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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68章 文 / 君子在野

    莫青荷和他的隊友睡在沈家洋樓的門廳裡,沈家老宅是南方典型的深宅大院,如今忙著轉移,下人們都被遣散了,院門上了重重大鎖,實在沒有多餘的房間來招待客人。

    門廳只有幾張沙發可以棲身,鋪蓋是一些洗乾淨的天鵝絨窗簾,十分簡陋,但這已經完全出乎莫青荷的預料,他本以為老太太絕不願意看見他,更別說提供住處,大約還是因為戰爭,戰火將四分五裂的中國人擰成了一股繩子,在侵略者面前,個人的恩怨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天色漸漸晚了,很快,門廳裡就只剩下一盞煤氣燈發出昏黃的光芒,戰事城市限電,大家都習慣了黑暗,並不覺得難捱,然而真正讓人感到淒惶的是死一般的寂靜。深深的宅院裡,沒有傭人穿行的腳步聲,沒有麻將局和小姐們的笑聲,莫青荷蜷縮在沙發上,努力辨認那些罩著絨布套的傢俱的輪廓,恍惚間彷彿聽見了一線笛音,但仔細一聽,又不見了,大約是冷風穿過門洞發出的嗚嗚嘯響。

    大家經歷了長途跋涉,都疲倦極了,腦袋一沾枕頭就進入了夢鄉,莫青荷卻難以入眠,他從脖頸裡拽出那枚光燦燦的鑽石戒指,拿在指間輕輕轉動,一不小心套在手指上,又好像洩露了心裡的某個秘密,趕緊取了下來。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將戒指塞回衣裳裡,望著天花板愣神。

    不知道組織有沒有弄到去舊金山的船票?下午去茶社時,店老闆答應的還算痛快,但目前形勢動盪,有關係沒用,全城的人都跑光了,有錢也沒用,銀行存款還不如一袋糧食的作用大。

    他知道肩上責任重大,不能把賭注都壓在一條路上,但他也確實束手無策,他的人脈都在平津一帶,而南方是沈家的地盤,沈立松都沒了主意,他就更無計可施。

    他焦躁的翻了個身,突然,電光火石一般,他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名字,陳宗義!

    老謝在提供情報時曾經說過,北平失守後,相當一部分人為避禍遷來南方,陳先生和杭雲央也在其中,他原本做的就是長江口和天津港的走私生意,跟日本人關係又好,這時候弄到一條船,再藉著裝卸貨的時機,將十幾口人偷偷運出國,對他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莫青荷的焦慮一下子被興奮情緒取代了,他瞪大了眼睛,開始積極思考怎樣與雲央取得聯繫,只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門口停住了,接著傳來鑰匙開門的細響,一道暗黃的光透了進來,映出一個長長的人影。

    莫青荷此時的神經全是繃緊的,立刻坐起來,條件反射的去摸槍,等那門完全被推開,他又放了心,只見沈飄萍提著一盞煤氣燈站在門外,沖莫青荷搖了搖頭,用口型說:「是我。」

    她穿著一件胸口堆疊荷葉邊的西式白睡裙,米白緞子一直垂到腳腕,袖口和側腰都緄著白緞帶,全身被燈光鑲了一層毛邊,像個教堂裡的修女。

    沈飄萍側身進來,低聲道:「天冷,給你們送點熱水。」接著遞來一隻托盤,裡面擺著一套紫砂茶具和一隻熱水袋,又衝他勾了勾手指,莫青荷會意,掀開充當被褥的窗簾,把暖水袋抱在懷裡,跟著她出了門。

    南方的冬天,說不上天寒地凍,但那風卻陰冷潮濕,直往人骨頭縫裡鑽,莫青荷凍得打哆嗦,沈飄萍就望著他笑,道:「你們北方人,不大習慣我們這裡的冷天。」

    她說完,也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隻煙匣子,給莫青荷讓了一支,自己銜著一支,背著風點火,莫青荷偏著頭看她,就覺得她垂著眼睛點煙的樣子十分眼熟,從額頭到下巴的一條線折了幾折,刻畫出高挺的鼻樑和微陷的眼窩,臉頰被風吹得蒼白,不同於平日那副健康活潑的樣子,她此時沉靜極了,也美麗極了。

