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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1章 戲園 文 / 君子在野

    有句話說的好,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既是戲子,又是婊|子,合該無情無義。

    這話其實斷章取義,譬如婊|子,被千人騎萬人壓之前,說不定也曾在一個露濕霜重的清晨在牆根下等過情郎;再譬如戲子,聽慣戲中的離合悲歡前大概也期待過一場邂逅,但人間怎比得了戲中的瑰麗?幻境看的太多,現實就格外醜陋,久而久之一顆心成了頑石,輕易不能撼動。

    戲子和婊|子都稱下九流,就該脫了衣服做別人想做的愛,穿上戲服唱別人愛聽的戲,只露出一張臉,還塗了厚厚的油彩,演了誰就要變成誰,什麼時候哭,什麼時候笑,什麼時候凝眉和下拜都早已規定好,舉手投足都上枷鎖戴面具,演繹別人的辛酸,流自己的淚。

    戲子和婊|子要是對塵世動了情,做不出好戲,對他莫青荷來說,保不住小命。

    不僅是他一個人的,是成百上千人的命。

    這事,說來話長了。

    民國二十五年春,北平。

    京城六馬路上的這家戲園子連續幾天熱熱鬧鬧,天剛擦黑便亮起一串串紅燈籠,老少爺們吃過晚飯,手持戲票一窩蜂的往裡湧,原來這家戲園的老闆面子大,請來了正在北戴河陪師兄養病,號稱一年不登台的名角兒莫青荷唱全本《王寶釧》,園子外老早就掛出了大宣傳畫,戲票提前七八天內搶購一空。

    適時正逢全國抗日呼聲愈演愈烈,針對國民黨不抵抗政策的遊行一浪高過一浪,到處風風火火,學生鬧工人鬧,傳單雪片似的沒有半刻安寧。然而局勢再劍拔弩張,四九城的人們都還得聽戲,莫青荷的回歸恰如一劑雞血,讓那些個荒了大半年的戲迷們都豎起了耳朵,巴巴的盼著。

    果不其然,莫青荷掀簾子一個亮相,搭眼往下一掃就知道上了十成十的座,樓上樓下烏壓壓一大片人,擠得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樂班調弦撥索,胡琴呀呀的響,他一開嗓,底下的喝彩聲幾乎把屋頂都掀翻過去。

    台下兩個紈褲子弟邊聽戲邊磕著瓜子說閒話,噗噗的把殼往地上吐。

    「嘖嘖,這莫老闆真是天生尤物,看這身段,這長相,正經妞兒都不一定比得過。」男子盯著戲台,饞的直流哈喇子,「聽說明碼標價,咱哥倆弄回去玩玩?」

    另一個略穩重些,聽聞此言往二樓包廂遞了個眼風:「做你娘的白日夢,自己看看樓上的是誰,這可是第三晚上了,只怕莫老闆這回……跑不了嘍。」

    起先說話的男子聞言往樓上一瞧,只見二樓人山人海,欄杆隔出的一個雅座卻很清淨,中間坐了個軍裝筆挺的男人,離得太遠看不清楚軍銜,但派頭著實不小。座兒裡十好幾個人,有穿軍裝的,長衫的,短打的,除了他都不敢坐著,站在一邊端茶倒水,伺候的甚是慇勤。

    中間那軍裝男子三十出頭,神情冷峻,甚至有些陰鷙,接過茶抿了一口,掃一眼在台上賣力的莫青荷。

    「呦,這不是沈培楠嗎,這傢伙剛掛五十四師中將銜,春風得意呀,怎麼在汪兆銘眼前當紅人當膩了,跑來北平轉悠?」樓下男子眼珠一轉,表情曖昧,「原來是被沈師座盯上了,難辦,難辦。」

    身邊的人接過話茬:「沈培楠這點愛好可是名揚四海,傳說在床上凶的很,好幾個跟了他的小戲子都招架不住,我看莫老闆那白花花嫩生生的屁股,今晚可是先得嘗嘗馬鞭,再試試『人鞭』嘍」。

    「你們說說,哎你們說,今晚師座要是玩狠了,明天的那出武家坡,咱們是聽得成,還是聽不成?」這爺們說話扯著嗓門,引得周圍一圈客人都跟著笑。

    隔壁桌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聞聽此言,長長歎了口氣:「日本人都打到家門口了,他們這幫狗娘養的大頭兵還只顧著講排場捧戲子,當真家國無望。」

