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雲前腳剛走出素瑤居,後面洛傾雪一把掀開搭在腿間的軟毯,纖細白嫩的小手撐著小香幾瞬間跳下地,臉上帶著清淺的淡笑;逕自朝著衣櫃處,翻出前兩日從府中針線房領來的,府中小廝統一縫製的黛青色布衣。
「小,小姐?您,您這是要做什麼?」錦笙磕磕巴巴的,神色緊張,心裡卻猛然浮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大少爺剛說,說您不可以……」
「大哥真的有說什麼嗎?我怎麼沒聽見!」
洛傾雪打散髮髻,三兩下扯掉外衫,男式的布衣樣式簡潔,也很好穿戴;繫好腰帶坐在梳妝台前,取了篦子,小手上下翻飛;頭髮挽起以一條墨色錦帶固定住。
待錦笙回過神來,眼前哪裡還有小姐的影兒;分明是一位雖然穿著略嫌寒酸可卻白白淨淨的俊俏小公子;她還沒來得及好奇,自家小姐什麼時候竟然學會挽男子的髮髻了,眼神直愣愣地瞧著那沒有半分小姐模樣的「公子」,磕磕巴巴的,
「小,小姐,您,您……」
錦笙貝齒輕咬著下唇,她就知道自己剛才那股不好的預感絕對不是憑空得來;她撅著嘴,臉上還帶著苦笑,「您真的要出去啊?」
「放心,我會趕在大哥之前回來的。」
比起之前,洛傾雪的聲音輕快了不少;為了不讓兩位哥哥擔憂,她已經盡量在他們面前表現得活潑些,開朗些;可經歷兩世,遭遇過傷痛之後,無論心境,還是情感,都早已經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昨日碧波亭處,她已經盡力壓制自己心底翻湧的恨意和波濤;再次見到雲景疏,那從骨髓裡面偷出來的恨,若非顧忌身份,她當真想撲上去將他的肉一口一口撕咬下來。
錦笙抿著唇,「可,可是……」
「我只是出去辦點事,一個時辰便會回來,無須擔心。」洛傾雪面色陡然清冷下來,嘴角微微彎起的弧度,噙著清淺的淡笑;「你親自在素瑤居守著,若有任何動靜,讓點墨通知我。」
錦笙撅著嘴,眼神哀怨地看著站在窗欞上名為點墨的鴿子,耷拉著腦袋有些洩氣地輕歎一聲,「奴婢知道了。」
「好了,我只是出去一小會兒,又不是不回來了,苦著臉做什麼。」
說話間,洛傾雪已經將原本簪在鬢間的白花別到中衣的領口處,帶著素瑤居內僅有的一百兩現銀;想著自己要做的事,還真是有些挫敗。
玄門自成立以來的一百四十七代掌門中,恐怕沒有人比她更無用了吧。
……
有了錦笙作掩護,再加上素瑤居的腰牌,洛傾雪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地從側門溜出來,順著深巷快步,很快便來到雲都主街。
街道兩旁店肆林立,春日驕陽正好,薄薄的春暉灑落在那紅磚綠瓦,與那飛揚的彩旆牌樓相映成輝。
道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水榭汀閣,人頭攢動。
洛傾雪深吸口氣,瞧著那一張張或嗔,或怒,或笑的臉,她陡然有種自己仍然還活著的真實感;她多麼害怕,害怕自己醒來才發現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那樣車光粼粼,人流如織的雲都街道盛景,還有那街邊小販賣力的聲聲吆喝,偶爾馬嘶長鳴。
手上捏著王德柱給自己傳來的情報;西街春風樓的花魁彩蝶姑娘懸賞一千兩求醫。
她想著,心微沉,嘴角卻不由得勾起一抹苦澀;想不到她洛傾雪,堂堂太祖皇帝欽賜的平安和樂郡主,竟然也有為金銀這等黃白之物發愁的時候。倒不是她瞧不起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子,但凡有半點兒辦法活下去,誰也不會願意將自己的尊嚴踐踏到那種地步。
前世,流雲的夙敵龍月,趁著皇帝駕崩,新帝根基不穩的時候來犯;那時候雲景疏能用的,能相信的人實在太少,再加上鎮北侯府自哥哥繼承左軍大權之後,帶出來的驍騎營更是只認哥哥,旁的人根本降不住;大哥與哥哥深陷圇圄時,在驍騎營的弟兄們的帶領下,整個左軍都齊齊反抗,欲上戰場救人,雲景疏無法,又不放心將驍騎營交到其他人手上,她這才不得不領軍出征。
那時候,她與將士們同吃同住,軍裡的紅帳中也有不少的姑娘;那個時候她才瞭解,有的時候並不是對那片刻歡愉的貪婪,而是在發洩;發洩胸中的怒火和恨意;她偶爾也會配些藥給她們,不然那些姑娘又如何承受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將士?
