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一聲「娘」,邱姨娘剛止住的眼淚又湧了上來:「是娘沒有用,若我不是個妾,你也不至於受這麼多委屈。」這些年來,看到自己兒子要行禮叫少爺,孩子想叫一聲娘也得背著人,這其中的苦楚非個中人不能明白。
邱姨娘本是江南商賈世家的嫡女,邱家為了借北威侯的權勢做生意,就把她嫁給了北威侯做妾。本來她憑著一手算賬的好本事得了北威侯夫人的青睞,在府中的日子倒也能過,每日精心伺候夫人,只求兒子能夠過得好。可是如今,那麼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孩子卻被奪去了會試的資格,嫁給一個暴戾的王爺,這叫她如何不很,如何不怨吶?
看著向來潑辣開朗的娘親變成這樣,慕含章心中十分不好受,把消瘦了許多的母親抱進懷裡:「嫁給王爺說不定是個好事,入得朝堂也不見得就能平安順遂,娘要振作起來,不然我會擔心的。」
回程的路上,慕含章一直沉默不語,藏在袖子裡的手中攥著一個掌心大小的荷包,包裡裝的是邱姨娘給的十萬兩銀票。
「每年邱家給的紅利,多半我都存著,在這府中也沒什麼用,都是留給你的。皇家水深,那個人即便寵你一時,也不可能對你鍾情一世。有這些錢財傍身,我也放心些。」
「君清?」被冷落的景韶不滿地睜著一雙微醺的眼看他,「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嗯?」慕含章轉過頭來,漂亮的黑眸中帶著一絲迷茫,瞬間又恢復了清明,「臣失儀了,王爺恕罪。」
景韶歎了口氣:「沒事,我睡會兒。」剛剛他是說,沒有答應北威侯涉足鹽引的要求,但給他指了另一條路,這話說第二遍就沒意思了,好像是故意表功似的,便合上眼不再多說。
看著他賭氣地靠在角落裡睡覺,慕含章有些過意不去,伸手輕推了推景韶的背:「王爺……靠著臣睡吧,車裡沒枕頭。」車廂顛簸,他這樣若是睡著了很容易磕到頭。
被推的人沒反應,依舊背對著他。真生氣了?慕含章湊過去:「王爺?」沒反應,再湊近一點。
突然,馬車軋到了石頭,猛地顛簸了一下,慕含章因為跪坐著身體不穩,仰面向後倒去,誰知那個正在賭氣的人竟然瞬間轉過來,壓著他倒在馬車上,一手大手卻墊在了他的腦後。
慕含章被這一系列的變故嚇了一跳,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小的該死,王爺恕罪。」車伕急慌慌的連聲告罪。
「罷了。」景韶應了一聲,卻沒立時起來,反倒軟下身體,把腦袋放到了人家胸口上。
「王……王爺……」這才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曖昧,慕含章頓時紅了臉,伸手推了推胸口毛茸茸的大腦袋。
「私下裡不許叫我王爺,」景韶不滿地說,「你看,你剛剛說的話跟車伕有什麼區別?」
「禮不可廢。」慕含章無奈道。
「我不管,」景韶大概是有些醉了,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起來,「叫我韶。」
「王爺……」
「叫我韶!」景韶支起上半身,直勾勾地盯著身下的人,明亮的眼中滿是孩子一般的期待。
那個人即便寵你一時,也不可能對你鍾情一世。這個人的感情,其實還像個孩子一樣空白,但即便是孩子對玩具的一時喜愛,最起碼這一刻,慕含章感覺到,景韶是喜歡他的。「韶……」
聽到這一聲,景韶滿意了,扒著懷中人瞇起眼睛小憩。今日的事倒是提醒了他,鹽引的生意得盡快撤手,起碼得先轉到檯面之下。這般想著禁不住抱緊了懷中人,果然抓緊這個人,心中便能得到安穩。
回到王府,景韶就爬到床上睡了,姑爺回門,雖然礙著他的身份沒敢狠灌,但慕家那麼多本族長輩兄弟輪一圈下來,他也有些招架不住。