    手上一對老核桃轉悠的卡吧卡吧響,適時戲裡正該有個好,眾人忙旋風似的叫上了,沒人搭理老者的話。

    莫青荷聽不見台下人的議論,他正聚精會神,掙著嗓子唱一出折子戲,《王寶釧全本》最後一出,大登殿。

    「在金殿叩罷頭我抽身就走,不由得背轉身我喜笑在眉頭,猛想起二月二來龍抬頭,梳洗打扮上綵樓。公子王孫我不打,繡球單打平貴頭。寒窯裡受罪十八秋,等著等著做了皇后。」

    發聲講究個吐納運氣,一開口嗓音清亮,不用什麼擴音器,那好聽的聲兒從前排傳到後排,莫青荷一扭身段,眼波流轉,師父從小就教唱這齣戲要眉開眼笑,想著當年的貧賤夫君殺回長安做帝王,憐她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封她為後,家人團聚,長相廝守。

    多好的劇,可惜只說了一半,那薛平貴在十八載裡早另娶了西涼國代戰公主,得公主提攜,封王稱帝,想她王寶釧何等癡情人,平白見著他們兩人夫妻雙雙把家還,丈夫被分走一半,還得做出滿眼歡喜的樣兒來。

    莫青荷每每唱到這一段,想到王寶釧貧苦十八年,情郎移情別戀,甚至讓她做小,心裡總不是個滋味。

    看台上那沈師座是多少年的票友,聽出青荷的「出戲」,表情也不由動了動。

    莫青荷忙提起一口氣,對方是條連釣了三天的大魚,磨到現在只差咬鉤,他不敢怠慢。

    打響板,調絃索,鼓點急促如雨,他做足了架勢,一板一眼都不敢馬虎,總算熬到散場,莫青荷謝了座兒,一路被戲園子老闆誇著捧著進了後台,要了茶潤潤嗓子,坐在妝鏡前就要卸妝。

    一折子戲下來,滿頭珠花水鑽壓得莫青荷腦仁疼,剛拔出一支簪子,老闆按住他的手,一疊聲說別忙別忙,咱們等會還有客。

    說完往屋外使了個眼色,湊到青荷耳邊嘀咕:「那師長還等著呢。」

    莫青荷輕佻的哼了一聲,挽了個蘭花指往老闆額頭一戳:「我就不知道有客?賣是早晚都得賣,我本就是賣慣了的,也沒空立那牌坊,關鍵是怎麼個身價。」

    老闆趕忙賠小心:「是是是,莫老闆說得對,可這都三天了,您都沒讓他往您跟前走過,我是怕吊胃口吊的狠了,他在軍營裡橫慣了,說不準一翻臉給莫老闆您找不痛快。」

    「我還沒說怕不痛快,你怕什麼?!」莫青荷朝老闆丟了個眼刀,「你先出去,多找幾個人把他給我攔住了,話說的漂亮點兒,別得罪人。」

    「都是祖宗,都惹不起……」那老闆一路咕噥,抹著額頭上的汗,走了。

    後台空了出來,大門一關,外面的吵嚷和鑼鼓聲都聽不真切了。

    莫青荷舒了口氣,把珠翠一樣樣卸下來,再絞了一條熱毛巾擦油彩,一遍遍過水,總算露出一張乾淨的臉來,映在檀木鑲嵌的妝鏡裡,風一吹,顫巍巍的。

    鏡子裡是頂好看的一張臉,不似普通男旦的脂粉媚氣,用英朗來形容也不為過,眼睛大,眼窩深,睫毛黑匝匝圍了一圈,鼻樑挺直,下頜骨微帶些稜角,要是穿上時髦的白色學生裝,也是丰神韻秀的少年郎。

    可惜學了戲,自小就沒什麼人把他當人看了。

    十五年前初入梨園行,還沒有青荷這稱呼,他也不叫莫老闆,不過是細條條的一個少年,眼神跟小羊羔似的乾淨,往樹下一走,落了半身陽光,五歲那年娘把他送到梨園門口,說:「少軒,你要聽師父的話,過年娘來看你。」

    然後娘就走了,一走十多年,再沒回來過。

    十三年後,他從莫少軒成了莫老闆,莫青荷。

    下九流的門道,伶人表面風光,私下裡若沒點後台,也就是被人騎的命,特別是男旦,平日裡不知被多少紈褲子弟覬覦,不過是混口飯吃,命好的這輩子傍一個,命不好,一個接一個的傍。

    這世上最費力不討好的行當大概就是戲,莫青荷只記得一大群沒爹沒娘的孩子擠在破屋子裡,永遠都是冬天,棗樹叉手叉腳,對稱的老房子,陽光總是暗淡的白,有點藍,睡大通鋪,被子裡有虱子,一個個孩子破衣爛衫,飯菜總是沒有油,誰說起過年吃餃子,口水能一直流到棉襖上。