順著街道,在路邊隨便拉了個路人問了車行的地址。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身為平安和樂郡主,身為鎮北侯府的大小姐,都是養在深閨,能出門的時間少之又少;甚至與對自己家門周圍都不甚瞭解。問清車行的地方後,她這才放下心來。
其實,想要賺錢並非只有彩蝶姑娘這一個選擇。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世上最不愁飯吃的,大概就是他們這一行了;總有人會生病,總有人要求醫。但她現在卻是聲名全無,那些富豪土紳,名流勳族,達官貴胄最是在乎那些虛名;若是貿貿然找上門去,再被當做江湖騙子給打出來。
她丟不起那人。
更何況,彩蝶姑娘給的診金已經不少了;饒是她拿著二品公主的俸祿,每年也不過一千二百兩的俸銀;在這個二兩銀子便足夠一個普通三口之家一年嚼用的地方,一千兩真的很多了。
「師傅,麻煩去春風樓。」洛傾雪雇了一輛馬車,當然非常的簡陋,遠遠沒有她的專用車架舒適。
趕馬的師傅聞言,轉頭多看了洛傾雪兩下,癟癟嘴眼中多了些鄙夷色,「好勒,客官您做好了!」
「麻煩您快些。」
拿到診金之後,她還要去保和堂抓藥;重生一回,到底是要付出代價的,就算師父用盡最後一口真氣為她打通任督二脈,可她的身體到底太弱,承受不住玄門心法霸道的真氣。
趕馬的師傅聞言,搖搖頭,「小伙子,毛都沒長齊,就學人家逛窯子,也不怕得花柳病。這些事兒,還是悠著點兒好……」
「……」洛傾雪聞言,頓時噤聲。
就算她已經可以將自己化妝得顯老一點,可到底身高在那兒,再加上那明顯清秀的面容,被趕馬師傅這般誤會,卻還是讓人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他也沒打算解釋。
春風樓,雲都最大的銷金窟,安樂窩;坐落在西街的正中央,青湖的湖畔。
「客觀到了,承惠三十文。」趕馬師傅拉長了聲音。
「給,多謝。」洛傾雪單手撐著車轅,手腳利落地跳下馬車;從懷中掏出三十個銅板。
轉身入目便是那綠瓦紅牆,彩旆飄飄的牌樓,在那大門的正中央高懸著的黑色楠木金漆的牌匾上赫然寫著蒼勁有力的春風樓三個大字;字體雄渾,遒勁有力。
「好字!」洛傾雪在心中默默地讚歎著,不等她上前已經有穿紅著綠、一身清涼的姑娘們,搖著繡圖精美的團扇,迎上來,「哎呦,小哥兒,要不要進來樂樂,咱們家新來的姑娘,保證讓您夜夜不忘。」
女子那發嗲的嗓音,軟軟糯糯,甜甜膩膩;當真是能讓人酥到骨子裡;當然前提是,若是她身上的香風沒有那般刺鼻。
「呵呵,好呀!」洛傾雪朝著那姑娘拋了個媚眼兒。
「小公子,不知你想點哪個姑娘啊,咱們這兒的梅蘭竹菊,可個個兒都是極品。」
抬腳,剛踏入春風樓的大門,呈天井狀設計的牌樓中,大廳,迴廊,憑欄……處處都能聽到輕吟喘息,嬌濃軟語。
「哦?」洛傾雪眉梢淺揚,唇角噙著清寒薄笑,「為何小爺我聽說,這春風樓最極品的姑娘可不喚作梅蘭竹菊。」
那迎上來的媽媽頓時愣怔了下,不過到底是在歡場打滾多年,只是片刻就反應過來,「瞧您小公子說的,媽媽我還會騙你不成;咱們樓裡的確有位更極品的,名喚彩蝶;只是我這女兒近日身子有些不適,恐怕不適合服侍公子;不如讓紅媽媽給您重新安排一個?」
