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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二十一章 文 / 君子在野

    莫青荷這一跑,完全出乎大家的預料,席間的秩序完全亂了,二十多雙眼睛探照燈似的亂掃,而事件的始作俑者川田中佐卻恍若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端起手邊的高腳酒杯呷了一口,眼風如薄薄的刀片刮著沈培楠,挑著嘴角道:「莫先生不會不願意吧?若一個小小的請求都不能滿足,我更要懷疑沈將軍是否真如汪主席所言,對和平事業忠心耿耿了。」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不僅是對沈培楠,更是視在座所有**將領為無物,每個人都感到被侮辱了,一個個怒氣沖沖,苦於不是戰場,不能痛快來個了斷。

    然而這名中佐的悠閒自有他的原因,他身後站著虎視眈眈的日本帝國,沈培楠攥著酒杯,杯中殘餘的清酒隨著他手的顫抖微微搖晃,就在他要拍案而起時,鄰座的軍官低低喊了一句培楠,用力拽住了他。

    沈培楠的性情是一頭乖戾的豹,然而最凶悍的豹也鬥不過毒蛇,他閉目壓抑怒火,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沉聲道:「是我平時太寵著他,讓他養成了個急躁脾氣。」

    川田完全佔了上風,更擺出一副彬彬有禮的做派,語氣卻暗含威脅:「我聽聞貴國的男伶都出身於相公堂子,先學會陪酒伺候人才能學戲,如此看來,這位沈夫人還沒有出師。」

    「沈將軍不要想的太多,我們只想讓您擺明態度,戲唱完了,我可以向籐原中將交差,您也可以向汪主席交差,而兩國百姓也一定會為和平而感到慶幸,現在就連你們的蔣委員長都期待和平,沈將軍也一定不希望籐原中將難堪吧?」

    沈培楠終於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來,餐桌被他用力一推,杯盤叮光作響,他手裡依舊攥著那只酒杯,越來越用力,最終啪的一聲,竟把高腳玻璃杯生生捏碎了,玻璃碴混合酒液扎進掌心,滿手鮮紅。

    大家全亂了陣腳,幾名與沈培楠交好,熟知他性情的軍官趕忙上前拉他,怕他做出過激的事,給了日本人近一步勒索的借口,沈培楠甩開眾人,居高臨下怒視川田中佐,衝他張開手掌,一枚枚把嵌入手心的玻璃片拔了出來,扔在盤子裡。

    末了狠狠用餐巾擦乾淨手中的鮮血,將揉成一團的白布往地上一擲,冷冷道:「我去找他。」

    他一腳踢開擋路的椅子,跟著出了門。

    後院冷清空曠,下人都被打發去席上當班了,莫青荷一個人站在園子裡,怔怔的盯著天空發呆。

    正是一個碧空如洗的大晴天,隱約能聽見鴿子鈴的聲響,剛過正午,天氣炎熱,毒辣的陽光透過一株海棠樹的枝椏投射下來,日影斑駁,耀的人想要流淚。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北平的盛夏一成不變,莫青荷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學戲的大院子裡也長著許多海棠,記不得它們的根在哪,樹幹在哪,空落落一屏枝子斜伸出來,下雨時它們承著雨水,艷陽天承接陽光,就像百姓,只要一線根須還能紮在土裡,就能老老實實,一聲不吭的活下去。

    年少的莫青荷背膩了戲詞,敞懷穿一件破棉襖,站在樹下仰著頭看,只覺得花比人鮮亮,人像房子,像院子,像磚頭,像廊柱,像墳墓,就是不像人。

    戲子是戲子,不是人。百姓是百姓,也不是人,就連地位如同沈培楠等將領,依舊不能反抗,不能自由,這樣的時代,人憑什麼還能被稱之為人,國憑什麼還能被稱之為國?

