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預感在第三天傍晚得到驗證,令人不安的東西在我和顏朗吃晚飯時著陸成功,這個東西是——周越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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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越越神色頹然出現在我面前,瞟了一眼桌上的飯菜,自覺地去廚房拿了副碗筷,吃完後又自覺地倒了杯開水,捧著杯子在客廳坐了很久。
顏朗看周越越今天不同尋常,不便調戲,吃完飯就回房鑽研奧數去了,只時不時假借喝水為名出來看看情況。我陪坐一旁,心中猜測良多,想起那天分手時她和何大少在一起討論地理問題,何大少為人認真,多半兩人一言不合,她惱羞成怒把人家何大少給打了,看這個態勢,多半還把人給打進醫院了。
周越越保持沉默很長時間,低頭喝了口水,終於說出今天的第一句話:「我把何必給辦了。」
我想果然如此,配合地哦了一聲,靜待下文,準備聽她把何大少揍成了什麼樣。
周越越捂著臉呻吟一聲:「我也不想的,是他刺激我在先,說我兩年都沒找男朋友,說明心裡還有他,一直都在等他,把我說得跟那個誰,對了,把長城哭倒的那個女的叫什麼來著?我記得好像姓孟,叫孟什麼良的。」說完立刻撐著頭,「你等等,別提醒我,讓我自己想……啊,對了,想起來了,孟良崮,那首歌唱得好啊:孟良崮啊,哭長城啊,千古奇冤,誰人聽啊……」
我想果然是千古奇冤啊,哭倒長城的那位女士地下有知一定不能原諒周越越改名之恨,掙扎半天,糾正她道:「不對吧,你說的好像是孟姜女,至於那個孟什麼良的,孟姜女倒是有個丈夫叫萬喜良,不過這兩個人應該都跟孟良崮沒什麼關係。」
周越越低頭思索一番,點頭道:「哦,我也覺著哪裡不對,聽你這麼一說,孟良崮應該是個小伙子的名字嘛,哪裡有姑娘起這個名字的,哈哈。孟姜女這個名字好,就是這個孟姜女,孟姜女癡情啊,我一個搞藝術的,何必那小子竟然說我像孟姜女,把我說得這麼癡情,他不是羞辱我嘛,人身攻擊啊這是。我想再怎麼也得挽回半個未來藝術家的面子,就隨口說我這兩年其實夜夜出入煙花之地,早已修煉成一個絕代妖姬。」
我看著面前這個額頭上種了好幾顆青春痘的絕代妖姬,強行按捺住告訴她孟良崮其實是個地名的想法,並且想到要是何大少不幸仍對她抱有幻想,這一番話聽在耳中該是何等的虐心。
我問絕代妖姬:「何大少聽了你這話就沒說什麼?」
絕代妖姬把頭偏向一邊:「他不信。」末了又把頭偏回來,眼神茫然地看著我,「人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我就是爭那一口氣,加上氣氛也正好,我就把他給辦了。你也知道,我……那什麼來著,肯定就見血了,我跟他說那是我大姨媽突然來了,他死活不信,然後就非要跟我結婚,靠,我們搞藝術的,從來不拘小節……」
我反應半天,明白過來,震驚難當:「聽你這麼說,好像不是你把他給辦了,是他把你給辦了?」
周越越一拍腦門:「現在關鍵問題不是誰把誰辦了,是他死活要跟我結婚,我不能屈服啊,得找個借口,就跟他說其實我已經有相好的了,他說他一回來就打聽了,這兩年我都跟你混在一起,根本沒男人,我一心慌,就跟他說其實……」
她膽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循循誘導:「其實什麼?」
她喝了口水:「我就跟他說其實吧,那個其實吧,當年我被他傷得太深,已對男女之愛徹底絕望,性取向發生了根本性的扭轉,我就跟你好上了,一好就好了兩年,居然被他看出來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過現在我們倆過得特別愉快,就請他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我一口水嗆在喉嚨口半天,被她雷得沒有話說。
周越越看我毫無反應,得到鼓勵,繼續道:「他看我發了毒誓,相是相信了,就是想聽你當面跟他承認一下我們倆的關係,說親耳聽你說了,他就再不來糾纏我了。」
我在天雷轟頂的情況下勉強擠出一絲神志來擺手拒絕:「我名聲已經夠不怎麼樣了,現在還莫名其妙添上一條同性戀,這不行,這絕對不行。」