「若小爺非要點彩蝶呢?」洛傾雪斜睨著眼,瞧著紅媽媽。
紅媽媽那塗抹了三斤白粉的圓臉頓時垮了下來,「小公子,你是來找茬的?」
「怎麼,都說開門做生意,難道紅媽媽還有送上門的生意不走不成?」洛傾雪瞧著紅媽媽一個眼色,從廳內各個角落處走出來,面相凶神惡煞的打手們,「小爺今兒就想見識見識那傳說中讓我哥魂不守舍的彩蝶姑娘是何方神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絲毫不以為意地扔過去,「可是夠了?」
紅媽媽瞧了,頓時眼前晶亮。五十兩銀子,彩蝶名頭最盛時,出場一次也不過這個價位;更何況現在的彩蝶,她連連點頭,「哎呀,小公子您早說嘛;不過彩蝶身子不適,脾氣也不大好,小公子若是在彩蝶處受了氣,可別怪紅媽媽我啊,事先沒有提醒你。」
再走近兩步,紅媽媽那肥碩的鼻翼扇動了兩下,再細細凝視洛傾雪,頓時眼前一亮,心中瞭然。
「行了,還不快去給小爺安排。」洛傾雪擺手揮袖,倒真像是有那麼回事一般。
常年見識女子,閱人無數的青樓媽媽,只用鼻子聞聞就知道是不是雛兒,又怎麼會發現不了她是女扮男裝;她偏要故意表現出一副飛醋模樣,讓她們誤會了更好。
紅媽媽臉上堆著笑,招來一位小廝,「趕緊的,送小公子去蝶戀居。」
「啊?彩蝶姑娘不是說了她不接客。」小廝本能地開口反駁道。
「哼,真當自己是個人了;告訴她,這客她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紅媽媽面色黑沉著,這世上哪有這麼好賺的錢,什麼都不用做,就算被打兩下,讓那千金小姐撒撒氣,也不過去了;那可是白花花的五十兩銀子啊。
洛傾雪昂著下巴,瞧著愣怔在原地的小廝,頤指氣使,「看什麼看,還不快給小爺帶路!」
「啊!」小廝愣怔了下,猛然回過神來,瞧著洛傾雪雖然穿著並不顯富貴,可那通身氣度卻絕非普通人家能養的出來的;想著,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神色恭謹,面色謙卑,「小公子,請,快請。」
「哼!」
感受到背後猛然傳來數道灼熱的視線,以及那若有似無探尋的目光,洛傾雪心中閃過一絲絲冷意,垂下眼瞼斂去眸底的波濤;故作高傲模樣,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
春風樓,二層靠窗臨湖的西江月包廂內。
「呵呵。」笑聲低沉婉轉,富有磁性的嗓音輕輕響起;身著天藍色白錦勾邊繡著繁複花紋斜襟錦袍的男子,雙手環胸,似笑非笑地靠著窗欞,心中暗自嘀咕著,「真是個敏感的小姑娘。」
「二哥,你在看什麼?」另一道清朗的男聲,順著視線,「嗤,在春風樓這麼多年,可頭一遭瞧見這麼小的奶娃娃,不知道毛長齊沒有,居然就學人家逛窯子,嘖嘖……」
被喚作南宮的男子卻不以為意,只兩道好看的眉毛輕輕朝向挑了挑,「可不止這些,你看他們去的方向。」
自春風樓左邊朝後院而去的地方,唯有一個園子——蝶戀居。
兩人都是春風樓的常客,更是彩蝶往日的入幕之賓對這裡的佈局自然瞭如指掌。
「呵呵,有趣,有趣。」有著清朗嗓音的男子眼中頓時散發出兩道精光,轉頭眉梢淺揚,嘴角噙著意味深長的笑意,「不如,咱們也去湊個熱鬧如何?那小子,知道該怎麼辦事兒嗎?」
「哈哈——」
