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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章 我本非妖 文 / 百里萱

    我大哥十歲上去世的那天,我出生了。我一來,便帶走了伶舟家當時唯一一個嫡長子的命。大哥的生母也就是我爹的原配夫人顧氏,哭紅了雙眼,認定我是個不祥的天煞孤星,生來便會克人,差點殺了我和我作為伶舟家四姨太的娘親。最後,終究是被我的祖母攔下了。

    印象裡,我的祖母應該是一位既威嚴又慈祥的老太太,可惜我從來沒見過這位親切的長輩。因為聽他們說,我出生直到百天的時候,才睜開眼睛,而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的代價便是把我的祖母,嚇得一病不起——

    我天生,一雙赤紅雙瞳,就像眼珠裡蓄滿了流不出來的血。當祖母聽聞趕來為我診治的大夫說,這眼睛是轉世時閻王爺給的,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東西,一輩子藥石無靈的時候,終於支撐不住,撒手人寰。

    我的父親,那個叫做伶舟元的男人在百天內先後失去了最疼愛的兒子和最尊敬的娘親後,原本風流倜儻的英姿迅速地衰老下去,在顧氏和其他幾個姨娘一番胡攪蠻纏的慫恿之下,動了要殺了我的心思,最後卻是我那弱柳扶風的娘親拚死將我護住,並甘願自請下堂,從此在府裡為奴為婢,伶舟元終歸還是顧念著與我娘的情意,沒有殺我。當晚,娘親就抱著襁褓裡的我,搬去了柴房。

    後來我慢慢長大,從其他下人私底下的閒言碎語裡知道了這些事情,而因我淪為浣衣婢的娘親,日日夜夜念叨的,都是伶舟元跟她說過的最後一番話——

    「這孩子一出世便帶走了我伶舟家兩條人命,可畢竟是你與我的骨血,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殺她,你們今夜便搬去柴房吧,從此好自為之……對了,這孩子,以後就叫伶舟瞳吧,我要她永遠知道,她有一雙禍害的眼睛。」

    後來的事情,是伶舟元娶了第五房姨太太,顧氏則因好不容易趕走了我娘親卻又迎來一個,而這個五姨太還為伶舟家添了一對雙生子而氣得不輕,最後鬱結成病一命嗚呼,五姨太便順利地被扶正,由妾成了夫人……不過這些,都與我們無關。

    娘親原本是個書香門第裡的小姐,也曾有顯赫的家世,因外祖父在前朝的奪位之戰站錯了隊而家道中落,最後不得不委身於伶舟元做妾。自我懂事起,哪怕每日有再多的衣服要洗,她也會抽出功夫用樹枝和沙地做紙筆教我識字,這些純粹的時光,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就這樣,我以為我和娘親已經被所有人遺忘,都說大戶人家是非多,我們已然遠離了那些是非。雖然每天都有洗不完的衣裳,但是就這樣兩個人安安穩穩地相依為命,其實也不錯。

    五歲的時候,娘親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條白紗,讓我將眼睛遮起來,那時候我隱隱明白我的眼睛不同與常人,反正這白紗擋不住我看東西,烈日下還能遮光,便十分聽話順從,娘親看著我覆了白紗的眼睛,開始笑:「我的瞳兒最聽話了。」我以為娘親是在誇獎我,於是也跟著笑,可她笑著笑著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撫摸著我的眼睛喃喃地說:「老爺,你看見了嗎,瞳兒把眼睛遮起來,就不是禍害了啊……」我不理解娘親為什麼哭,只是慌忙地用手擦她的眼淚,娘親看我這樣,哭的更凶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漸漸知道,原來,我是有「爹」的。

    可娘親終究沒有等來我爹。

    後來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活在世上,不會事事如願。更何況,我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

    我十三歲那年春,原本就瘦弱的娘親開始沒日沒夜地咳,可是我們平日裡連飯都吃不飽,哪裡有餘錢去買藥,娘親蒼白著一張臉,笑著說她沒事,只不過是一般的風寒而已。可當時,我還不知道風寒與癆病的區別。直到那天,我從偏院裡劈柴回來,看見她倒在一盆還未洗完的衣裳旁邊,我慌忙扔下柴跑過去把她扶起來,那時候我看見,她的嘴角全都是血,我嚇哭了,眼前的白紗沾了淚水變得十分沉重,我一把把白紗扯下,眼淚便滴到娘親的臉上,娘親醒過來正對上我的眼睛,情緒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瞳兒……白紗……不是禍害……」嘴裡說出的全是破碎的言語,說到最後,竟是猛地咳出了一口血……我已經嚇傻了,娘親最後說了一句「別怪你的父親」,便再也不動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我開始死命的搖晃她,可娘親沒有任何反應。

