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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82章 文 / 君子在野

    民國三十三年初夏,延安。

    自從年初,北邊的國民黨閻錫山部挑起了一些事端,國共聯手的形勢就變得相當微妙,明面上大家一起轟轟烈烈的抗擊日本人,然而暗地裡,小範圍的衝突和對峙時時發生,雙方都憋著一股勁,作為中|共敵後抗日心臟的延安市,大小會議一次接著一次,下達的指令很簡略:盡全力抗擊日軍,對於國民黨軍隊的挑釁能忍則忍,同時繼續擴大根據地,為將來擴軍一倍至數倍做準備。

    延安的進步青年們私下裡討論時,對兩黨和談並不抱多少希望,但提起抗日,大家雖然餓得面有菜色,目光卻熠熠閃閃,揮著一雙原先拿筆桿子,現在種田墾荒的粗糙大手慷慨陳詞——七年了,日本人快扛不住了。

    然而沒等開春以來的勝利之氣持續太久,日本軍隊為了挽救他們在太平洋戰場的一再失利,對國民黨軍隊開始了近乎瘋狂的圍追堵截,延安那邊就傻了眼,正面戰場告急意味著什麼,大家心裡都清清楚楚,每個人臉上剛露出的一點輕鬆迅速轉為凝重。

    七年了,不僅日軍扛不住,中國也打到千瘡百孔,再沒有家底能拿去拼了。

    戰爭的陰霾再次籠罩了革命根據地的每名戰士,然而剛剛風塵僕僕從前線回來的莫少軒卻沒心思思考這些,對他來說,戰局變化只有苦和更苦的區別,艱苦與否,不是一名軍人該在意的。

    然而令現在的莫團長分心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他要結婚了。

    昔日的名伶莫青荷,如今的八路軍六八一團團長莫少軒坐在老鄉借給他的新房裡,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灰布軍裝,打量著被裱糊一新的窗戶和漿洗的乾乾淨淨的床單,生出一些漂泊戰場多年的老兵共有的感歎。趁著四下無人,他喜滋滋地望著門口懸掛的紅布簾,在心裡用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腔誇讚自己,爺成家了,爺們終於要有媳婦了!

    他已經是一名二十七歲的戰士,原本長得顯小,現在添了年紀和閱歷,正是男子最迷人的時候,在隊伍裡是一枝獨秀的清俊。端正的臉孔曬成小麥色,鼻樑挺直,四肢結實,睫毛依舊太過密實,把一雙漆黑的眼睛映襯得十分多情,這讓他有些不忿,拿剪刀剪過幾次,誰知越是剪越是長,他也就放棄了,留著一副好皮相讓弟兄們笑話。

    幸好,憑借他不要命的衝勁和膽識,沒人能把現在的他和多年前那名滿頭珠翠的名旦掛鉤。

    這是在人前,背著人的時候,想起從小到大的營生被徹底拋下了,自己也有些惋惜,於是每逢遇上極端高興的事,譬如打了一場大勝仗,或者娶媳婦,莫團長還是愛偷偷唱上兩句。

    他瞥了一眼窗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一手輕輕撫著晃晃悠悠的舊木頭桌子,另一手在胸前挽了個蘭花指,輕裊裊地把手往身側一送,碎步走了兩圈,哼出一段《裊晴絲》。

    他邊哼邊在心裡偷樂,唱了幾句又一下子打住了,心說以後這樣可不能讓媳婦看見。

    心裡這麼一想,他趕緊踱到床邊,併攏兩條長腿,規規矩矩的端坐著,但又覺得偏女氣,膝蓋微分開了點,再分開點,人生的前二十年拿腔拿調慣了,一緊張還是露餡,怎麼坐都不自在。

    外面的大喇叭在放一首軍歌,聲音嘹亮,振奮人心,電波不穩,聽起來嗤嗤啦啦的,他推開窗戶探身往外看,只見陽光耀眼,一棵接果子的樹不知招了什麼病蟲害,被蛀得枯黃羸弱,滿是孔洞的葉子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