「老四,你就不能正經些。」南宮有些無奈地,「聽說城外黑風林的黑風寨被端了。」
「三皇子示意,順天府那個姓張的領頭;那高老大平日行事太過囂張,竟然連平安和樂的車架都敢動,栽了也是活該。」男子只是冷冷地輕哼一聲,卻並不以為意。
南宮低首垂眸,視線斜斜地隨著剛才那道背影,這小姑娘,眸中分明沒有絲毫醋意,卻表現得頤指氣使,生怕別人不知道她的囂張般;知道紅媽媽的顧忌和死穴,倒是個聰明的小姑娘。
「平安和樂,哼,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空有名頭的郡主,說著好聽罷了。」南宮冷聲,「你那邊,事情辦得如何了?難道當真要頂著那樣的名頭過一輩子?你家老太君,貌似可沒那麼多耐性了。」
男子大大咧咧地回到椅子上坐下,順手扯了顆圓潤緋紅的葡萄扔進嘴裡,「那又如何。」
「那情報的消息,追蹤得如何了?」
下面,早已經看不到那兩人的背影,回到桌邊,與男子對面而坐,他端著茶杯略微沉吟片刻,好聽的嗓音再次響起;對面的男子卻搖了搖頭,「這消息可真不好查,那乞兒只說是個姐姐,我派去的人尋了,就這麼短短兩句話,起碼輾轉了這麼多人。」說著,他舉起自己的右手,五指散開,朝著南宮揚了揚。
「哦?那人倒是謹慎,不過哥哥倒是好奇得緊,這雲都居然還有人能看穿你的偽裝;不容易,不容易啊,哈哈……」
「二哥——!」
南宮笑得歡快,可坐在他對面的男子卻頓時面色一垮,眼底幽暗聚集,很快便成為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哼!」
「別說,除了咱們家老三我最看不透的,你算是我見過第二個最會偽裝的人,你猜猜剛才那……」南宮斜睨了樓下一眼,「她與老三有沒有什麼關係?」
男子面色沉了沉,半晌,他眼底流光瀲灩,帶著欠扁囂張的笑,揚眉道,「不如你去問問三哥?」
「……」
「好了,不開玩笑。」南宮烈面色頓時嚴肅,聲音也比先前更沉了幾分,「你辛辛苦苦這麼多年,眼瞧著就快抓住那背後之人,若就這麼被人拆穿,那可就當真前功盡棄了。」
坐在他對面的男子也同樣沉著臉,週身氣息頓時沉了下去,好似風雪席捲般,沉吟著,「嗯!」
「不過,既然那人傳了消息,今兒你家老太君為你看中的未婚妻可是在那兒呢。」南宮烈起身,走到另一邊臨湖的窗戶旁,瞧著青湖中,悠悠泛舟的幾艘畫舫,其中最豪華的那艘,赫然揚著國公府的標誌。
男子冷聲輕哼,「那種女人我還瞧不上。」
「你這話要是讓咱們雲都第一才女的追捧者聽到了,呵呵。」南宮烈輕笑著,「不過話說回來,『白霧青蒿碧連天,仗劍江湖夜未眠。』說真的,真是看不出來,她那樣的性格,居然能寫出這般豪情萬丈的詩句,嘖嘖……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其實那宋芊芊長得雖算不上傾城傾國,可好歹也是清秀可人,不如……官小四,你索性就娶了如何,哥哥我定給你備上一份大大的賀禮。」
「哼!」
官宴輝冷哼一聲,眼神輕飄飄地掃了一眼國公府的畫舫上,那般惺惺作態的女子,收回視線,甚至連眼角都懶得再給她一個。