「小的雲竹,拜見王妃。」一個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跪下給慕含章行禮,多福站在一邊,笑瞇瞇的說這是給他挑來的小廝並兩個侍衛。說著,兩個穿著侍衛服的漢子也跟著上前行禮。
「雲竹是外院管家雲先生的侄子,平日挺機靈的,王妃先用著,若是不合意奴婢再給您換。」多福簡單地介紹了一番,就帶著兩個侍衛退出去了。
折騰了一天,慕含章也覺得累了,便半倚在軟塌的大迎枕上,雲竹立時將桌上的杯盞移到了軟塌旁的小几上,並細心地挪開了小几上的熏香爐子。
慕含章笑了笑,招雲竹到跟前來:「你多大了?」
「回王妃,小的虛歲十三。」雖然年紀小,雲竹倒是絲毫不怯懦,還未變聲的童音脆生生的,一雙大眼睛也靈動非常,十分討喜。
「你幾時進的王府?識字嗎?」慕含章覺得這孩子可愛,便脫了鞋將腿移上去,讓他在腳踏上坐了。
「小的從八歲就跟著叔叔進府了,這府裡的事多少都知道些的,」雲竹也不矯情,利落的在腳踏上盤腿坐了,「小的進府後就跟著叔叔讀書,雖然笨些讀書慢,平日的那些個字卻都是認得的,今日小書房的書就是小的整理的,王妃若找不到哪本書只管問小的,定能給您找到。」
八歲進府,那就基本上是從景韶出宮建皇子府起就在了,慕含章思索著,這個小廝的確十分有用,等等,小書房?「你是說,我的書在小書房?」
「是,今早出門前王爺交代的,多總管帶著小的們忙了一天呢。」雲竹笑著道,現在整個王府都知道,王爺十分愛護這個新過門的男妻,自己跟著這樣的主人自然風光,說不定還能把跟著王爺的堂兄比下去。
雖然叫小書房,其實也並不小,從侯府帶來的那足足兩大箱的書籍都擺下了,還多了一架新添的書籍。檀木書桌、琴棋用具、書畫擺件一應俱全,許多東西一看就是新添的,皆是他喜歡的素雅淡色。
慕含章流連在這個高雅奢華的書房裡,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除了娘親,從沒有人這麼細心的關心過他。
景韶在屋裡睡得沉,錯過了晚飯時間,慕含章讓廚房做了一碗小米粥並兩個小菜端到內室去。內室黑著燈,床上傳來輕微的呼嚕聲,揮退了下人,慕含章點亮了兩盞燈,慢慢捲起了帳幔。
「唔……」景韶被光線慢慢喚醒,哼哼了一聲才睜開眼。
「起來吃些東西吧,有些晚了,臣讓廚房煮了些小米粥,王爺少吃點,免得積食。」慕含章溫聲說道,給坐起身的景韶披了件外衣。
景韶愣了愣,直到端起飯碗還有些呆呆的,君清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溫和不設防了?
「小書房,很漂亮,謝謝你。」慕含章垂著眼,三個字三個字地說著,平日若是說個謝王爺之類的客套話都十分容易,但這幾個字說起來卻是彆扭無比。
「君清?」景韶驚喜地看向他,一個激動就把人家藏在袖子裡的手抓了過來,「你終於不叫我王爺了。」
「王……王爺……」慕含章的手顫了顫,被景韶一驚一乍的弄得忘了說辭。
「咳咳,」意識到自己又丟人了,景韶放開了人家的手,重新拿起筷子,「只一句謝謝就完了?我可沒聽說誰家會給男妻書房的。」
慕含章原本緊張的心猛地一沉,抬頭看他。
景韶見他臉色變了,才意識到自己一貫的冷語氣嚇到他了,忙補充道:「本王要個誠心的謝禮。」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臉頰。
「王……王爺……」慕含章這下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應對了。
「或者,讓我親一下也行。」景韶湊到他耳邊,用略帶磁性的嗓音輕輕地說。
……
吃過那頓精緻的宵夜,景韶美美的晃到小書房,把躲起來的自家王妃挖出來。剛才這人還沒等他要到謝禮,就起身逃跑了。
看著坐在桌前嚴肅地看《大辰吏律》,耳尖卻泛著瑪瑙色的人,景韶忍不住將拳心抵在唇邊悶笑一下,踱步到那人身邊:「天色不早,王妃是不是該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