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璧就哀歎道:「咱們都是庶出的,這庶出的日子可真是不好過。三姐姐自打從莊子上回來,人也變了,人前變得禮數周全,人後就處處挑我和姨娘的麻煩,給我們氣受!我是半步不敢行差踏錯,應付得非常吃力,哪裡得空來看你呢?」
沈沅芷吃了一驚:「怎會?我今天還見了三姐姐,瞧著她溫柔知禮、大方通達,不像是你說的那樣!」
「那是她假裝的,她慣會在人前裝腔作勢,你可不要被騙了!」
沈沅芷想起謝純,不知怎麼就信了。
沈沅璧道:「我聽說今天三姐姐送了你一套珍珠頭面,可是真的?」
「你消息倒靈通。是有這麼一回事。」
沈沅璧道:「三姐姐是房中長女,又慣會哄著父親,父親待她最是偏愛,不知給了她多少好東西。」說到這裡語氣發酸。「你倒是也拿來給我瞧瞧!」
沈沅芷一面叫容兒拿了匣子出來,遞給沈沅璧道:「可不是,三姐姐說這套珍珠頭面還沒上過頭呢!」
「真的嗎?」沈沅璧打開匣子,看了片晌,故意「哎呦」一聲,道:「六姐姐,你可叫她給騙了啊!」
「什麼?」沈沅芷不知所以!
「說什麼沒有上過頭,這套頭面我瞧見三姐姐戴過呢。這都是一年前的東西了,那時候三姐姐剛好犯了事,被老太太罰到莊子上去,我聽她的丫鬟說,她因為這個嫌棄那頭面不吉利,從此就不肯再戴了,沒想到她自己嫌不吉利的東西,卻轉頭送給了六姐姐做人情,她也太不把六姐姐放在眼裡了!」
沈沅芷聽得怒火中燒。「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沈沅璧信誓旦旦地說:「咱們是什麼交情,我怎麼會騙你呢!」
「可是看著還是挺新的!」
「她的首飾那麼多,這套頭面總共也就戴過一回兩回,再加上有得力的丫頭幫她保養,自然看起來就像是新的一樣了!」
沈沅鈺從前看不起她們這些庶出的,從來不和她們走動,也只有在韶和院請安的時候能看見一次兩次,一年前沈沅鈺是否戴過這一套首飾,沈沅芷哪裡還記得清楚。
加之她一直把沈沅璧當成要好的姐妹,下意識地也就信了。
沈沅芷怒火中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她竟如此欺我、辱我,這樣瞧不起我!」新仇舊恨湧上胸膛,本來對沈沅鈺的那點兒好感頓時蕩然無存。「此仇此恨,我沈沅芷一定雙倍奉還!」
長樂堂東廂房。
寶珠正在向沈沅鈺報告打探來的消息。「您剛從小四房回來,七小姐就帶著丫鬟去了清凌閣,只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出來了,聽說她一走六小姐就砸了茶杯,還把身邊服侍的丫鬟容兒姐姐給狠狠罰了一頓,生了好大的氣。話裡話外,好像對小姐您頗為不滿!」
綵鳳是個心直口快的潑辣性子,跟著周氏的時候沒少吃白姨娘和七小姐的暗虧,忍不住嚷道:「咱們離開的時候六小姐還好好的,怎麼七小姐一去,六小姐就恨上咱們了,定是她說了什麼挑撥離間的話六小姐才變得如此!咱們小姐一向對她都是客客氣氣的,從來不擺姐姐的架子壓她,她怎麼就這樣拆咱們的台……」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
沈沅鈺笑道:「好了好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咱們心裡有數就成了!這樣的話以後你也不要說了,丫鬟非議主子,叫人知道了還少得了你一頓板子?」
綵鳳不服氣道:「那咱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興風作浪?」
「那你還想怎麼樣,總不能僅憑猜測就定人家的罪吧!」沈沅鈺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腦門。
過了兩天,一切風平浪靜,謝純果然沒了動靜,沈沅鈺也就鬆了一口氣。她卻不知道因為自己的一席話,黑荊這兩天焦頭爛額,每天跑前跑後幫著謝純找地圖、兵書、戰例,謝純捧著一本兵書喃喃自語,「統一中原,光復漢室衣冠,雖然說難度有點兒大,可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哼,你這麼瞧不起我,我就做給你看看!」
他本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可是隨著研究的深入,謝純卻越來越覺得,似乎這個目標……真的有點兒太大了。好像沈沅鈺的話說得很對,除了和表妹鬥氣之外,還有很多正經事需要自己去做!