「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如何?不過那宋芊芊倒也的確算是才華橫溢;便是換了那些國子監的公子也未必能比得上她;雲都第一才女的稱號倒是名副其實了。」南宮烈語氣淡淡的,明明是讚歎的話可從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來,竟然沒有絲毫的波動,倒是讓人聽不出這是在讚揚還是嘲諷了。
官宴輝冷冷的,不再言語。
蝶戀居中。
小廝領著洛傾雪進屋之後,便逕自離開。
「公子,我家姑娘身子不舒服,不接客的。」彩蝶沒見到,倒是一名身著翠色衫裙的婢女出來回話。
洛傾雪揚眉,「哦?那我倒是要問問紅媽媽,這就是春風樓待客的規矩?」
「……」婢女沉默了。
半晌,內裡屏風隔著的內室才傳來一道輕輕柔柔卻明顯帶著壓抑怒火的女聲,「行了,環兒進來為我洗漱更衣。」
「可是小姐……」被喚作環兒的婢女明顯猶豫了下狠狠地瞪了洛傾雪一眼,都怪她,若是她家姑娘有什麼差錯,哼。
「素聞彩蝶姑娘溫婉賢惠,善良可人;難得的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若非流落到這煙花之地,雲都第一才女的名頭究竟花落誰家倒是未知之數了。」洛傾雪不急不躁,端著環兒上的茶,清淡中夾雜著淡淡的梅香;寒冬三月,梅上初雪所化的雪水,以正宗土窯燒出的老壇封存埋在樹下,隔年三月取出,便是最好的泡茶之水,「嘖嘖,衝著這蝶戀居的茶,小爺日後免不了多來幾次。」
抿一口,再抿一口。
清香甘冽,入口生津;梅的芬芳,茶的馥郁,在舌尖蘊散開來。
「彩蝶見過公子,環兒你先退下吧。」
約莫半刻中之後,一名身著上身金絲勾繡並蒂蓮開抹胸長裙,外稱透明薄紗;頭戴銅鎏金嵌藍寶石蝴蝶展翅髮簪的女子自屏風後緩步而出,對著洛傾雪所在的小榻盈盈福身,後面一句卻是對小丫鬟說的。
環兒愣怔了下,「可是,小姐……」
「讓你退下!」彩蝶輕喝一聲。
「……是。」環兒很是不情不願地應聲,末了退走時還不忘狠狠地瞪了洛傾雪一眼,那小模樣似是警告,似是不滿,讓她不由得啞然失笑;「彩蝶姑娘這婢女……著實有趣。」
彩蝶聞言,臉上仍舊是淡然卻疏離的笑,「環兒性格執拗,脾氣火爆,不過勝在忠心護主;與其用那些三心二意,不如尋個這樣的,您說是嗎?」
「嗯哼。」洛傾雪揚眉。
「呵呵。」彩蝶大大方方地輕攏水袖,坐到洛傾雪對面,那樣宛若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竟不像是青樓女子,尤其是她眉宇間隱隱透出的氣勢,倒是讓洛傾雪為她側目,「你,當真是彩蝶,春風樓的彩蝶?」
彩蝶不應,也不反駁;輕輕抿了口茶,「是,與不是,重要嗎?」
「……」一句話倒是讓洛傾雪無法回答。
「就如同你,不知我是該喚你公子,小姐,或者你更喜歡別人稱呼你為平安和樂郡主?」彩蝶眸底笑意盈盈,語氣卻很是低沉又似帶著些許的調侃;只是那說出來的話,卻不禁讓洛傾雪的心陡然懸起,渾身驟然緊繃,本能地戒備,「你到底是誰?」
彩蝶左手攏著寬袖,好看得好似畫出來的手輕輕執起茶杯,茶水叮咚入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治好我的臉,而我,可以給你提供你想要的東西。」
「……」洛傾雪淡粉色的唇瓣緊緊地抿著,腦子裡卻是飛快地轉動;難道王天寶當真不怕死,還是打算死也要拉自己一個墊背的?