    「你和我哥,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吐出一口淡藍的煙霧,低聲問道。

    她的舉止讓莫青荷想起了一個人,他心裡動了一動,下意識的去摸衣裳裡的那枚戒指,臉上還帶著一點客套的笑容,道:「必須說嗎?」

    沈飄萍往他跟前走了一步,逼視著他:「我家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上,我需要知道,你值不值得信任。」

    她的眼睛漆黑而有神,那種感覺更明顯了,莫青荷覺得既懷念又悲哀,歎了口氣,道:「我根本不願意來杭州,更不想見你們,每在這裡待一分鐘,我就好像聽見他在耳邊,罵我是個婊|子,是個賤種。」

    沈飄萍咦了一聲,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以為,他要是心裡有我,總該有消氣的時候,我在延安住了一年,給他寫了不知多少封信,他一次也沒有回。那種感覺,就好像生命裡最好的一點東西,等你去懷念的時候,卻發現它們根本就沒存在過。」

    他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發出一聲自嘲的笑聲:「總之他恨透了我,我也恨透了他,你不用信任我,但是掩護你們是我的責任,至於其他的,我不能回答,也沒有權利擅自回答。」

    他吸完一支煙,將煙蒂拋在地上,用腳尖輾滅了,顫巍巍的吸了一口混著潮氣的冷風,盯著遠處的石子路發呆。沈飄萍回味著莫青荷的話,她從這番話語裡感覺到了真誠的意味,抬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短髮,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壓低聲音,說了一句答非所問的話:「延安的冬天冷嗎?」

    莫青荷望著她衣袖的白緞帶在夜風裡飄擺,輕輕道:「很冷,水缸都凍裂了,但比這裡暖和。」

    沈飄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拎著煤氣燈,一言不發的邁下台階,莫青荷朝四周看了看,又喊住了她,很認真的說:「拋開私人感情不提,你的哥哥,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

    他把沈飄萍送回臥房,回來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了,門廳的玻璃窗透出昏暗的燈光,大家還在熟睡,被開門聲驚擾,原野把眼睛略微睜開一條縫,看見是莫青荷,又閉上眼睛睡了。

    誰都知道,明天的任務也許更加繁重,他們必須抓緊一切時間來補充睡眠,以保證充沛的精力。

    騷亂是後半夜發生的,莫青荷剛剛醞釀了睡意,半夢半醒之間,忽然察覺外面傳來轆轆的車輪聲和紛亂的腳步聲,像許多人擠在一起趕路,沈家的庭院甚是闊朗,原本街道的人聲是聽不見的,但午夜深沉,這座空蕩蕩的老宅又過於寂靜,那若有若無的聲音就傳了進來。起初莫青荷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但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還不停歇,他迷迷糊糊的坐起來,只見原野他們都醒了,也都從沙發上爬起來朝四下張望。

    「怎麼回事?」莫青荷扒著窗戶,使勁搖了搖腦袋,讓自己快些清醒,「是警衛隊在佈防嗎?」

    原野當機立斷,從沙發底把幾人帶來的皮箱掏了出來,率先摸出一隻手雷揣在懷裡,又迅速抓起枕邊的槍,將子彈上了膛,莫青荷也跟著一躍而起,卻是直衝著那盞煤氣燈撲了過去,熄滅了火苗。幾人摸著黑,分別踱到門邊和窗邊,小心翼翼的聽著外面的動靜。

    一名青年把臉貼著窗戶,回頭對大家道:「外面有燈光,好像有人進來了,正往咱們這邊走,都小心!」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其餘三人挪到房間裡各個有利射擊點,莫青荷守在門邊,準備隨機應變,窗邊的青年往外看了一會兒,表情有些迷惑,道:「兩個人,咦?我怎麼覺得其中一個是那老管家,好像是他帶進來的,來的不像是外人……」

    莫青荷的心臟開始狂跳,握槍的手心滿是冷汗,從他的位置看不見外面的情形,但他本能的認為是沈培楠回來了,也許,自從他踏進沈家大宅,潛意識裡就一直期待著這一幕,然而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個節骨眼上,以沈培楠的性情,絕不會為了私事而擅自離開部隊,更不可能單獨行動。

    誰會在凌晨到訪?街上紛亂的聲音又是怎麼回事?