兩日後,大老太爺沈弘終於從會稽郡的東山回到了建康城烏衣巷。東西兩府大開中門,全家老少一塊兒到府門外頭迎接這位蘭陵沈氏宗主的歸來。
沈弘保養得宜,六十歲的人了,看上去才也就四十多歲,可能是因為鎮日遊山玩水,吟詩作畫,心情舒暢的緣故,大老太爺和二老太爺站在一起,看上去二老太爺像是哥哥,而大老太爺像是弟弟。
到烏衣巷沈府門前來迎接宗主的不光是東西兩府的人,還有若干散處在建康和鄰近州郡的沈姓旁支族人,沈沅鈺才知道原來大老太爺有十二個兒子,二老太爺比大老太老爺差點兒,也有八個兒子,能留在烏衣巷東西兩府的都是嫡子,其餘的庶子成婚後,全都分了一份家產,搬出了烏衣巷。
至於兩府嫁出去的姑奶奶,那就更多了。
一番叔叔嬸嬸姑姑姑丈,姐姐妹妹表哥表弟叫下來,沈沅鈺只覺得頭昏腦漲。找不到東南西北了。
東西兩府,單是嫡枝,沈沅鈺這一輩就有六位少爺,十一位小姐,加上旁系子弟,單是沅字輩的小姐,就有小五十號人了。沈沅鈺終於知道,蘭陵沈氏為什麼能成為大晉四大頂級閥門之一了,光是這人數,就夠政敵們喝一壺了。
而沈氏龐大的人口基數,也
也可以保證湧現出足夠的人才,保住家族的榮光不滅,嫡系地位遠遠高於旁支,旁系只有依附於嫡枝才能生存,也就確保了家族始終團結在嫡枝的周圍,不至於出現旁支勢力太大而分裂家族的情況出現。
沈沅鈺就看見不少高官顯爵的旁系子弟,對於嫡枝沒有絲毫功名的年輕子弟禮敬有加,在這個一切以出身門第論英雄的時代,門閥大族重視家族更勝過國家,家族宗主的地位至高無上,由此可見一斑。
不少沅字輩的姐姐妹妹趁著這個機會上前來和沈沅鈺攀交情套近乎,一個看起來比周氏還大好幾歲的婦人,口口聲聲叫著沅鈺姑媽!沈沅鈺只覺得,這個世界好神奇!
沈沅珍更是焦點中的焦點,打扮得花枝招展,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像是一個驕傲的開屏孔雀一樣接受別人的吹捧和讚揚。
沈弘先去壽鶴堂見過了老太君王氏,然後就回到了韶和院正房。沈氏宗族包括族長在內的九位執事一塊兒跟著進了韶和院中老太爺的書房。
沈弘居首,沈重次之,眾人按照次序高低一一落座,這些人才是真正能夠決定沈氏宗族發展方向的權勢人物,能夠輕易掌握家族中任何一個人的命運。九位執事中,也不光是嫡枝的人物,這一屆中來自於旁系的執事就有三人。每一個都是在中央或者地方手握實權的沈氏子弟。
而九個人中,沈昀和沈暉赫然在列。
沈弘先是對沈重說道:「這些年朝中政局全靠二弟一人維繫,實在是辛苦你了!」
沈重道:「大哥說得哪裡話來,大哥之才勝我十倍,當年皇上對大哥百般疑嫉,您為了安撫皇帝之心,這才不得不退隱山林。這些年若非大哥運籌帷幄,佈置得宜,又為沈氏培養出這麼多年輕才俊,沈氏一族也不會平穩度過這段危機。」沈重言辭十分懇切,沈弘雖然離開官場已有二十載,可是他這個宗主之位仍然坐得穩穩當當的。退隱於幕後,卻暗中操盤整個沈氏的發展方向。
沈弘點了點頭,輕捋頷下的一把美髯,見眾執事都是一臉恭敬的神色,這才點了點頭,和聲道:「這次老太君八十壽辰,我本該早早回來準備,為老人家賀壽。卻因為一件事耽擱了到現在!」眾人聽他這樣說,便知道一定有大事發生了。
「各位執事不妨先看看這個!」沈弘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來,眾人一一傳看過一遍,臉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沈重先開口道:「大哥的意思是……」
沈弘慢條斯理地道:「北燕國旻太子通過天機閣與三皇子取得了聯繫,想與我大晉通力合作,拿下北魏控制的司州,到時候十二郡縣兩國各得其六。」
