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三天前……
一大早,就聽到練功房裡大大小小的姑娘們有的咿咿呀呀學唱曲,有的在舞槍弄棒,有的一板一眼學走步。
白秋月想起自己以前也跟她們一樣,心思單純,一心只想練好功底,然後在台上一展技藝。最早的時候她們甚至沒有排練室,在草坪上,在房頂上,他們她們就這樣唱著舞著走著,以為只要努力,是金子總會發光。後來她真的紅了,跟她們不一樣了。可白秋月看到她們臉上那種單純而自得的表情,她覺得自己現在這樣風光也不全是好事。
白秋月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找到那個要找的身影,那個身影在一處角落,唱的是《五女拜壽》,她有一種任何時候都能忘記整個世界的本領,然後給自己建立起另一個世界,暢遊其中,如癡如醉。白秋月打心眼裡妒忌她這種本領,儘管有時候這種妒忌也會變成崇拜。她知道,她是那個自己永遠達不到的目標。有時候白秋月覺得自己應該恨她,但是她似乎沒有給自己任何恨她的理由,這讓白秋月覺得她更可恨了。甚至連她的名字都那麼可恨,莊夢蝶,她說取自李商隱的「莊生曉夢迷蝴蝶」,白秋月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不無艷羨地說,名字也可以這樣取啊?莊夢蝶對她說,你的名字也是來自一句詩,就是白居易的「唯見江心秋月白」。白秋月頓時很高興,高興完了立刻又氣悶,為什麼師父給她取了名字卻不告訴她來歷,就因為她沒讀過書嗎?為什麼莊夢蝶就知道那麼多。氣悶完了她又開始高興,莊夢蝶就算滿腹詩書,還不是跟她一樣,要靠賣藝為生,未來到底怎麼樣還未可知。
之後發生的一件事,讓白秋月對莊夢蝶的嫉恨與崇拜同時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莊夢蝶條件最好,雖不十分明艷,卻有一種古典的氣質,加上她極具天賦的悟性,經常讓角色在舞台上煥發令人驚歎的魅力,戲班裡所有人都看好她的前途。那時候她們在師父的帶領下,也只能在小祠堂裡給街坊唱唱戲,解決一個戲班的生計問題。偶然一次機會,何有銘在下面看了莊夢蝶演的一場戲,便讓她去劇院演了一場。反響極好,何有銘不愧是生意人,他先是聯繫了落河最大的幾家新聞單位,把原來的『月戲」改名為「悅戲」,在各大報紙大肆宣揚,一時間,悅戲風頭大盛,一度有趕超百年北戲的勢頭。何有銘的出現,讓所有人看到了希望,包括白秋月和莊夢蝶。
後來,師父領著乘風戲班與何有銘的紅顏劇院簽了戲約,乘風戲班總算安定下來,不再四處飄蕩了。莊夢蝶是戲班的大功臣,自然成了戲班和劇院首要捧紅的新人。只是後來,不知為何,何有銘突然徹底放棄了莊夢蝶,可能是因為莊夢蝶高傲的性子,不願聽從何有銘的一些安排,據說,何有銘當時還向玉祺師父施壓,要把莊夢蝶趕出戲班。師父硬是頂住壓力,甚至搭上整個戲班的命運,說寧可一拍兩散,也要保住莊夢蝶。最後莊夢蝶倒是保住了,只是從此莊夢蝶在紅顏劇院再也沒唱過主角了。
何有銘需要找一個人代替莊夢蝶,白秋月也知道有一個人下來就一定會有一個人上去。她除了拚命練戲,還想盡辦法引起何有銘的注意。別人的月錢都寄回家去了,她沒有家人,就是有家人也不知道在哪兒,因而有些積蓄,她把積蓄都拿出來,做了幾身好衣裳。一聽到何有銘來劇院了,就製造各種偶然碰面,然後甜甜地叫一聲「何老闆~~」何有銘果然讓她試了幾場戲,對她很滿意。
何有銘明確告訴她,他可以送她一個光明的前程。只是他要她的戲,同時也要她這個人,他問白秋月願不願意。白秋月愣了一下,隨後鄭重地點下了頭。
白秋月終於知道走紅的感覺了。劇院的舞台比街頭的舞台大了好幾倍,道具、戲服都是全新的,以前的舞台是開放的,有時候乞丐也能看她們演戲。現在台下的人都穿得整整齊齊的,有時候還有洋人來看戲,這些上流社會的人都為她叫好,給她掌聲,還給她送花。在台上,她的一個舉手一個回眸,都牽動著幾百上千人的情感。走出戲院,經常有人恭恭敬敬地叫她一聲「白小姐」。以前她不敢買的衣服現在可以一口氣買很多,以前沒吃過的東西現在可以隨便拿來吃,以前她幾乎不外出,出去都是走路,連坐個電車都覺得奢侈。現在她出門不是有車接送至少也能坐個黃包車。她做夢都在享受這種感覺,如果有一天讓她失去這一切,那簡直是要了她的命。她不明白,莊夢蝶為什麼要把擁有這一切的機會錯過。