周越越目視窗外,良久,徐徐歎出一口氣:「不知道這兩天你關注學校bbs沒有,週四晚上有一對情侶在籃球場冒著濛濛細雨放煙花,真是浪漫得不行,有同學還拍了那對情侶的照片放在bbs上……」
我心裡一咯登,打了個冷戰。
周越越繼續目視遠方:「可惜隔得太遠,又是晚上,照片效果奇爛無比,只有模模糊糊的兩個影子。」
我鬆了口氣。
周越越突然轉過頭來:「不過,我們這麼熟了我肯定還是認得出來那個女的就是宋宋你哈。」
我杯子一抖,頹然道:「你跟何大少約時間吧,約好時間通知我一聲……」
以前看瓊瑤劇,男女主角在發生誤會的情況下,一般都是由男配出場冒充女主的新歡,以求達到對男主虐身虐心讓他身心俱疲肝膽俱裂對女主愛而不能恨也不能愛恨糾結只能咆哮的效果,如今真是時代進步了,男女地位平等了,男配角的活兒女配角也可以承包了。
晚上,我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頭兒打來的,一個是周越越打來的。頭兒在電話中重申了自己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名人**,絕不會把秦漠和我的事兒外洩半分的決心,但同時也希望我能盡量配合,支援一下週一下午電視台和廣播站的那場女子籃球友誼賽,我表示接受。周越越則在電話中通知了和何大少攤牌的時間,也定在週一下午。為了方便,我合計了一下,把會面地點由馴鹿咖啡改到了籃球場旁邊的小樹林。那裡有石桌石凳,植物光合作用劇烈,氧分子含量豐富,令人心緒平和,不容易產生激動過頭以至毆打對方的情況,是眾多情侶們談判分手的首選之地。
籃球賽開賽前四十分鐘,何大少已早早候在樹林裡,我和周越越一前一後走近。幾片昏黃的太陽光照射進來,襯得樹下的青年格外挺拔修長,我說:「你真打算跟他徹底了斷?你要真是這個意思,待會兒我就下狠手了。」
周越越沉默半晌,沒有說話。而此時,何必身邊突然出現一個牽著小孩的少婦,估計剛從後面那條林蔭路上繞過來,正同何必攀談。
我轉頭去看周越越,周越越臉色一白再白。
我說:「你怎麼了?」
她冷笑三聲,聽得我汗毛直豎:「靠,我還以為他是真放不下我,原來人家是帶著舊愛來跟我示威來了。」
普通人遭遇這樣的情況一般是拔腿淚奔,但令人欣慰的是,周越越從來就不是個普通人,已經擺出笑臉歡快地迎上前去:「喲,這不是伍老師嗎?前一陣子聽說你離婚了,原來現在跟何少在一起了啊,何少你也太小氣了,這麼件大喜事也不說出來跟我們這些老朋友慶祝慶祝。」說完還哥倆好地拍了拍何必的肩。
小鳥依人得完全看不出年齡來的少婦伍老師飛速瞟了何必一眼,對周越越訕訕道:「好久不見啊越越。」
何必皺著眉要去拉周越越:「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只是碰巧遇到。」然而周越越運動萬能,這一拉被她靈巧躲開,那昏黃的日光把樹下情景染成一張戲台,我站在不遠處,直覺像在看一場皮影戲。
周越越回頭對我招手,我想起自己的職責,立刻小跑過去。她親熱地挽住我的手,微笑對何大少道:「咱們都不要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從今天開始,我們倆就沒關係了,嗨,咱們倆其實本來就沒什麼關係,都是你在處心積慮地搞關係,總之吧,你和伍老師好好過,我和宋宋好好過,你看,我被你逼得性取向都改了,你再逼我我就只能去變性了。」
我連忙說:「親愛的,你可不能去變性,你身高不到一米七五,變成個男的就是二等殘廢了。」
周越越說:「我要是個二等殘廢你是不是就嫌棄我了?」
我立刻說:「這怎麼可能,我們經歷了那麼多,好不容易在一起,就算你變成路邊的一棵草、教室裡一把椅子、蛋糕店裡一個羊角麵包,」說到這裡我已經感覺自己不行了,但仍鼓起勇氣堅強地完成了這句話,「我也不會……拋棄你。」
周越越感動說:「你太好了。」
我謙虛說:「我沒有那麼好,你才好,你是最好的。」說完我們倆集體不易察覺地打了個哆嗦。
伍老師已經目瞪口呆,何大少蒼白著一張臉,半天沒有說話。我哆嗦完畢,想著差不多應該下猛藥了,遂立刻回憶前幾天掃過的一本言情小說,特別誠懇地握住何大少的手:「你就成全我跟越越吧,我和她經歷的那些不是你能夠想到的,你離開她可以活得很好,但我離開她根本沒有辦法活下去。」眼角餘光瞟到周越越,可以看到她嘴角細微地抽搐。