「洛小姐似乎仍在考慮?」明明是問句,可彩蝶的語氣卻異常的平淡,還有淡淡的自信。
「你如何知道我能治好你的臉,萬一治不好呢?」洛傾雪深吸口氣,只是片刻,沉靜下來;臉上又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樣。
從某種角度上看,她們兩人其實很像;平靜的面皮底下,掩飾的是波濤激盪的內心,「更何況,彩蝶姑娘知道我的身份底細,可本小姐對彩蝶姑娘可是一無所知,這交易……不公平。」
「公平麼?這世上,哪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
說著,彩蝶原本平淡的語氣竟帶上了絲毫波動,不過只是剎那,瞬間又恢復如常,「洛小姐,咱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呵呵,彩蝶姑娘能給什麼條件?」
洛傾雪心中劃過一道冷色,面上卻未表現出分毫;既然這彩蝶大費周章地設下這個局引自己前來,又如此自信自己能治好她的臉;她的心不由得緊緊地懸了起來,她會醫術的事情,除了師父,還有誰知道?
……相國寺的清遠,對!
他既然知道自己是師父的徒兒,身為玄門弟子,萬萬沒有不懂醫書的道理;難道是他?
不,不會的。
這樣的想法只是剎那就被洛傾雪晃出了腦袋,清遠是何許人也,佛家以渡人為本,卻萬萬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那……到底還有誰呢?
猛然間,她只覺得自自己重生之後,無形中好像有一張巨大的網朝自己鋪展開來,讓自己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王天寶突然消失在宋芊芊的房間,數次提醒讓自己免於危險的信箋,馮素煙背後的神秘推手,還有面前這個不知底細對自己卻瞭如指掌的花魁彩蝶……
「……」
彩蝶不驕不躁,不急不緩,瞧著洛傾雪那深邃清幽的眸底,好似千年寒潭般;她倒是好奇了,到底是經歷過什麼才能讓這樣一個正值金釵年華的深閨小姐能有這般的心態和城府。
若換了旁人,只怕早就按捺不住了吧。
「只要洛小姐能治好我的臉,除了說好的一千兩,我許你一個要求。」
洛傾雪眉梢淺揚,「任何要求?」
彩蝶點點頭。
「既然彩蝶姑娘有如此誠意,那本小姐卻之不恭了。」洛傾雪深吸口氣,腦子裡仍舊是一團漿糊。
第一次。
重生以來第一次的如此挫敗和無奈,但既然她已經來了,既來之則安之;更何況這彩蝶尚有求於她,大不了就是身份敗露;重活一回,她比誰都要明白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
愛恨取捨,與她來說,並沒有那麼的難。
「那麼,洛小姐請!」彩蝶抬起手腕兒擱在小几上,對著洛傾雪微微一笑。
洛傾雪也不矯情,右手抬起,鮮嫩白皙的三指輕輕搭在她的腕兒間,幾乎只是探脈的同時,她就瞭然了,朝著彩蝶微微一笑,「本小姐需要三朵九天花,若彩蝶姑娘能拿得出來,這藥方自然可以給你。」
「哦?那我怎麼知道洛小姐沒有騙我?」彩蝶揚眉。
九天花,還一開口就是三朵,胃口不小啊。要知道,九天花之所以為九天花,因為它的花期只有九天,而且它可能會在任何時候開花,春夏秋冬,白日黑夜;一旦開花便會散發出陣陣濃香,吸引周圍的毒物野獸;當然這些對於修為稍好的俠客都不算什麼,最難得的是薄唇,唯有產自萬年雪山積雪千里之下的冰心寒玉所打造的玉盒方能鎖住九天花的藥效。
說洛傾雪是獅子大開口,一點兒也不為過。
洛傾雪臉上掛著清冷的淡笑,聲音清淺,卻是從容,「彩蝶姑娘既是明白本小姐的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本小姐可不希望改日被彩蝶姑娘找上門去。」