    樹下走來一名穿軍裝的美貌婦人,齊耳短髮,明眸皓齒,身段苗條,細看才發現小腹微微隆起,懷孕三四個月的樣子,臉頰灑落著幾點蝴蝶斑,手裡還牽著個四五歲的男娃娃。那男娃子長得卻不像母親,婦人走路抬頭挺胸,目光倨傲坦蕩,依稀還保留著沈家大小姐的風貌,只是添了些嫁為人婦的嫵媚,而那男孩卻偏秀氣了一點,白白淨淨的小瓜子臉兒,緊緊抓著母親的手,靦腆地藏在後面。

    莫青荷咧開嘴笑了,趕忙出門迎接,婦人牽著的男娃娃看見他,害羞又高興地抿著小嘴,奶聲奶氣的叫了句少軒叔叔,撒開母親的手跑過來,莫青荷一把抱起他,往他的小臉使勁親了兩口,笑道:「阿憶又長高了,還記不記得叔叔?」

    小男孩兩手摟著莫青荷的脖子,一個勁兒盯著他瞧,先是搖頭,又點了點頭。莫青荷笑望著沈飄萍:「大小姐,還是那麼美。」

    說著往她身後看了看:「原哥沒有來?上午還看見他教小虎子使槍。」

    「又被叫去開會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會。」沈飄萍道,說著拍了拍男孩的小屁股,「在家是怎麼教你的?」

    男孩不大好意思,把臉埋在莫青荷的頸窩裡,扭股糖似的亂動,好一會兒才轉過臉,眨巴著一雙清亮亮的黑眼睛,字正腔圓的吐出一串洋文。莫青荷滿臉疑惑的啊了一聲,沈飄萍就樂,摸了摸男孩的腦袋,道:「我教憶兒學法文呢,他說歡迎叔叔回來。」

    莫青荷讚歎了幾句,然後招待母子二人進屋,拎起桌上的提壺,涮了涮搪瓷缸,倒了大半杯熱水遞給沈飄萍,沈飄萍捧著杯子,把這間打掃的乾乾淨淨的農舍打量了一個遍,待看到裡屋門上掛著的紅布簾,神色就有些複雜了。

    她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收斂了笑容,低聲問道:「你真打算結婚?」

    「前線還打著仗,組織能專程為了這事把我找回來,肯定錯不了。」莫青荷輕輕噯了一聲,捏了捏阿憶白生生的小臉,抬頭笑道:「你跟原野孩子都生倆了,眼看著第三個也快落地,怎麼就許你們伉儷情深,不許我解決個人問題啊?」

    他說著,朝門外大聲喊了句警衛員,一名背著槍的小兵立刻衝進來,立定敬了個軍禮,莫青荷吩咐他買些青菜花生做飯招待客人,再買半斤白酒,然後樂呵呵的看了一眼手錶,又瞥了眼窗外,對沈飄萍道:「人家姑娘一會兒就過來了,聽說也是你們譯電處的女同志,姓王,等原哥開完會,你叫上他,咱們一起吃頓飯,順便也幫我參謀參謀。」

    沈飄萍看他一副真誠坦率的樣子,並沒有偽裝的成分,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譯電處是絕密部門,小王人長得漂亮,受過良好的教育,脾氣也和順,配得上你。」

    「我還是希望你再考慮一下……」她欲言又止,從莫青荷身邊喚過阿憶,掏出一塊玻璃紙包著的冰糖,塞進他手裡,說了句自己出去玩。阿憶從小就最喜歡這個說話輕聲細語的叔叔,扯著他的衣角還沒有親熱夠,只好接過糖塊,不情願的走了。

    西北的太陽偏於毒辣,無遮無攔的從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射出一塊方正的陽光,屋子邊邊角角的地方就顯得格外晦暗,牆壁用黃泥裱糊,靠床的位置裂了一條大縫,用手一摳,直往下掉土渣。沈飄萍在屋裡來回轉了兩圈,沒等她開口,莫青荷率先笑道:「條件是差了點,不過比在深山老林睡墳圈子好多啦,還得謝謝咱們老鄉。」

