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位修士紛紛離去後的北邙山,總算是恢復了幾分平靜,罕見的陽光照射下來,使得這片狼藉破碎的山脈,似乎也有了幾分生機。
賀十輕輕舒了一口氣,緊繃的那根弦一旦放鬆下來,回想起前段時間的種種,當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若不是如今這一身練氣九層的修為,週身充盈的法力,她恐怕要真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了。
那時候她拜霍一悲為師,是沒有選擇,只能按照對方的指示去做一顆聽話的棋子,如履薄冰。本來她以為,只要事後不被過河拆橋,便是大幸了。沒想到,這一場戰事之後,自己借了吞噬那鬼女的光,修為突破到了煉氣九層,而霍一悲居然真的兌現了「有無窮好處給你」的承諾,回頭就一力扶持她做了御鬼宗的宗主。
雖然,這一戰之後,御鬼宗的修士也剩下了幾千人,但那掌門大典上,自己身穿黑色長袍,看著一列列弟子對自己行禮,卻真有些心神恍惚,如墮夢中。
賀十站在崖邊,這山崖是自中間折斷,枯枝亂石,風景實在算不上好,還隨風飄來不知哪裡的淡淡的臭味,但絲毫也不能影響她的好心情。
雖然練氣九層的修為,在修真界還算不上什麼,她匆匆忙忙被推上宗主之位,除了自己那位師父,居然認不得幾位同門,而且宗門重建,事務繁雜,但賀十卻覺得,這種生活,有種特別的安心自在,彷彿田間的老農,雖然終日勞苦,但卻心滿意足。
霍一悲的聲音遠遠傳來,「宗主!」
賀十回過神來,忙迎上前去,「師父有什麼事吩咐,叫個弟子傳喚一聲就好,何必親自前來?」
雖然這份師徒緣分有些尷尬曲折,但賀十回想起整個事件的前後,平心而論,內心仍然對這位師父存了一份感激和敬重。
她便是這樣的性子,恩仇必論也必報,並不會因為對方態度惡劣還是甜言蜜語,便被迷惑本質。
霍一悲隱藏了修為,看上去只是築基期,實則早到了金丹頂峰,就是在魔道中,也是以狡詐凶殘著稱,年輕時候有個外號叫做「狡狐」。魔道中人人為己,少有真正的知交,就是師徒也要防著一手。霍一悲之前也曾收過一個弟子,但那弟子心懷不軌,趁他練功的時候暗算,反而中了霍一悲的全套,被煉魂七日七夜,哀嚎不絕而死,之後他也沒再收別的弟子,直到投入余清聖麾下效力。
不過,見賀十誠心敬他,霍一悲心裡也有些好感,擺手笑道:「你雖然是我的徒弟,但卻是一宗之主,私底下也就算了,外人面前,這面子還是要的。」
不等賀十回答,他又道:「不過為師過來,也是有事要告訴你。再過兩日,會有溫嵐韓氏的子弟,來我宗商議事務,須得好生招待。」
賀十眉頭一皺,問道:「師父,我也聽說過溫嵐韓氏,乃是和蕭氏、賀氏並立的三大世家,為何會到我們這等小門小戶?」
霍一悲也是接了余清聖的傳令,讓他應付韓家來人,但是又沒有明確的指示。霍一悲思考了一下,便決定姑且待之。霍一悲笑道:「徒兒,你生性聰明,怎麼就想不到?自從咱們追隨諸位真人驥尾,參與了這一戰,立下功勞名聲,人家自然是慕名而來。」
賀十仍然皺著眉,道:「修真世家都是高高在上,未必會把我們窮門小戶的放在眼裡。徒兒以為,就算是舉派投靠,也不一定有我們什麼好處,反而多了許多呼來喝去的雜役。」她既然做了御鬼宗的宗主,便也全心全力打算起來,雖然之前也沒有這類經驗,但她聰明內秀,心細如髮,頓時就想到了這一層,而不是遇到比自己高一層的修士,立刻就受寵若驚,忘乎所以。