她以為莊夢蝶會後悔,甚至會恨她,至少會疏遠她。可是完全不是,莊夢蝶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在台上大放異彩,看著她走下台被人眾星捧月,除此外,平日裡對待她無半分異樣。從前,因為莊夢蝶的戲實在超出別人太多,因而就算白秋月容貌艷壓群芳,在技藝超群的莊夢蝶面前也自矮三分。如今,別的人都對白秋月刮目相看,也有人使著勁巴結。唯獨莊夢蝶,既不惱她,也不捧她。倒是白秋月自己過意不去,便想一些法子補償她,比如送她一些衣服、高跟鞋和有錢人才用得起的化妝品。莊夢蝶一應婉言拒絕,被拒絕多了,白秋月就生氣了。她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收我的東西,你是嫌棄吧。就算我是靠了何有銘才有出頭之日,可是這些錢都是我在台上唱戲賺得的。你是嫌我髒呢,還是嫌戲髒?說完她眼睛直直地看著莊夢蝶。莊夢蝶沉默了一會,然後對白秋月微一笑,說,好姐姐,這些東西都我都收下了,謝謝。只是,以後不要再送我了,我會自己去問你要,到時候可不許抵賴。自此,兩人皆視對方為摯友。
白秋月站在一邊愣愣地盯著莊夢蝶看了好一陣,莊夢蝶卻似乎沒有看到她,繼續唱著戲。突然,她轉過身,調皮地看著白秋月,用戲裡的曲調唱道:
呀——,那美人莫不是白家的小嬌人,春光妙景,你不向夢裡將那癡情郎來尋,濃情蜜意美酒傾,卻如何形容瘦,孤單只影!莫非有那等頑劣潑皮,驚擾了小姐的美夢,且說與我來聽,待我打他個膽顫又心驚!
莊夢蝶沒有化妝,那兩道眉毛像晚霞中兩隻蜻蜓一樣快意飛舞著。一張小嘴與她的智慧完全同步,吐出來的都是讓人又愛又惱,卻賞心悅目的詞句。
白秋月顯然早就習慣了她這種貧嘴,可還是被她那奇怪的唱腔逗得「噗嗤」一笑,然後說,「還沒吃早飯吧,想吃什麼?」
「嘿,一上來就收買人,哎呀,看來你今天一定有事相求。反正是躲不過了,不如先宰一頓。走,上大飯館去。」莊夢蝶興奮地說。
白秋月這也是第二次來意合飯店,第一次自然是何有銘帶她來的。這裡很多吃的她以前見都沒見過,更別說吃了。莊夢蝶卻駕輕就熟一樣,點了很多糕點。其實白秋月早就看出來莊夢蝶和劇院的其他人不一樣,她肯定不是出身窮苦人家。她身上處處都流露出在白秋月看來只有貴族才具備的氣質。她也曾試著去瞭解莊夢蝶的出身,可是莊夢蝶都含糊其辭地搪塞她,她知道她在刻意隱瞞,也就不再多問。比如現在,看到莊夢蝶點了這些高檔食物,白秋月只是蜻蜓點水地說,「原來你喜歡吃這個。」
莊夢蝶只是不停地往嘴裡送甜點,並不說什麼。
直到吃得直伸脖子,莊夢蝶這才吞了一口茶進去,然後上下捋了捋肚子。旁邊的服務員才剛剛被莊夢蝶那種經常進高級餐廳的大家閨秀氣派樣子所折服,現在一看到她這副吃相立刻露出了鄙夷之色。
「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你今天到底有什麼事要求我了。」莊夢蝶一臉正經地說。
「得了,別把我看得這麼不堪行麼?吃完了嗎?吃完了我們去逛街怎麼樣?」白秋月說。
莊夢蝶張大了眼睛,她眼睛本來就大,她這麼一睜,大半張臉都被佔了。
白秋月無奈地說,「能把你那一對燈籠收起來麼?都快掉出來了。」白秋月一邊說一邊收拾好往外走。
她已經走出去好遠了,莊夢蝶燈籠還沒有收起來。等她反應過來,白秋月已經出了門了。
白秋月挑了兩件時興的旗袍,莊夢蝶知道白秋月今天有心討好她,也不客氣,挑了一套西式裙子和一雙靴子。兩人當下就把旗袍和裙子換上了,店主對她們讚歎不已,說從未同時見過兩位如此出色的美人。
然後,白秋月拉著莊夢蝶在一家書店面前站住了。
「你不是一直問我今天找你幫什麼忙?答案就在這裡。我想讓你這個讀書人幫我選一些書讀一讀。」白秋月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