    莫青荷閉上眼睛,只覺得全身被烘的發燙,汗水像針刺激著他的後背,先是一陣陣的熱,接著是刺骨的寒,連牙齒都發起抖來。

    身後傳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在背後停住了,一雙手按住莫青荷的肩膀,推搡著他往前走,青荷偏了偏腦袋,正撞上沈培楠陰沉的目光。

    他的力氣奇大,這一下子把莫青荷推了個踉蹌,趁他還沒有站穩,沈培楠把胳膊伸進青荷腋下,幾乎半架著他穿過石板路,繞過一道抄手遊廊,在一條被樹木環繞的青石長凳前停下來,雙手用力一按,莫青荷便一屁股坐在冰涼的長凳上。

    沈培楠的臉上蒙著慍怒,雙手抱臂,俯視莫青荷:「這麼跑出來,是要當眾打我的臉麼?」

    莫青荷倔強的仰起臉:「我不唱,你就算逼死我,我也不給日本人唱。」

    「你騙我,你收他們的錢,讓他們扶植你升職,你這一個多禮拜都躲著我,就是在聯繫日本人!」

    沈培楠低低的罵了句驢脾氣,陪他坐下來,擦燃火柴點了根煙卷,吸了一口,長長吐了口氣,道:「那混賬東西看上你了,你這一次不唱,總還有下一次,他有的是狠辦法,到時候別說我管你叫夫人,就算叫老母都保不住你。」

    莫青荷戲園子出身,甚至還不如川田口中的相公堂子,從小認識的不是耍把戲的就是賣藝的,十二三歲初懂人事,同門師兄弟之間關起門親親摸摸,若不是莫柳初護著他,連初夜都留不到金主手裡,更別說往後稍有了名氣,被人爭著搶著的捧,金主的門檻越來越高,他仍是賣,直到遇見沈培楠,才簽了長期而隱秘的合同。

    他從那日本蝮蛇的眼神裡就看出他心懷不軌,卻也沒想到竟囂張到如此地步,大約是沈培楠的「聲明」太過薄弱,莫青荷的腦海裡又閃過了那棵海棠樹,他想,國要是弱了,連人的話都成了狗屁。

    青荷用餘光瞥了一眼沈培楠,正好看見一道紅痕從他夾煙的指縫的流下來,沿著手背直滴到手腕上,再一偏頭,自己身上那件簇新的格子呢襯衫的右肩部位印著一個駭人的血手印。他立刻意識到沈培楠在席上一定為自己發了脾氣,不知有沒有惹惱那日本人。

    他揚手搶了沈培楠手裡的煙,扔在地上碾滅了,又掰開他的手掌,一道道破口泅著血,混著盛夏的汗水,一塌糊塗。

    沈培楠見他彷彿被嚇著了,從口袋裡掏出白棉手套,使勁攥著吸乾手心的血,道:「捏碎了個杯子,玻璃碴割的,一會就結痂了。」

    莫青荷見他擦得粗魯,心裡雖窩著火,仍掏出一塊香噴噴的手帕,把他的手捉過來,沿著虎口纏了兩圈,打了個結。

    沈培楠把手心手背翻轉了兩圈,見蝴蝶結打的齊整,笑道:「倔起來像頭驢子,好起來又成了個小乖娘們。」

    莫青荷沉默,雙目凝視不遠處的一棵老冬青樹,他忽然感到悲哀,即便他跟了沈培楠,即便被人此生唯一一次宣稱為正妻,他在別人眼中也不過是個扮小娘們的兔子,玩膩了就能扔給別人的玩意兒。

    「你儘管嘲笑,但我自己記得我是個男人。戲是祖宗的東西,是中國的東西,要拿來伺候日本人,除非我死了。」莫青荷的聲音很輕,語氣堅定,他轉過臉,平靜的望著沈培楠,「我不給他唱,最差不過是個死,我想好了,你現在去應了他,今晚我吞鴉片自盡,就算川田問起來也一定不會賴到你身上。」

    沈培楠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愣了半天,突然使勁把莫青荷往懷裡一箍,下巴支在他的毛茸茸的短髮裡,輕輕地噯了一聲,道:「得虧了你是個小子,要真是個丫頭,我立馬就娶了你。」