何大少抽出手來撐著額頭,半天,道:「顏宋,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得這麼複雜,你不知道,越越她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在心裡暗歎這場景太瓊瑤,每一句台詞都是這麼的天雷轟頂,簡直令人無從招架。
我咬了咬牙,道:「她就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段風景,失去了這一段風景你還有無數段風景,可我的人生道路上就只有她這麼一段風景,失去她我就一無所有了。」
周越越已然被雷得支撐不住,一把拉住我,道:「沒什麼好說的了,你的比賽也快開始了吧。」又轉頭對何必道,「我們就先走了哈,回見。」
何必的聲音壓抑地傳來:「越越,你還記不記得我答應過你,要在你生日時陪你去梅花山看孫權,你生日快到了。」
周越越愣了一下,沒有回頭,我奇道:「梅花山看孫權,這是句暗號?」
周越越邊拖我走邊搖頭:「不是暗號,那時候我跟他還沒分手,看了吳宇森導演的《赤壁》,一下喜歡上了孫權,就想去梅花山埋孫權那地方看看。」歎了口氣又道,「孫權,春秋戰國時期的著名將領,成功男人的模範啊,文武雙全。早期雖然不太出色,赤壁之戰他射曹操那一箭射得還真帥,自那以後,他立刻信心大增,一邊帶兵打仗,一邊刻苦寫作。他把這兩個興趣完美地結合起來,將自己帶兵打仗的經驗寫成一本書,流傳千古,真是不可多得啊。」
我仔細想了一遍,又想一遍,沒想出孫權寫過什麼書,轉頭請教她。
她驚訝道:「《孫子兵法》啊。這麼出名你都不知道?」
我望著天空漂白的浮雲,一時之間有點感傷,道:「那什麼,你平時要沒事兒還是多看點國學書吧。」
但她明顯沒有在聽我說什麼,兀自感歎了句:「人生真是無常,其實我對何必那小子,靠,算了,不說了。」
我一想也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算了,不說了。
周越越把我推進籃球場,讓我先去場內熱會兒身,她自己在外邊一個人坐坐。我剛邁進場子又被她一把抓回來,她不安地看著我,半天,道:「宋宋,你覺不覺得我這個人特別沒有邏輯啊?」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個搞藝術的,要什麼邏輯。搞藝術的要有了邏輯,以後就只能成賣藝的,成不了藝術家了。」她得到安慰,回旁邊椅子上坐好,對我揮了揮手。
球賽很快開始。我們欄目組和電視台其他欄目組相比,在收視率上雖然稍顯遜色,但是在田徑運動上真是不遑多讓,獨領風騷。每個成員都有一項甚至兩項體育特長,在各種各樣的體育賽事中為台裡贏得榮譽,從而幫助台裡從學校處獲得不少獎金補貼,真是曲線救國。我時常想,大概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節目爛到那個地步,台長都不忍心將它取締的終極原因。而此次籃球比賽,更是由我們「學術廣角」一力承包,令頭兒感到榮耀非常。
比賽打到一半,勝負已見分曉,下半場除非廣播站那邊動用少林高僧男扮女裝來打功夫籃球,否則轉敗為勝的機會相當渺茫。我抬頭看向場外,周越越已經不知去向,這種一面倒的比賽確實沒有什麼看頭。岳來趁著休息間隙過來靠了靠我的背:「場外跟蔣甜說話的那個人好像是……秦大師?」
我一愣,順著她的目光抬頭,瞇著眼睛看了會兒,不遠處樹下那個穿西裝三件套、外邊還套了件大衣的男人果然是三天不見人影的秦漠。
我點了點頭:「嗯,應該是他。」
此時正好有一輛自行車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蔣甜靈巧一閃,正好貼到秦漠身上。我目送自行車遠去,蔣甜和秦漠拉開一點距離,正低頭說什麼。
岳來感歎道:「小甜甜還挺有兩把刷子嘛,你看,那臉紅得恰到好處,真是盡顯嬌羞本色,不過這也貼得太近了,周圍人都看著呢。」
我想了想說:「大概就是要周圍人都看著,方便製造輿論嘛,如果那男的不從,就用輿論束縛他,要挾他,強迫他,保管他就從了,你看過《楚門的世界》沒有,輿論的力量是非常強大而變態的。」說完我打了個寒戰。
岳來哈哈道:「你挺有心得的嘛,以後也打算這麼對付自己的男朋友?」