    那一剎那我只想著趕快去找大夫,把娘親輕輕放下我就跑了出去,連白紗也沒來得及帶。一路上的衝撞了不少家丁和丫鬟,可他們個個都喊著「妖怪啊」就跑開了。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跑開,我只想救我的娘親。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遠,我終於看見前廳了,跑進去的一剎那,我呆了,因為我從來沒看見過這麼大這麼亮堂堂的屋子,突然退腿下一痛,我不由得跪了下去,讓我徹底回過神來的,是伶舟元又驚又懼的那句:「這是哪裡來的妖怪。」

    我抬頭,看見他身後護著一個一臉懼色美貌少婦,少婦的懷裡,還摟著兩個長得一模一樣此刻正嚎啕大哭的男孩。

    這便是我和我親生父親的第一次見面。

    我沒有理會他那句妖怪,只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一遍又一遍的頭:「瞳兒求父親,救救娘親。」

    「伶舟元,這是怎麼回事!」伶舟元身後的少婦開始不高興了,我後來才知道,女人的妒意和醋意,強大到可以毀滅掉一切恐懼。

    我沒有看伶舟元什麼反應,只聽見他聲音顫抖的說了一句:「我,我伶舟元……沒你這麼個妖怪女兒。」

    「父親自我百天後便再未見過我,不認識我也是應該的。只是,你可還記得暮關城裡與你一同釀酒的秦樓月麼?」

    我抬頭,直直地看著伶舟元,果然,他的臉上有了一絲絲動容,只是他身後那個少婦還在呶呶不休,我清楚地看見,她趁伶舟元發呆的時候,狠狠地掐了左邊的男孩一把,孩子更加響亮的哭聲喚回了伶舟元的神思,那婦人見他回頭,趕緊裝出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這般場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馬上就要拋棄妻子。伶舟元看了他們一會,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最後聽見了一句:「我伶舟元從來沒去過暮關城,更不記得曾認識過這號人物。來人,把這個妖怪給我趕出去。」

    「不用你趕。」我站起身,「我自己走。」

    出了前廳的那一刻,我感覺我的五臟六腑在隱隱作痛,可我沒有理會,我現在只想趕快回到娘親身邊,這一路倒是沒人攔我,可越接近柴房,痛感便越強烈,等到了柴房門口,我已經疼得直不起腰來,我趴了下去,有什麼東西從我的額頭和眼裡流出來,一起滴落在地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

    可真的,好疼啊。

    我咬著牙,一點一點爬到我娘親早已冰冷的屍體旁邊,我那麼溫婉善良的娘親,她也曾像剛才那個少婦一般光鮮美麗吧,可是我看到的,只有她斑白了的鬢髮和滿是皺紋的眼角。我握住她因日夜勞作而粗糙不堪的手,終於再也忍不住,也不顧身體裡撕心裂肺的痛,開始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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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舟元半夜裡來到柴房看見的,是倒在地上的秦樓月和趴在她身上的伶舟瞳,他慌忙走過去,蹲下來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探秦樓月的鼻息,伶舟瞳在這時猛地抬起了頭,伶舟元嚇了一跳直接坐在地上,又慌張地向後退了退,用手指著她,偏偏一句「你究竟是人是鬼」卡在喉嚨裡死活說不出來。

    那個孩子就用這麼一雙紅的嚇人的眼珠子直直瞪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伶舟元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才看見她低下頭,軟軟糯糯地嘟囔了一句:「爹爹,我娘親死了。」伶舟元微微一怔,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傷感慢慢在心底氾濫開來,這時,伶舟瞳又說了一句:「我不是妖怪。」

    雖然她出生的時候的確給家裡帶來過災難,可到底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想到這,伶舟元的心裡滿是愧疚和虧欠。他壓下心底對伶舟瞳的恐懼,走過來輕輕摸了摸她的頭,以一個父親的口吻說:「瞳兒,我會好好安葬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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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趴在娘親的屍體上,沒有眼淚能哭出來了,可那疼痛感卻沒消減半分,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靠進我娘親的屍體,我猛地抬起頭,看見的卻是驚慌失措的伶舟元。呵呵,既然裝作不認識娘親又說我是妖怪,現在又何必過來惺惺作態呢。他微胖的身軀蜷縮起來像一個球,這就是娘親說的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麼?真是諷刺。

    可轉念一想,娘親已經沒有了,我不想再呆在這個破舊的柴房裡,我要向所有人證明,我娘親是世上最好的娘親,我不是個妖怪。可是要出去,只有靠他。我忍住作嘔的心情,低頭服了個軟。這招倒是管用,他真的過來了,可那句「好好安葬」,真的讓我覺得彷彿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原來我娘等了十三年,盼了十三年,哭了十三年,最後換來的只是一個「好好安葬」?

    我想笑,可是我笑不出來。

    今夜是滿月,銀白色的月光像輕紗一樣鋪在我娘的屍體上,她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安詳,像是熟睡了一般——這是娘親留給我最後的印象。

    伶舟元拉起我的手,慢慢走出了這間破敗的院落。

    他沒有回頭,我亦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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