    他收起了戲謔,一條胳膊圈著青荷,他的手被帕子扎得嚴嚴實實,只剩四根手指能動,他便用四指的指腹摩挲著莫青荷光滑的臉,低聲問道:「小莫,你怕死麼?」

    莫青荷把腦袋埋在沈培楠胸口,一呼一吸全是他身上的味道,不香,卻很清爽的男人氣,他使勁搖了搖頭。

    沈培楠歎道:「我怕,我不僅怕死,也怕降職,怕那川田久,怕兆銘和蔣光頭,我必須活著,把軍權和黨國的信任都捏在手裡,死了不過浪費一副棺材板,活著,卻可以保護數以萬計的百姓,這才是軍人該做的事。如果有一天日本人真的打進來,上戰場的卻都是今天那幫廢物,我死不瞑目。」

    他雙手握著青荷的側腰,手心燙的像兩塊火炭,在床上都少有的小動作讓莫青荷產生了奇異的困囿感,他感到透不過氣,胡亂低頭躲避沈培楠過於灼熱的視線。

    沈培楠不放過他,自顧自道:「川田這個人陰毒,有仇必報,他作為籐原中將的代表,在黨國的勢力很大,我現在拒絕他,他有一萬種方式讓我不好過,而只要穩住他……」他頓了頓,「十五萬是全師大半年的軍費,折算成現洋要用三輛卡車來拉,小莫你告訴我,沒有軍餉,沒有糧食和彈藥,我拿什麼打你說的這一仗?」

    莫青荷迷惑了,一時覺得他對,一時又全盤否定,他推開沈培楠,訥訥道:「我相信你的初衷,但這場戲我不能唱,唱了,別說外人,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們梨園行!」

    他從青石凳上跳下來就要往回走,沈培楠也終於失去了耐心,他狠狠拽了拽襯衫領子,大步追上去,右手雖受了傷,真使用起來卻如同鐵鉗,他攥著莫青荷的胳膊強迫他回頭,聲如悶雷:「蠢貨,如果亡了國,誰還記得京戲是什麼?從今往後,大江南北唱的是日本的四季歌!」

    「今天一場羞辱,換你們梨園行的百年傳承,夠不夠買你的二兩自尊?」

    莫青荷呆呆的看著沈培楠,突然一跺腳,雙手抱頭蹲了下去,掙扎道:「你知不知道這場戲唱完咱們會被罵作什麼?我本來就是沒臉的人,再沒臉又怎麼樣,可你怎麼辦,你怎麼辦呀?」

    「我不能讓你被人罵漢奸了,我捨不得,我真是捨不得!」

    沈培楠本已經揚起手,估摸著莫青荷再不開竅便真要打了,最壞不過弄死了他,再挑幾個順眼的小戲子將川田應付過去,為了計劃,他什麼都可以犧牲。

    但他怎麼都沒想到莫青荷竟說出這種話,那一聲你怎麼辦如同炸雷劈在他心上,狠狠的疼了一下。他竟覺得自己是鄙陋的了,沈培楠一把將青荷拉起來,按在懷裡從後頸撫摸到臀峰,揉麵團似的搓著揉著,此時此刻他忽然失去了語言能力,猶豫了半晌,低聲喚道:「我的小雀兒,好孩子,好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1.收錢化用的是軍閥吳佩孚對待日本人的典故,日本人請唱戲化用梅蘭芳先生的典故(不是電影!),感興趣的可以自行翻書~

    2.相公堂子:戲子陪酒是清末戲子伶人的一個特有現象,當時流行的說法是「相公堂子」。相公堂子是一種具有特殊性質的私人科班,學戲之餘,還要陪酒陪客,侑觴媚寢,有娛樂業的營業性質。梅蘭芳的爺爺、著名旦角梅巧玲就辦有「景和堂」,後來很多名角都有自己的堂子。

    謝謝淡岸和黃白小喵嗚的地雷,v.a.dracula的手榴彈!

    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入v,當天三更,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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