    練走圓場,腿間夾快磚頭,磨得大腿血淋淋一片,背戲考得一個字兒一個字兒聽著聲記,錯一個字打十下板子,貼牆練倒立,汗水呱嗒呱嗒往下淌,再好的一張臉都像個油葫蘆,大寒夜練功,窗欞的雕花都覆蓋著雪,一開口就呼哧呼哧往外冒白氣。

    就是這麼日日夜夜的熬,吃過苦中苦,做過「人下人」,最終紅了,出門有專車接送,走到哪都有自己專用的後台,沒他准許誰也不能進,眼下這四四方方一間屋子,堆得滿滿當當,牆上掛著一套套戲裝,頭臉,桌上擺點翠珠花,胭脂水粉,臉盆架搭著灑了花露水的熱毛巾,往臉上一捂,熨帖。

    至於那些個龍套,都擠擠挨挨的在外堂地上坐著,好幾個人用一面鏡子,搶都搶不過來。

    天光透過鋪了毛玻璃的窗欞照進屋子,仍不光亮,要點著好幾盞燈才看的清楚,莫老闆敞著紅袍,露出裡面雪白水衣,趁著這一點安閒的時間修整精神。

    袍袖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胳膊,手指細長,抓著牡丹茶壺,一歪頭用壺嘴喝茶。

    外面走廊響起了吵嚷聲。

    「怎麼這會兒就不舒服了,剛才不是還唱的好好的?」

    老闆唯唯諾諾,一個勁賠不是:「這戲裡的規矩,再難受也不能在座兒前失了體統,這不熬到散場才剛喘了口氣,您見諒,見諒啊。」

    莫青荷瞇了瞇眼睛,取出櫃子最下層一隻上了鎖的木匣子,卡噠一聲開了鎖,抽出一把烏黑的仿勃朗寧手槍,拿在手裡把玩一會,剛帶拉槍栓,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還是謹慎些,先探探那沈培楠的底細。

    吵嚷聲離得越來越近。

    「咚!」

    正門被人一腳踢開了。

    人未至聲先聞,有人高聲吼道:「不就是一戲子,擺什麼臭架子,我們師座願意等是給你們面子,不願意等,廢你們一個戲園子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一個年輕小兵冒冒失失闖了進來,一抬頭先唬了一跳,只見戲園後台為了圖個「紅」的綵頭,牆壁,窗欞,衣架全都漆成朱紅,三盞荷花燈的光暈下,一名穿紅袍的清俊人正似笑非笑盯著自己,欠身行了個禮,姿勢也像風吹低一株荷花似的好看。

    小兵卡了殼,下半句話一下子憋了回去,臉都漲紅了。

    老闆也跟著一個踉蹌摔進門,躲在小兵後面,苦著臉一個勁兒給莫青荷使眼色。

    莫青荷倒見慣了這架勢,一點不慌張,先笑彎了眼睛:「怎麼了這是?誰惹咱們師座身邊的人不高興,跟我說說,我找他算賬去。」

    小副官當班沒多久,不習慣跟莫青荷這種男人身下的男人打交道,一時不知該把他當個女的讓著,還是當個爺們先揍一頓出氣,只好梗著脖子嚷嚷:「老闆說你不舒服,我看你好得很,趕緊收拾東西走,沈師長還等著呢。」

    「呦,這不巧了。」莫青荷拽了拽水衣,「您看,我這妝卸到一半,衣裳也沒換,不好見人吶,要不然勞煩您轉告一聲,讓師座先回去歇著,等明日我早些唱完,一定陪他喝酒。」

    「少來這套!」小兵氣得跺腳,「我們師座從南京特派過來出公務,特意等了你三天,你每次都找理由推脫,成心不把人放在眼裡!」

    「瞧您說的,我哪兒有那膽子?」青荷親自倒了杯水遞給小兵,順手用指尖擦了擦他額角的汗,柔聲道:「你們沈師長青年才俊,那是何等的人才,我想他想的緊呢,可是這喉嚨確實沒好利落,要是去了說不出話唱不出曲兒可不是得罪了人,白白讓師座生氣?」

    小兵被他一連串的親暱動作嚇得慌了神,茶水喝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味,一時打了磕絆,莫青荷見他不會應對,自顧自做了主張:「那先這麼著,你回去告訴師座,我明天一定登門拜訪。」

    話音剛落,一個沉沉的聲音忽然從門口響起:「不用了。」

    「我親自來。」

    作者有話要說:貌似會涉及敏感話題,但三觀很正

    專注冷題材三十年,偷偷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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