    正當大家大氣兒也不敢出,集中全部精神聆聽外面的風吹草動時,那青年低聲道:「來了!」

    「砰砰!砰砰砰!」猛然響起的敲門聲讓藏在門後的莫青荷頭髮倒豎,幾乎跳起來,那根本不叫敲,簡直是在砸門,一陣比一陣急促,莫青荷朝原野遞了個眼色,想要徵求他的意見,外面的人卻好似一分鐘都等不得了,一邊砸一邊大聲喊道:「沈夫人!沈先生,我是沈師長的朋友,請開一開門,我有急事要說!」

    「誰在裡面?都不要睡了,開門,快開門!」

    莫青荷被這個聲音驚呆了,儘管一年多不見,他還是立即從那清亮的嗓音分辨出了來者的身份,不由既震驚又欣喜,怎麼都沒有想到,他們會在這裡相遇!

    他立刻回頭做了個手勢,吩咐道:「都別開槍,阿原,你先把燈點上!」

    等門廳再次亮起煤氣燈的黃光,莫青荷拉開門閂,外面的人正使出吃奶的力氣捶門,那門冷不丁一開,那人往裡猛衝了兩步,險些撲倒在地上,接著又被莫青荷一把拽住了。

    莫青荷舉起油燈,讓暖融融的光線照著對方,來人抬起頭,他的面龐因為焦急而缺乏血色,在看到莫青荷的一瞬間,霎時漲得通紅,呆怔了許久,各種情緒在眼中閃了個遍,終於脫口而出道:「師哥?!」

    這句話裡疑問的含義立刻就被打消了,莫青荷張開手臂,一把抱住了他,他把下巴支在對方的肩膀上,使勁往他後背捶了一拳,壓著聲音叫道:「雲央,雲央怎麼會是你,你好嗎?」

    戰爭帶來了一次次生離和死別,也讓重逢變得像過節一樣振奮人心,兩人長久的擁抱,莫青荷的嗓子啞得發不出聲音,杭雲央也喉頭哽咽,語無倫次的呢喃:「師哥你還活著,你總算回來了,師哥,我們到處避難……北平,北平已經滿是日本兵了,戴昌明斷了條腿,柳初還是沒有消息,上海被轟炸的厲害,南京,還有南京那邊……小日本他們不是人……」

    他的話帶著嘶喊和哭腔,還說了什麼,莫青荷就聽不明白了,但他也說不出話,只能不斷敲打著雲央的後背,低聲安慰他:「好雲央,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莫青荷的情緒稍稍平定,往後退了半步,只見雲央神色驚慌,衣履卻相當整潔體面,穿著一件適體的呢大衣,手腕上一塊白金手錶,燦燦的閃著光,顯然跟著陳宗義,也沒有吃太大的虧。莫青荷替他理了理衣領,柔聲道:「你怎麼在杭州,陳先生沒跟你一起嗎?」

    莫青荷沒想到,這句話剛說完,杭雲央的神色立刻變了,他猛的跳起來,往後掃視了一圈,像懷揣著一個驚天的秘密,回身用力把大門關上,又緊緊抓著莫青荷的手腕,一邊急促的喘氣,一邊斷斷續續的囑咐:「你們快走,我剛剛聽到了消息,日本人快進城了,陳宗義,還有許逸村,就是上次要嫁給沈師長的那個許敏娟的哥哥都投了日,天一亮他們就要去迎接日本兵……我聽宗義說,日本軍隊在上海吃了大虧,要改變策略,打算遊說政府投降,他們盯上了沈師長,要抓他的家人做談判的砝碼,最多天亮,天亮前他們就要到了,你們快點走吧!」