霍一悲怪笑了一聲,道:「但是也不能得罪他們,到時候用點心思,如何周旋好了才是。徒兒,為師只告誡你一句,有時候,該吃的虧還得吃,躲是躲不過的。」
賀十若有所思,過了良久,才十分鄭重地點了點頭。「徒兒明白了。」
……
余清聖之所以一定要佔住北邙山這一片,正是為了那一道直通九幽的地煞陰脈。這一道地煞陰脈非比尋常,涉及冥冥中的氣運變遷,連他也不深知,只是從母親留下隻言片語的手札中,知道此地的重要,這才不惜勞神費力,也要布下先手棋子。虞明月生前精通太乙神數,她的判斷還是**做得准的。
這一道陰脈,因為孕育溫養了幽冥黑蓮,積攢了幾百年的幽冥地氣,連同那一道冥河水,統統都被抽吸乾淨,只剩下些許黑煞,就連對普通人也沒什麼危險,只會因為陰寒入體,休養幾天便能好轉。此時,鎮物玲瓏塔已經不在,余清聖也不知是不是到了虞璿手裡,但那一十六根鎮魔柱,他卻還可以派上用場。白骨幽冥教有一種陣法,叫做九幽聚魔陣,而當年虞明月又將其改進,能夠同地煞陰脈結合,效果更勝之前。
余清聖按照母親留下的記載,分成了一十六種符菉,命霍一悲將符菉祭煉在鎮魔柱上。這件事已經分派下去,如今那陰脈之上,建了一座地宮,每天都有御鬼宗的弟子分班輪值,祭煉那一十六根銅柱。至於余清聖本人,除了種種佈置之外,仍然將主要精力,放在藥王谷這邊。
此時,韓半清已經到了藥王谷,她仗著前世的記憶,對古珣這位未來的丹道大宗師著意結交,甚至竭力說服家族,與之聯盟互利,藥王谷如今整個門派都是蒸蒸日上,韓家也出了不少力。而隨著交往漸深,對於古珣的才情,她也確實十分佩服,自己兩世為人,卻也很多地方不及,自歎弗如。
她到了山門,那看守的弟子是認得她的,急忙上前見禮,另一個便到半山亭裡,敲動一口小鐘,連敲三下。不過片刻,便飛來一個粉色衣衫的少女,修為也是築基期,見禮道:「韓師叔,許久不見!」
這女孩兒
卻是雲夢蓮,原本和余清聖、朱碧落等人也是同輩,但後來卻拜入了余清聖門下,低了一輩,做了他的弟子。韓半清來得多了,和雲夢蓮也算熟悉,見她來迎接,擺手免禮,便隨她一起進去。
經過余清聖二十多年的經營,藥王谷已經不比以前,山峰谷底,處處都修建了宮室、洞府、靈圃、藥田、丹房等等,而門中弟子眾多,煉丹煉寶,種植靈田,繪製符菉,都是熱火朝天。藥王谷又專門建立了一座坊市,供來往修士換購丹藥靈符等需用之物。短短二十餘年,藥王谷已經氣像一新,人人都顯得極為奮發,和別處大不相同。
韓半清是熟人,雲夢蓮直接便引著她去了余清聖所居的太素宮,剛剛推門進來,便聞見一股淡淡的草藥清香,令人頭腦一清。
韓半清也不拘禮,見廳內無人,笑道:「古師兄又煉製了什麼靈丹?」果然余清聖從內室走了出來,素白衣袍,丰姿俊秀,答道:「還是上次想的煉魔補神的丹藥,又失敗了,還沒點頭緒。」
韓半清微微點頭,歎道:「古師兄當真是我生平僅見的丹道天才,記得我第一次來這裡看你的時候,你還煉廢了一爐清心丹,想不到二十年過去,就是那些浸淫丹道數百年的老丹師,也未必就比得上你。」
余清聖道:「賢妹謬讚。其實家師姐一直埋怨,說我這些年也不知糟蹋了多少她辛苦種出來的靈藥。」他口中的師姐自然是朱碧落,其實這些年來,朱碧落早就對他暗暗心許,一切舉措,都是大力支持,那「浪費藥材」的話,不過是一句戲言。
聽他提到朱碧落,韓半清沒來由心中一緊,下意識便轉了話題,問道:「最近在北邙山發生的那一件大事,古師兄可有聽說?」
余清聖笑道:「仍然作壁上觀。」
韓半清忍不住嗔了他一眼,道:「如今北邙山被一群御鬼宗的修士佔了,雖然那地方也不是什麼靈山秀水,卻是正在嶺南的門戶所在,我意圖和這些修士接洽一番,古師兄以為如何?」
