魏卯這才突然清醒過來。
按壓,一次次地按壓,沒一次用力他都會動一下,但是不是他自己喘氣,而是被迫地在床鋪中沉浮。
屋子裡開始有各種聲音,到了楊茉耳朵裡卻如同鐵器作響,嗡嗡嗡響個不停,楊茉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一串串地掉在周成陵臉上。
她不像是在救人,更像是在豁出性命。
「師父,」蕭全害怕地看著楊茉,「師父,師父。」
楊茉幾乎聽不到蕭全的聲音。
周成陵和她約定過,等到他快死的時候讓他安安靜靜地去。
但是她做不到。
不到那個時候你永遠不知道,你無法放棄你所愛的人,哪怕是一秒鐘。
對不起,周成陵,你所托非人。
楊茉推開旁邊的蕭全,握起拳頭向周成陵胸口擊打過去,一下,兩下,交替按壓。
魏卯睜大了眼睛,他從來沒見過師父會這樣,如果是旁人恐怕早已經放棄了。
行醫治病,等到病患沒有了呼吸和脈搏就已經到了終點。
……
眼看著保合堂的郎中們亂成一團,蕭軻準備按照名單殺戮,殺人也是要有計劃的,不能錯殺、亂殺一個,才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這天對誰來說都會是驚悚的一日。
「死人了,死人了。」大街上忽然有人跑起來,刺耳的聲音讓所有人都停下來看他,那人一身的官服卻是滿臉血污,很少有官員會這樣慌張。尤其是從衙門裡出來的官員,誰見過有人在衙門裡被殺?
就那樣不聲不響地死在衙門裡。
大周朝安穩了幾十年,一下子出了這種事誰能不慌張。
整個京城頓時戒備森嚴。
「戶部尚書遇刺了,還好家人反應快擋了一刀才沒死。戶部侍郎厲大人死在了衙門裡。」常大太太一口氣說著外面的事。
常老夫人聽到厲大人的名字,想到喬文景,「是喬老爺的同僚?」
常大太太點了點頭,「戶部郎中也死了兩個。就是在喬老爺手下辦事的官員,」說到這裡,常大太太抬起頭,滿眼都是懼怕,聲音也顫抖起來,「娘,老爺在大牢裡不會有事吧?」
常老夫人皺起眉頭,「在大牢裡你擔什麼心,那裡滿是隸卒難道還能有人去大牢裡殺人?」真正要擔心的是在府中的人。常老夫人看向陳媽媽。
陳媽媽頓時想起劉老爺。老夫人真正擔心的是劉老爺。
城門緊閉。京中巡邏的兵馬比平日裡多了兩倍,卻依然傳來有人被殺的消息。
上清院的皇帝坐不住了,看向殿上的馮閣老。
「皇上。」馮閣老低聲道,「恐怕是有人要趁機行亂。一定要調動京營將人抓住,也好審出是受誰指使。」
皇帝看向馮閣老,「馮閣老可想到了誰?」
馮閣老顫顫巍巍,想要說話卻喉嚨生癢,掏出帕子咳嗽一聲,「皇上,老臣記得在肅宗年間出過這樣的事,後來是康王率兵將人抓住,是我朝中有韃靼奸細裡應外合,擾我朝廷內亂,以便韃靼侵犯邊境。」
馮閣老將當年的案宗遞給內侍,內侍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皇帝懶得看這些文字,就皺起眉頭揮手,「這次又是韃靼的奸細?」
馮閣老怔愣一下彷彿沒想到皇帝要這樣問,半晌才尷尬地咳嗽一聲,「到底是不是韃靼奸細誰也不知曉,當年康王也沒有查個清楚。」
原來是沒查清楚,皇帝歪靠在軟座上,眼皮沉下來一會兒又睜開,彷彿是想通了什麼,「閣老的意思是當年康王就在故弄玄虛?」
馮閣老聽得這話頓時跪下來,「老臣斷斷沒有這樣的意思,康王爺是我們大周朝第一大功臣,老臣豈能詆毀康王爺。」
皇帝臉上頓時露出陰鷙的神情,彷彿很是厭惡這句話,豁然站起身向馮閣老揮袖,「去查,都給朕去查,凡是懷疑的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馮閣老立即跪下低頭,「老臣遵命。」
皇帝走到內殿,殿裡沒有一丁點的聲音,半晌黃公公才讓人攙扶著走進來。
「瘸腿的老狗。」皇帝將手裡的茶扔在黃公公腳下,黃公公嚇得立即跪下來。