    這番話的每一句都像一顆重磅炸彈,莫青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聽到最後就被徹底被驚呆了,其餘的人也都面面相覷,杭雲央把這一串話說完,轉身就要走,莫青荷一把抓住他,急促道:「聽著,我必須帶沈家人離開,但我需要時間,明天中午,最多明天中午,你拖住陳宗義……」

    雲央的嘴唇開始顫抖,臉頰呈現出一種絕望的死灰色,頹然道:「我不能,他不肯聽我的,他瘋了,所有人都瘋了,戰爭把大家都變成瘋子了!」

    莫青荷握著他的手,不知是想給予他一些精神的力量,還是想讓自己借此鎮定下來,雲央的身體哆嗦的厲害,他抽回手,解開呢大衣,從西裝馬甲的口袋裡掏出一封被揉的皺巴巴的信,塞進莫青荷手裡,道:「這是我從宗義那兒偷拿的,我看不懂,不知道有沒有用處,你先留著吧!」

    莫青荷知道不能再耽擱時間了,點了點頭,把信折了兩折,放進長衫的衣袖裡,推著杭雲央往外走,低聲道:「我立刻去安排,你快回去,不要跟陳先生吵架,好好跟著他,在任何時候都要先保證自己的安全……」

    杭雲央被推到門口,拉開了門廳的大門,被撲面的冷風一吹,他反倒鎮定了下來,在外面的台階上站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用力抱了抱莫青荷,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師哥,世上本沒有愛情,我從來不相信有愛情。」

    莫青荷想說一些話安慰他,然而想到沈培楠,他便啞然了,艱難的說:「最好的愛都在戲詞裡,現實有的只是衡量和算計,想開一些吧。」

    杭雲央的胳膊從莫青荷的後背滑了下來,孩子氣的牽了牽他的衣角,道:「師哥,我真希望,我從來沒長大過。」

    他說了一句珍重就走了,那老管家提著風燈為他照著路,他的呢大衣忘了系紐扣,被夜風吹成了一面鼓脹的黑色旗幟,莫青荷望著他的背影,他突然發現,雲央真的不是當初那個聞著烤鴨的香味流口水的小孩子了,也不像那個挽著蘭花指打牌**的兔兒爺,他的背影漂亮而陌生,雖然還是白皙的脖頸,勁瘦的腰和筆直的一雙長腿,但確實有什麼不一樣了。

    莫青荷覺得,雲央好像是在自己沒注意的時候長成了一名大好青年,此刻這陌生的青年抬起手肘,將呢大衣用力一抖,邁開步子,在凜冬的寒風裡大步走著。

    路邊停著一輛人力車,那車伕看見杭雲央走出來,急忙把煙袋往地上磕了磕,倒出一小撮燒完的煙灰,雲央坐上車,一邊系胸前的鈕扣,一邊抬著頭,目不轉睛的望著前方,夜風吹起他的頭髮,露出光潔的額頭,莫青荷站在門廊下面,正好看見雲央的側臉,他從來沒見過師弟有過那樣嚴肅和冷峻的神色,微微抿著嘴唇,緊蹙眉頭,凝視著無邊的夜色,好像要與那黑暗同歸於盡似的。

    莫青荷不是一個依靠感覺的人,但那時他望著雲央遠去的身影,忽然感覺到一陣詭異的不祥。

    他回憶著師弟剛才的話,越想越覺得脊背發冷,雲央那樣一個恨不得宴席永遠不散的人,為什麼會說最後那幾句話,為什麼要說珍重?他都知道什麼?莫青荷打了個寒噤,他陡然發覺,師弟剛才的話並沒有說完,而剩下的部分,有可能才是他今夜到訪的真正目的。

    他迅速從袖子裡摸出那封信,抽出信紙開始閱讀,出乎他意料的是,信是用日文寫成的,裡面有些個中國字,都連不成句子。莫青荷想仔細推敲一番,然而情況已經不允許了,原野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院子,正跟老管家一起往回跑,邊跑邊喊:「不得了,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大群逃難的百姓,全跑到咱們家門口啦!」

    作者有話要說:羨之扔了一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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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以上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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