「天機閣……旻太子……」這些消息眾人雖然也從信中看到了,可是沈弘這樣說出來,還是禁不住一陣騷動。實在是天機閣和旻太子的名頭都太響亮了。
天機閣,一個橫跨北燕、北魏和南晉三國的龐大秘密組織,專門收集情報和刺殺,據說只要出得起價錢,沒有天機閣打聽不來的消息,也沒有天機閣的殺手做不掉的人。
五年之前,北燕和北魏爆發了莽原之戰,數十萬大軍在雍州對峙,北燕的旻太子花費了五十萬兩白銀買到了北魏大軍的軍情,在莽原設下伏兵,是役,北燕殲敵六萬,俘敵八萬,一戰扭轉了北方的局勢,不但佔據了雍州、武州、靈州的廣大領土,更使昌盛一時的北魏國力由勝轉衰,從此在與北燕的對抗中從主動進攻變為被動防禦。
此戰之後,旻太子和天機閣名動天下。後來天機閣又成功策劃了刺殺北魏驍將陳留郡王拓跋虔的活動,更是震動了包括大晉皇室在內的所有人。
當然,天機閣也不是誰都用得起的,每一次任務那高得離譜的費用,就是四大頂級門閥這樣的家族拿出來都會覺得肉痛。
旻太子就更不用說了。他是北燕烈武帝的第五個兒子,此前一直庸碌無為,十三歲之後不知什麼原因,忽然大放異彩,不但變得聰明絕頂而且手腕高超,顯示出了第一流的政務和軍略的能力。莽原之戰讓他名聲鵲起,此後他以一介庶子之身,在沒有強力母族和妻族的幫助下,先後鬥垮了太子和排在前面的幾位哥哥,成功上位為北燕國的太子。
此後他改革兵制,首創府兵制,極大加強了北燕軍隊的戰鬥力,他仰慕漢化,倡導學習漢學,完善職官制度,主動推進胡族的漢化和封建化,使國家更加制度化,因為禮賢下士,政策溫和寬仁,得到了北方漢人豪門士族的一致推崇和支持,麾下也聚集了一大批漢族名臣和名士,甘心為他賣命。人格魅力也是首屈一指。
因為他的名聲太大,如今提起北燕,天下人只知有旻太子而不知有烈武皇帝,可見他的影響力之大。
就有一位年過四旬的執事不解:「這件事是旻太子和三皇子之間的勾當,與咱們沈家有什麼關係?」
沈弘的目光就在沈昀和沈暉二人身上略過,不出意外,這兩人之中總有一個要成為下一任的宗主,蘭陵沈氏這樣的大宗族,沒有一定的威望和能力,就是坐上了宗主的位置也未必能夠壓得下那些位高權重的執事。所以沈弘不遺餘力地給兩個兒子創造機會,讓他們展現自己的眼光和辦事能力,為他們其中之一成為未來宗主鋪平道路。
沈暉立刻變得躍躍越試起來。沈弘對這個次子還是有些偏愛的,就對沈暉道:「你有什麼看法,不妨說出來給大家參詳參詳!」
沈暉侃侃而談道:「司州富庶,旻太子早就對司州垂涎三尺可以理解。三皇子之所以摻合到這件事裡頭,我猜是希望立下大功,在未來的皇位之爭中佔據先機。三皇子母族勢力雖強,可他畢竟只是一個剛剛成年的皇子,沒有值得稱道的政績為他裝點門面,所以他需要作出一件大事,立下一件
大功來證明自己。讓滿朝武和各大門閥士族放心投靠在他的麾下。」
眾人紛紛道:「言之有理!」
沈昀接口道:「旻太子絕不止於此!」他分析道:「北燕勢強,已經讓皇上睡不安寢。司州位於中原腹地,盛產糧食。大晉並不缺糧食,得到半個司州對於大晉來說只是錦上添花。可是北燕卻因為糧食的問題一直無法大肆擴軍,若是旻太子直接與皇上聯繫,皇上不但不會答應他的要求,說不定還會派人通知北魏加強防備,可是通過天機閣與三皇子聯繫,三皇子明明知道旻太子的打算,可為了儲君之位,也絕對不會放過這個送上門來的大好的機會。可以說,旻太子雖然遠在北燕,卻對我大晉權貴瞭如指掌,所有的計劃安排的天衣無縫。此人年紀輕輕已經這般厲害,實在是可怕!」
眾人聽了這番話不由全都驚出一身冷汗來。在座的每一個都是精明人,養虎遺患的道理沒有人不懂,旻太子算無遺策,等北魏被他滅了,下一個豈不是就要輪到大晉了?在國和家中間,眾人習慣性地以家族利益為優先考量的對象,可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要是國都沒有了,又何談家族?