其實她之所以會產生這個念頭,也是和余清聖好幾次談論大勢,潛移默化地被他暗示之故。余清聖想要扶植御鬼宗,但又不願直接將藥王谷與之扯上關係,倒是這些修真世家,很可一用。韓半清來尋他商議這件事,也是在意料之中,余清聖自然表示,願意支持幫助她收服御鬼宗為用。
韓半清得了許諾,心中歡喜,不料余清聖忽然道:「我聽說御鬼宗的新宗主是個賀姓女子,不如乾脆讓賀兄出面,招其聯宗歸支,豈非名正言順,兩全其美。」
他口中的賀兄正是賀尋璋,也是韓半清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只不過她自從結識「古珣」以來,不說見異思遷,但也是下意識地將兩人比較,不知不覺,便對賀尋璋淡了許多。此時忽然聽到他的名字,韓半清頓時很是掃興,但轉念一想,反而微微警惕起來,心想:「賀家雖然和咱們多有聯姻,但畢竟是兩家而非一家,此次想要收服御鬼宗的勢力,要說不給他們分一杯羹,未免說不過去,但是……」
余清聖將她的猶疑全都看在眼裡,接下來便絕口不提,只說些閒話,問起韓半清修為之事。韓半清兩世為人,自覺必能在一百五十年內結成元嬰,所修法術,更是遠勝前世,對自己的成就也頗為驕傲。
閒談了幾句,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擇日不如撞日,北邙山離此也不算太遠,古師兄雖然日理萬機,何妨偷得浮生半日閒,咱們一起去看上一眼?」
余清聖略略沉吟,便一口答應了下來,韓半清頓時歡喜,她容貌冷艷端莊,此時卻露出幾分小女孩的嬌態來。
北邙山說是不遠,其實也有萬餘裡,普通金丹修士御氣飛遁,一日也不過能飛出一萬五千里,而若有飛遁法器在身,則又能更快一些。余清聖雖然多的是趕路的手段,但在韓半清面前,還是十分保留,兩人直到日暮西山,才堪堪到了北邙山。
此時山頭景色,又和以往大不相同。折斷的山峰,堆積的亂石,還能看得出這裡曾經有過一場修士大戰。但由於風水煞氣被破,雲破日出,地氣回暖,在那些斷崖碎石之間,已經看得見隱隱生出一片片新綠,再過數十年,想來又是林蔭草茂。
兩人駕著遁光,韓半清眼尖,忽然看見下方一塊月牙形的凹地,正上方有一方三四丈高的斷崖,崖上有一眼泉水湧出,順著山崖流下,在下方凹處聚積。
韓半清看見了一笑,便指給余清聖看,余清聖知道她的意思,點頭道:「不出十年,又是一處飛瀑流泉的絕勝景致。」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玉小瓶,遞給了韓半清,「賢妹不如助這方天地一臂之力?」
韓半清笑著接過,這瓶中收集了許多水行精氣,算是一件輔助修行的法器,不知被余清聖投入了什麼丹藥,只見滿瓶都是清香丹水。她駕著遁光,飛到那斷崖上方,手持玉瓶,素袖輕揮,便有大片的水珠灑落下來,那雷火法術燒得焦黑的土壤山石沾了這丹水,立刻轉青化綠,生出草木籐蘿來。而韓半清一襲如雲似霞的紅衣,在空中迴旋飛舞,當真是美不勝收。
余清聖的目光微微有些游移,忽地想起當初在星宿洞天第一次見到虞璿時候的情景,自己也是拿著這四海瓶哄她,那時候還不知二人的真正關係,設計不成,反而吃了她的虧……這些往事在心上流過,他不知不覺,臉上已經帶了笑容,輕聲自言自語,「……壞透了的狡猾丫頭。」
忽然,一襲紅衣自眼前閃過,卻是韓半清笑吟吟地站在了他面前,「古師兄,你想什麼笑的那麼開心?」
余清聖回過神來,也笑了一笑,道:「這座山也該改個名字了,『棲霞』二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