    他指了指床頭的一大片牆壁,比劃道:「要是人家姑娘同意嫁給我,就在這貼個大紅喜字,窗戶也貼上窗花,白紙紅字,看著又喜慶又敞亮。」

    沈飄萍性格爽直,她從莫青荷那雙沉沉的黑眼睛裡看不出別的情緒,終於失去了打啞謎的耐心,走到他身邊,忽然伸出手,從他的領口拽出一截褪了色的紅繩,莫青荷反應得快,推開她的手,隔衣緊緊攥著那枚被體溫暖熱了的戒指,很倔強的低著頭。

    沈飄萍扯得用力,他攥得就更緊,兩人一動不動的僵持,窗外隱約傳來戰士的軍歌和操練聲,一派欣欣向榮之氣,莫青荷拗不過她,略微搖了搖頭,目光裡帶了些祈求的神色,低低道:「姐,別再提他了。」

    沈飄萍不忍心,鬆開了手,在他身邊坐下:「再等一等吧。」

    莫青荷有些怔忡,道:「前些年他回了信,說再不要我了……」

    「我不相信三哥會說這種話。」

    「這麼多年過去了,說沒說過又有什麼關係。」莫青荷轉臉望著窗外,視線漫無目的的延伸出去,發了一會兒呆,很快又恢復了平時的鎮定自若的樣子,拎著水壺,往沈飄萍的搪瓷杯裡添了一點水,笑道:「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不說了。我是真想成個家,每天除了槍林彈雨,還能有口熱飯吃,前幾年仗打得艱苦,沒這條件,現在好了些,好不容易組織肯出面幫我解決問題,等人家姑娘來了,你可別把事給攪黃了。」

    他歎了口氣,神情露出幾分老兵的滄桑,沈飄萍聽他說得誠懇,就不再勸了,又坐了一會兒,朝他的衣領一努嘴:「等結了婚,把那個摘了吧,不要辜負了新人。」

    莫青荷笑了笑:「我想好了,交給組織,能換幾條好槍。」

    中午莫青荷在家裡請客,原野也到了,還特意帶了一瓶老鄉自家釀的高粱酒,西北的漢子一向爽快,人還沒到齊,他已經拉著莫青荷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來了,談起最近的幾次戰鬥和前段時間艱苦卓絕的後方反掃蕩,兩人越說聲音越高,聊得眉飛色舞。炊事班送上三四樣素菜,擺出了一桌簡樸的宴席,戰時一切物資匱乏,連一套像樣的餐具都湊不全,盛湯的就是用來喝水的大搪瓷缸,白菜豆腐燉成糊糊塗塗一大碗,但對於根據地饑一頓飽一頓的人來說,已經是最體面的待客之道了。

    幾盤炒菜端上餐桌,那位姓王的女同志跟充當介紹人的譯電處處長一起來了,是個皮膚白淨的年輕姑娘,跟延安大多數女黨員一樣,剪了清爽的學生頭,在門口跟莫青荷打了個照面就紅了臉,吃飯時一直默默無語,別人問一句,她就老實地答一句,聲音小而悅耳,倒讓莫青荷有些擔心,平時跟戰士們粗言粗語的習慣了,可千不能怠慢了讀過書的女同志。

    莫青荷很喜歡她的恬靜,介紹人給兩人各舀了一大勺豆腐湯,搭訕道:「小王平時話可不不這麼少,工作認真,思想進步,人也機靈,我很看重她的。」

    莫青荷一邊傻笑一邊點頭,介紹人瞪他一眼,小聲數落道:「你愣著幹什麼,給人家講講你們打游擊戰的事。」說著拍著他的肩膀嗨嗨直笑,道:「莫團長也忒木訥,看見漂亮姑娘,連話都不會說啦!」