我頭皮麻了麻,想到本科期間,由於邊疆地區民風淳樸,周圍同學們得知我小小年紀竟然有個兒子時無不顯露異樣眼光,不由大汗淋漓。過去我飽受輿論折磨,這輩子再也不想成為輿論中心,利用輿論強迫男人的手法好則好矣,就是不太適合我,真是令人不無遺憾啊。
我握著球一個三大步上籃,目瞪口呆看著籃球飛過籃筐,以優美的拋物線形式直直砸向蔣甜。幸好秦漠反應快,拉了蔣甜一把,電光石火之間長臂一伸接住球。我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秦漠一雙眼定在我身上,從上到下打量一番,挑起嘴角笑了笑,沒等我反應已經把球擲了過來。看著越來越近的籃球,我的神經反射突然停止,完全不知道該接還是該躲,眼睜睜看著籃球咚一聲砸在腦門上,只來得及感歎一句:「勁頭太準了……」
接下來現場完全亂成一團,岳來在一旁大喊:「宋宋你沒事吧?」另外幾個隊員也要衝過來,我被砸得眼前直冒金星,一邊擺手一邊蹲著抱頭沉思地上怎麼會有血痕,剛剛還是幾滴轉眼已經成瓶蓋那麼大一小攤了,我還沒研究出個結果,身體一輕已經被人抱了起來。秦漠臉色不大好看,邊走邊對旁邊不知道誰說:「你們繼續比賽,我送她去醫院。」
然後是蔣甜的聲音,軟軟的:「要不我跟著一起吧,學校醫務室我比較熟,再說您也是因為我才不小心砸到她……」
秦漠說:「不用了,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我在昏沉中一摸鼻子,看著滿手的鮮血愣了半天,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啊。
鼻血怎麼也止不住,秦漠抱著我幾乎要小跑起來,我用不知道哪裡來的餐巾紙摀住鼻子,無語地望著他額頭上的汗珠:「我說,三天前你才對我表白,三天後就為了個幼chi的小蘿莉對我痛下殺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他輕輕喘著氣:「別說話,把頭仰起來。」
上車之後,我越想越覺得委屈,舊事重提:「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他緊緊鎖著眉頭,車開得簡直要飛起來。我本來就頭昏腦漲,被這麼一折騰更加頭昏腦漲。好不容易到了醫院,又是止血又是照片,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弄得我疲憊不堪。秦漠一向喜歡揉我的頭髮,但目前屬於非常時期,我的頭部正疑似遭受重創,他不敢輕舉妄動,斟酌片刻,握住我的手緊了緊:「如果累了就先睡會兒。」我想這些醫生檢查這麼久,不會被秦漠一砸就把我砸出絕症來了吧?懷著這個可怕的想法,我漸漸沉入了夢鄉。
醒過來的那一刻,我預感自己一睜眼就會看到坐在病床旁邋遢無狀的秦漠。這個想法來源於風靡港澳台三地的瓊瑤大劇《還珠格格》。遙想當年,夏紫薇病床前氣息奄奄鬱鬱不得歡的福爾康那憂鬱的側面,已然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經典。激烈鬥爭一番之後,我決定暫時不睜開眼睛,讓秦漠產生一種我仍然昏睡不醒的錯覺,從而增加他的內疚感。但這個計劃馬上遭到顏朗的破壞,我恢復意識之後不過五秒鐘,頭頂上就立刻響起他的歡呼:「乾爹,我媽醒了,我剛看她睫毛在動,看,啊,還在動。」
我假裝沒有聽到顏朗的話,暗歎他是一個多麼吃裡爬外的小子的同時,在心中設想事態會朝哪個方向發展。
我設想的場景是這樣的。
戶外晨光燦爛,透過門窗灑在我的病床上,秦漠聽到我醒來的消息,十分激動,從椅子上忘情站起,撲倒在我身邊緊緊握住我的手:「你終於醒了。」
我睜開眼睛,含情脈脈安慰他:「都過去了,好在有驚無險。」
秦漠痛苦狀道:「有驚無險,你已經遍體鱗傷了,還說有驚無險,我會為你心痛而死。」
我搖頭說:「不要這樣,你這麼難過,我會因為你的難過而更加難過的。」
他也搖頭說:「我知道我不應該讓你更加難過,但是我真的沒辦法不難過。」
我不說話。
他繼續說:「你痛,我也痛,你痛,我更痛。我心痛得都快要死掉了。」
我就立刻撒嬌說:「秦漠,你好過分喲。」