「周成陵在哪裡?」皇帝站起身在內殿裡行走。
黃公公抬起頭小心翼翼地道:「在藥鋪裡,聽說已經不行了,獻王太妃已經哭死過去好幾次,保合堂的郎中都在裡面救人……」
「為什麼?」皇帝思量半晌忽然回頭,「為什麼?周成陵要死了就有這樣的事?」說到這裡,伸出手來指黃英,「將死人的名單再跟我說一遍,都是些什麼人?」
黃英臉上浮起一絲不忍,動了動膝蓋才低聲道:「天家不要氣壞了身子,有些事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朕讓你悄悄地去查那些人,找出馮國昌貪墨的證據,本來已經有了進展,轉眼這些人就死了,」皇帝頓了頓,「馮國昌真將朕當做傻子,以為朕依然會什麼都聽他的。」
「朕用他來對付周成陵,現在周成陵要死了,他反而成了朕的心腹大患,」皇帝說著將桌子上的奏折都扔在地上,「言官異口同聲說是倭寇,所有人都仰仗馮國昌過日子。」
皇帝轉臉盯著黃英,「你跟我說,為什麼周成陵死了朝廷就變成這般?」
黃英不敢不說話,小聲道:「是因為周十爺一直都彈劾馮閣老,就算離京多年,回來之後仍舊揭出朝廷向商人強借之事,隨後才有的王振廷誣陷案……」
皇帝冷笑道:「周成陵死了之後,馮國昌就無所畏懼,才敢這樣膽大妄為。殺掉那些準備向朕招認罪行的官員。」
皇帝怒不可遏,一時之間胸口窒悶,「金丹……將朕的金丹拿來。」
黃英忙去取金丹,卻沒想到金丹吃完了。「天家稍等,奴婢這就去丹房去取。」
皇帝立即想起馮國昌買通上清院的道士的事來,現在又是沒有及時送來金丹,他倒要去看看這次又在搞什麼鬼。
皇帝帶著黃英一路走進丹房。丹房裡異常的安靜,黃英忙快走幾步,「奴婢先進去瞧瞧。」
皇帝不以為然,仍舊向前走去,撩開繡著太極圖的簾子,剛要向內走去,黃英突然睜大了眼睛,「快,護駕。護駕。」
黃英刺耳的聲音頓時傳到傳滿了大殿。如同黑夜裡什麼動物奇怪的嘶吼。讓人脊背發涼,皇帝覺得領子裡彷彿被灌了冰碴,貼著他的皮肉讓他的骨頭髮僵。可他是堂堂天子,不能就這樣被嚇倒。
皇帝挺直了脊背站著。立即有侍衛進來將整個丹房搜了一遍。
「劉忻的徒弟死了,屋子裡沒有旁人。」黃英向皇帝稟告。
劉忻就是那個和馮國昌通信的人,如今劉忻不見了,他的徒弟卻死在了丹房,這和戶部官員死的一樣,都是殺人滅口,就怕他順籐摸瓜抓到馮國昌。
皇帝想到這裡大步向丹房走去,他要看個清清楚楚。
「天家別去,小心被血氣衝到。」黃英忙一路趕過去。
血,到處都是血,一個人身體裡竟然有這麼多的血。
皇帝走的快,一腳踏進血河裡,他從來沒想過血是滑的,就像剛熬好的糖漿一樣,皇帝只覺得腳下不穩一下子摔在地上,緊接著嘗到了鹹腥的東西,好像到了嘴裡立即結成了塊,血塊卡在他的嗓子裡讓他噁心。
道袍被血浸透了,散開的頭髮上也滿是血,到處都是血腥味,皇帝氣急敗壞地嘶吼,「將上清院翻過來,也要將人找出來。」皇帝說完話低頭搜腸刮肚地吐起來。
……
換好了衣服的皇帝如同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嘶吼著只是為了掩蓋內心的懼怕,「怎麼辦?誰能抓住那些人,怎麼辦?誰說個主意?」
滿屋的宗室如今是皇帝唯一能信任的人,可是現在這些人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為什麼。
「誰能做這件事?誰能做?」
誰能做?滿屋子的人都沉默,誰也不敢伸頭,彷彿頭頂已經有刀在等著他們。
「朕在問你們話。」
難道大周朝氣數真的已經盡了,再也沒有一個人能站出來成為社稷的股肱之臣。
難道再也沒有人能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
所有人茫然地抬起頭,眼睛裡都彷彿浮起一個人的影子,皇帝看到了那個人影。
周成陵。
周成陵。