    原野和沈飄萍都不大贊成這樁婚姻,一個抱著大兒子小虎,另一個抱著阿憶,認認真真的給孩子餵飯。

    飯吃到一半,當姑娘問起他唱過戲這一茬,莫青荷就覺得要壞事,不想介紹人比他還緊張,一個勁的解釋都是封建舊習俗害人,莫青荷見他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窘迫勁,剛打算親自說兩句,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震得木門直往下掉灰,莫青荷去開門,只聽光噹一聲響,木門被人急吼吼的推開了,小警衛員冒冒失失地衝進來,一個立定,沖屋裡的人大聲喊道:「報告團長,上級傳來指示,讓莫團長和沈同志立刻到監聽處集合!」

    屋裡其樂融融的氣氛登時散了,大家轉過臉,都看著突然闖進來的警衛員。

    戰爭期間,這樣的緊急集合已經司空見慣,軍令大如山,莫青荷幾乎想也不想,放下飯碗就往外衝,沈飄萍將阿憶塞給原野,緊跟著奔了出去,她懷著身孕,原野急得大叫:「我的姑奶奶,你慢著點!」

    小警衛員送兩人出門,飯局頓時少了主角,只剩原野一手抱著一名小男孩、介紹人和那小姑娘面面相覷。

    監聽處和譯電處都屬軍事禁區,自從莫青荷拒絕從事情報工作,已經許久沒有被獲准進入了,此時一路小跑穿過黃沙滾滾的隔離帶和重重哨崗,拐進一間寬敞的窯洞。

    剛一進門,兩人就感受到了屋裡瀰漫的緊張情緒,一堆堆無線電收發設備的指示燈交替閃爍,滴滴答答的發報聲此起彼伏,同志們紛紛離了座位,把中間一張寬大的木板桌團團圍了起來,桌前的椅子上,一名戰士戴著耳機,用極慢的速度調整機器頻率,身旁的女同志握著紙和筆,已經塗塗改改的寫了一大串長短不一的電碼。

    老謝和幾位首長討論的火熱,一手撐著桌面,聽見莫青荷喊報告,回頭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急道:「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截獲了一段**高層指揮部的密電,說一支準備支援桂柳戰場的**精銳部隊被日軍第十師團困在了晉南,已經對峙近七天了,日軍這次來勢洶洶,如果把這支**一口吞掉,可夠老蔣喝一壺的。」

    他鋪開一張破舊的地圖,上面已經用筆畫滿了箭頭和標注,表情嚴肅的研究了一會兒,抬頭問莫青荷:「你手裡有多少人?」

    莫青荷站得筆直,不假思索的回答:「兩千上下,已經休整完畢,可以馬上集合。」

    「好,好……」老謝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地圖上,嘴裡不清不楚的嘟噥,手指用力往圖上畫圈的位置一戳,吩咐道:「我馬上把電文內容傳過去,你去準備一下,不出意外,今天下午你們師部的命令就到了。」

    「只要指揮部的電話一到,立刻開拔趕去增員!」

    「是!」莫青荷爽快地答應,敬了一個軍禮,轉身就要走,老謝卻一疊聲又把他喊住了,猶豫著說:「你要有心理準備,咱們趕去支援主要是表明我方態度,目前國共兩黨的形勢緊張,如果**挑釁,能忍則忍,千萬不能跟他們發生衝突,就算往後合作不成,也不能讓他們抓住咱們的把柄!」

    莫青荷早磨練成了老兵油子,暗自在心裡正盤算,以當前的局面,增援**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苦差事,聽老謝的話裡大有讓他保存實力之意,心裡鬆一口氣,臉上就有了一點戲謔,道:「首長,我可是回來娶媳婦的。」

    「去去,媳婦等你回來再娶!」老謝白了他一眼,沒空跟他貧嘴,把沈飄萍叫到跟前,手指篤篤的敲了敲桌子,低聲道:「你立刻去擬一封電報……」

    莫青荷站著沒動,他曾經這裡做過兩年的特勤工作,跟老謝非常相熟,便直接開口問道:「我能不能知道那支部隊的番號?」

    他抓了抓頭皮:「您也知道,有幾支**一向對咱們不大友善……」

    他只是隨口一問,不想老謝馬上抬起頭,視線在他身上定格了片刻,輕輕地嗨了一聲,道:「我說個名字你就知道了,就是你那位朋友,沈培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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