立刻就有人提出了這個問題。沈昀歎道:「這件事妥當不妥當,都已不是我們這些人能夠影響的了,所以在這裡也就沒有討論的必要。大家不要忘了,兗州都督是誰?」
兗州都督,是三皇子的外祖父大司馬桓奇的妻弟,也就是三皇子的舅祖父,他是一定會幫助三皇子拿下司州的!所以,現在沈家需要考慮就只剩下是否介入奪取司州的行動,以及沈家能從這件事中得到什麼好處!
三皇子之所以找上沈家,是因為兗州刺史是沈氏族人,大軍行動得不到地方的全力支持是萬萬行不通的。
沈弘連連點頭,對於兩個兒子的表現都很滿意。他胸有成竹道:「桓家雖然勉強進入了四大頂級閥門之列,卻是根基未穩,他們的發跡主要依靠桓奇這樣一個頂尖的天才人物,桓家子弟不多,據有荊雍益梁寧等五州,已是勉力為之。就是再給桓家半個司州,他桓奇也吃不下。只要沈家在這次行動中佔據一定的主導權,事成之後,半個司州至少四個郡就會成為我們沈家的囊中之物……」
這也是沈家肯冒著風險參加此次行動的根本原因。如今四大門閥以琅琊王氏居首,蘭陵沈氏和陳郡謝氏一直分庭禮抗,壓過謝家和王家,成為大晉第一名門世家是歷代沈氏宗主的夙願。
而門閥士族的權力基礎,就是地方勢力,擁有的地盤越大,家族的地位就越高,話語權就越大,更可以借勢參與國政,把持中央權力。
沈重也開口道:「此事並不是這樣簡單。沈家過早地介入到皇子們的奪嫡之爭中,是不是有此必要,過早的站隊會不會因此而得不償失?三皇子雖說母族勢力最強,但是太子和大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燈!」
沈弘顯然也是考慮過這個問題的,他微笑著說:「與三皇子合作一次,未必就表示沈家現在就站在三皇子一邊,這件事端看要怎樣謀劃,只有讓皇上讓各大門閥世家看清我們的姿態,才能獲取最大的利益,並且將對我族的不利因素降低到最低。」
眾人於是紛紛各抒己見……
大晉皇城長慶宮。三皇子庾邵淵因為尚未成親開府,所以暫時還住在長慶宮中的洗宸殿內。侍奉的宮女和太監全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三皇子和庾璟年兩人。
庾璟年和堂兄庾邵淵打小就在上書房廝混,光著屁股玩兒到大,兩人年齡相若,脾氣相投,很快就發展成死黨關係,從小就和粗魯的大皇子,偽善的太子不對付,庾璟年可說是三皇子奪嫡最堅定的支持者。
此刻沒有外人在,兩個俊美的少年七扭八歪,坐姿都十分隨意,庾邵淵道:「旻太子約我在司州國境線上見面,商量攻取司州的事。安仁,你也知道,現在大哥和太子的眼睛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放在我的身上,我若是就這樣大模大樣地去了司州,事情肯定要敗露,我思來想去,只有你替我去一趟了,你不會不幫我這一次吧?」伸手就攬住了庾璟年的肩膀。
庾璟年一把推開他,「少跟我來這一套!拿下司州你是為了當皇帝,對我有什麼好處?要是讓皇伯父知道我如此自作主張跑去司州,非得打我幾十板子不可!何況,旻太子那麼好相與的話,他就不是旻太子了!」上次秦巧巧的事,他就沒從旻太子身上佔到什麼便宜,本來以為可以把旻太子安插在大晉的釘子全都拔掉。哪知道線索查到一半忽然全都莫名其妙斷了,害得他白忙活一通。可見旻太子謹慎到了什麼程度!
庾邵淵一點不生氣,依舊嬉皮笑臉地說:「誰不知道父皇最疼你,對你比對我們幾個親兒子還要好上幾分。他生誰的氣也不會生你的氣啊!何況,上回是誰和我說想要見識見識旻太子的風采的?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你這麼快就變卦了?」
庾邵淵歎了一口氣,裝起了可憐:「我容易嗎我?你以為我真想當什麼勞什子的皇帝?我娘是正一品的淑妃,協理六宮,外公是譙國桓氏的宗主,手握十萬虎賁之師,我生下來就是個被人記恨的命!我就是什麼都不做,大哥和太子都會記恨我!我難道就這樣洗乾淨了脖子,任他們宰割?換了你,你願意束手就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