「再換個問題,洛小姐如何確定我這裡一定有九天花?」彩蝶再次揚聲。
「既然彩蝶姑娘請本小姐診治,方知對一個醫者來說,這個問題非常的愚蠢。」洛傾雪很是不客氣。
「呵呵,這麼多年,洛小姐是第一個敢對本姑娘這般說話的。」
許是由於洛傾雪的不客氣,彩蝶也有了三分心氣兒,遂說話也帶著些許的傲然,不過臉上那溫和的淡笑卻莫名地讓人覺得被安撫了。
洛傾雪不應不答,低頭看著茶杯,淡笑著,「就這一個條件,還是彩蝶姑娘需要……好好考慮考慮?」
「不用了!」
彩蝶擺擺手,九天花雖然珍貴,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卻是雞肋一樣的存在;除非有特定的需要;她緩緩走進內室,取出來一個一尺見方的玉盒打開,瞬間整個室內的溫度猛降了幾分。
在那玉盒裡面竟然還有一個不足她半個巴掌大,瑩藍色晶瑩剔透、散發著森森寒氣的玉盒,只是這麼看著,就能感覺到其中的不凡。
「洛小姐可要親自檢查?」彩蝶揚眉。
「不必。」洛傾雪擺擺手,就著彩蝶早就備好的筆墨,提筆,沾墨,一行行清秀的簪花小楷躍然紙上。
「既然如此,多謝了。」順利地拿到藥方,彩蝶很是志得意滿,順手抄起桌上的玉盒,足尖輕點,整個人瞬間掠出三丈開外。
就算九天花是雞肋一半的存在,可光是那冰心寒玉就已然價值不菲,若是能為九天花尋到更好的買主,哼,一張藥方換三朵九天花,她還要賠上一個冰心寒玉盒,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洛傾雪一個不查,面色驟然一沉,「彩蝶姑娘這是何意?」
「呵呵,洛小姐不是心知肚明。」彩蝶聲音清冷,將玉盒仔細地鎖好之後,這才淡笑著,「說起來,本姑娘還要感謝洛小姐呢。」
洛傾雪先是面色微愣,而後又突然輕笑出聲,「不知彩蝶姑娘可有聽說過狡兔三窟;既然本小姐沒拿到既定的好處,你如何確定那藥方便是沒有問題的。也罷,既然彩蝶姑娘這般沒有誠意,那本小姐便不奉陪了,告辭!」
「站住!」聞言彩蝶猛然輕喝一聲。
洛傾雪卻是宛若未聞般,逕自朝著大門口走去。
「咻——」
猛然耳畔傳來一道劃破空氣的尖利哨響,洛傾雪猛然側首,抬手抓住那道白紗,面色陡然一沉,右手再次抬起指尖已經多了數枚長短不一的銀針,順著那白紗飛射而去。
彩蝶快速推開,抬起右腿撐在牆上,白紗清揚,一個不差只覺得胸口好似被螞蟻咬了般的鈍痛。
「你……你……」
「害人終害己,本小姐既然膽敢獨自前來這等三教九流之地,又豈會沒有些許防身的東西。」
那繡花針上被她塗抹了最烈性的麻藥,彩蝶原本還想強撐著站起,可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丁點兒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洛傾雪從她懷中取出鑰匙,拿走盛裝有九天花的玉盒。
臨走,末了,還補上一句。
「對了,其實本小姐只是隱約感覺到冰心寒玉的冷氣,所以猜測了下;至於那一千兩銀子,就當是買下玉盒的錢了,自此,咱們銀貨兩訖!告辭,不送!」
這次出門,她原本是打算拿了銀子去保和堂試試運氣能不能找到九天花,卻沒想到如今這是意外之喜了。
九天花,最大的功效是輔陰補陽;卻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玄門心法,真氣剛烈;最適合男子修行;但並不是說它不適合女子,反而女兒若能陰陽調和,修煉速度應比男子更快才是。但她如今這身子,太過虛弱,又是重生的靈魂,帶來的陰氣太重,就算是在太陽底下打坐,修行起來都跟螞蟻爬樹一樣。
她曾仔細思考過,以她現在這樣的身體,至少需要三朵九天花才能中和體內過多的陰氣;原本以為需要花費很大力氣,不過果然是重活一回連老天都眷顧她的嗎?