只有他,只有他一個人,良辰易得,股肱難求,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先皇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用康王后人攝政,你的江山可保無虞。」
原來先皇不是在諷刺他沒有帝王之才。
「周成陵呢?」皇帝忽然大喊。
眾人互相看看。
周成陵已經快死了,皇帝處處為難周成陵,先是賜婚又是奪爵,現在才想起周成陵,是不是太晚了。
那般聰慧的人,世上難有的英才,康王家最後的血脈,就要這樣等著嚥下最後一口氣。
……
「周成陵,周成陵,」楊茉低聲喊著。
床上的人重新有了心跳,就是不肯睜開眼睛。
「用鼻飼管。」楊茉看向梅香。
梅香立即將鼻飼管遞過來,楊茉將止血藥順著鼻飼管注射進去。
天黑了,屋子裡亮起了燈,楊茉的手放在周成陵頭上撫摸著他的眉眼,俯下身來聽他的心跳聲,這樣才會讓她覺得踏實,她見過很多病患昏迷之後再也醒不過來,或者醒來的時候將從前的事都忘記了。
她不想等到這樣的結果,如果她不日不夜地守著,就算他醒來的時候忘記了,她也能在第一時間混個臉熟,如果他變回那個第一次見到她時那個咄咄逼人的混賬樣子,她也能想盡辦法讓他吃些苦頭。
總之她要這樣守下去,對周成陵和她來說都是最有利的選擇。
「難受嗎?」屋子裡沒有旁人,楊茉低聲問周成陵。
知道他不會回答,但是她會接著說下去。
「我小時候在外婆家生病,父親、母親沒能趕回來看我,我就覺得很委屈,因為身邊沒有親人照料,我知道你那時候生病一定也是這樣,不但沒有人盼著你醒過來,還有人算計著你什麼時候會死,人在難受的時候,心臟就會縮成一小團,因為會覺得冷,可是越縮起來就越冷,越難過。」
「現在不一樣了,我盼著你醒來,我也不會離開,會在這裡一直陪著你,所以你必須好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成陵依舊是老樣子,像是睡熟了一樣,不過好消息是他沒有再嘔吐,沒有將止血的藥吐出來。
白老先生按時將藥送上來,不知道是不是鼻飼管送藥急了些,周成陵嗆了一口,就這一口將楊茉嚇得汗也湧出來。
昏迷的病患最怕嗆到,因為不會咳嗽,可能會堵塞氣管無法呼吸,好在周成陵臉色只青紫了片刻就恢復正常。
「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楊茉和白老先生一起商量換藥方。
「那要怎麼辦?」
要用降低顱內壓的藥,一定要用降低顱內壓的藥周成陵才能好起來,降低顱內壓最常見的藥就是甘露醇,甘露醇要從海帶中提取,雖然只要用到鹼劑和酸劑但是做起來並不容易,幸虧之前已經有了提取乙醚的經驗,也不一定不能試,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時間。
楊茉將朱善和蕭軻兩個徒弟叫來囑咐一遍,朱善仔細地聽著用筆在一張紙上畫來畫去,楊茉看了一眼並不太清楚朱善的記錄方法。
楊茉道:「不一定會成功,但是我要你們盡力去試,也許這味藥才能救十爺的性命。」
朱善不用說自然一切都聽楊茉的,蕭軻的兩個徒弟更是不敢怠慢,三個人立即就去想辦法做藥。
止血之後,周成陵的情況漸漸穩定下來,這人愛乾淨,肯定不願意衣服上灑著藥汁,楊茉剛要吩咐阿玖給周成陵擦身換衣服。
周成陵眼睛一顫,緩緩地睜開些,卻又迅速闔上,然後又睜開,他目光漸漸聚在一起,最終落在她臉上。
這是楊茉寸步不離周成陵床前的第三天。
第三天,他睜開了眼睛,她手指微動,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指,給了她最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