至於那個彩蝶,總有一天她會查出來的。
出來時,洛傾雪並沒有走春風樓的大門,之前那兩道探尋的視線,再加上彩蝶的事情,她實在心有餘悸。
沒有實力,什麼身份、地位,不過都是上位者片刻的喜惡而已;她比誰都要明白這個道理,現在她還是流雲國最尊貴的平安和樂郡主,可誰知道下一刻會是什麼。
從蝶戀居小門出來,入目便是綠草如茵,中間一條白石小道朝著遠方不斷地延伸著;右邊臨著青湖,湖畔種著一排排抽綠的垂柳,隨著清風微微漾起,合著湖水的味道。
洛傾雪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娘子,嗝,娘子,嘿嘿!」
轉過小徑,來到官舫專用的碼頭;突然聽到陣陣喧囂吵雜夾著謾罵的聲音。
「啊——你放開我,放開我!」
「娘子,娘子,親親!」
「……」
洛傾雪猶豫了下,本不打算湊熱鬧可在聽到那尖利的女聲時,頓時眼前一亮,宋芊芊,是她!
她三步並作兩步,快步上前,只看到一艘諾大的畫舫停駐在碼頭旁,畫舫的甲板上,一襲白底繡鵝黃牡丹衫裙的宋芊芊正被一名面色通紅,明顯帶著醉色的男子摟在懷裡,還撅著嘴,朝著宋芊芊的臉上親過去。
宋芊芊一邊掙扎著,一邊尖叫著;周圍,雲景疏似笑非笑,洛青雲和洛傾寒低低絮語,好似沒看見般。倒不是他們冷心冷清,實在是,官家小四的名頭太響,他喝醉的時候,做任何事情都千萬別阻止,不然到時候會發生什麼,那可當真就只能送那倒霉鬼四個字——聽天由命了。
不過饒是如此,卻仍有那憐香惜玉的。
楚子玉面色難看,緊緊地咬著唇,猶豫著上前,只能見縫插針地看能不能將宋芊芊從官宴輝手裡解救出來,可是卻又不敢用力,只能壓抑著胸口憋悶的那口氣,緩聲道,「官四少,你還先放開宋姑娘。」
「不放,奶奶說了,那是我娘子。嘿嘿,娘子,來給我親親。」官宴輝笑得癡癡傻傻,說話顛三倒四不說,打著酒嗝,還帶著一股子讓人鄙夷的色狼模樣。
「可是官四少,你……」
宋芊芊死死地咬著牙,「官表哥,你放開芊芊好不好,嗚嗚,芊芊好疼啊,官表哥……」
「不放,就不放。」說著竟然撅著嘴,好似帶著委屈的模樣,「娘子,我們回去洞房吧;嘿嘿,就像我跟秋菊那樣,可舒服了。」
「……嘔!」聞著那撲面而來的酒氣,宋芊芊強忍著作嘔的衝動;心中更是氣憤。
雖然這個地方乃官舫專用,若不仔細也察覺不了此刻畫舫上發生的事情;但她心儀的是三皇子啊,再不濟玉世子也總比這個白癡號啊;她可憐巴巴的,邊掙扎著邊朝雲景疏望去,眼神哀怨又帶著希翼,聲音更是泫然欲泣,「三皇子!」
「宋姑娘,這,官四少只是喝醉了;要不你先將她扶到房間去歇會兒吧,醒醒酒或許就會好了。」被喚道名字,雲景疏也不能再裝聾作啞,可卻也完全沒有幫忙的意思。
楚子玉卻終究看不下去,轉頭對著跟在身旁的中年男子道,「柏叔,你去幫忙將官四少送到船艙休息吧;阿三,你立刻去官府讓他們前來接人。」
官家四少官宴輝心智不全,這可是整個雲都都眾所周知的事情,就算是他做出什麼不合禮法的事情,大家也不好太怪罪。
阿三聞言,快步離開。
柏叔也趕緊上前,想將官宴輝從宋芊芊身上拉開,誰知他剛用力,就被官宴輝一把推倒,整個人朝後猛退了好幾步這才穩住身形。
「滾,都給我滾!」官宴輝猛然發飆,整個人像是瘋狂的雄獅般,「奶奶說了,你是我娘子,只能給我碰,只能跟我洞房,我現在就要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