我想像著這個場景,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但突然之間產生靈感,覺得假如我順利說出設想中的第一句話,接下來的事情搞不好真會朝著設想的方向發展,一時之間有點躍躍欲試。我躍躍欲試地睜開眼睛,並在同時,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轉頭,道:「都過去了,好在有驚無險。」
秦漠的聲音響起:「醒了?醒了就起來吧,你已經睡了一下午,現在都十點過了。」這句台詞和設想中大不一樣,我茫然看著他,一時接不上話。
他並沒有坐在我床邊,而是坐在一米開外的沙發上,黑襯衫外隨便搭了件毛衣,膝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戴了副眼鏡,一隻手搭在小沙發的扶臂上,一隻手似乎在觸摸板上緩慢移動。
我想了一下,什麼樣的人才才能在親手摧殘了喜歡的人之後仍然鎮定自若地坐在一邊玩電腦呢。思索良久,覺得只有精神分裂症患者們才能擁有如此過硬的心理素質。得出這個結論,突然令我有點怔忪。回顧前文,秦漠前幾天的確有說在追我,但好像人家從來沒說過喜歡我。而究竟他為什麼要追我,雖然截至我被砸一直是個未解之謎,但照目前這個態勢來看,也許是因為算命的說我八字跟他特別合他才來找的我?想起下午我不過一時失手將要砸中蔣甜,他就能對我下此毒手,這個推斷也不是沒有可能。我心裡一時茫然,深深覺得自己被玩弄了。
顏朗蹭蹭蹭跑到梳妝台旁拿了鏡子放到我面前,安慰我說:「媽媽你現在就是臉有點腫,其他都沒什麼。」估計看我臉色不好,又昧著良心補充了句:「雖然有點腫,但這麼一腫,這麼一腫吧,我倒覺得更好看了。」說完這句話,他自己都不能信服,皺眉半晌,踮起腳拍了拍我的肩膀:「算了,我都是為了哄你,你臉這麼一腫一點都不好看……我先去做作業了。」
顏朗消失在門口,忘了帶上門,我說:「秦漠,你看,我早說我們倆不合適。」
他從屏幕上抬起頭來,鼻音低沉道:「嗯?」
我正在腦中組織語言,以便有條不紊地拿出論據,而他已經放下電腦幾步過來到我床前。臉上的眼鏡讓他的面部輪廓柔和許多,他定定看著我:「你睡著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茫然道:「啊?」
他把眼鏡摘下來,隨手從旁邊桌上拿過一張眼鏡布邊擦邊道:「你不記得了?不記得說喜歡我,說跟我在一起很開心,還讓我不要離開你?」
我目瞪口呆,直覺這不該是我會說的話,但睡著是一件很玄的事,人在清醒時受本人控制,睡著時基本上就受本能控制了。我不禁在心中暗自猜想,難道說我的本能已經先本人一步向秦漠投降了?但即使有這樣的事,又怎麼能夠輕易承認。我激烈搖頭:「怎麼可能,這簡直不是我說話的風格。」
秦漠笑了一下,重新戴上眼鏡,歎了口氣道:「好吧,你什麼都沒有說,那你跟我講講,這次你覺得我們不合適在什麼地方,不要再找上次已經用過的借口。」
我回憶往事,搜索一遍,發現基本上已經忘記上次使用了什麼借口,但我和他不合適的理由是如此之多,隨便出口都可以自成一條。
秦漠以鼓勵的眼神望著我,我不假思索,衝口而出:「我們倆真的不合適,你看你為了蔣甜還用籃球砸我。」說完我愣了一秒鐘,反應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秦漠也愣了一秒鐘,半晌,他說:「你覺得,我是扔籃球故意砸你?」
我點頭道:「有識之士都看得出來吧。」
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也很想問你,那麼簡單的傳球你怎麼會接不住,你上半場不是打得挺好的嗎?我傳球給你的時候你都在想什麼啊,真是,多少年沒被這麼驚嚇過了,好在沒事。」說完揉了揉我的頭髮。
我相當震驚,辯解道:「你傳球之前幹嗎要對我笑啊,你那麼笑,我肯定就分神了啊,一分神我肯定就覺得你是在故意砸我啊。」
秦漠勾起嘴角:「這句話前半部分我愛聽,後半部分跟前半部分沒有邏輯關係,可以忽略不計,好了,起來跟我去客廳吃飯。」
我想想不對,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一晃眼看到他的筆記本,補充道:「而且我醒過來的時候你還在優哉游哉玩電腦。」
他已經走到門口,聞聲轉過頭來:「你只是睡個覺,我還要寸步不離守著你?」
我一分析這個語氣,直覺他是在挑釁,不甘示弱地點頭:「肯定要啊,電視劇都這麼演的。」
他點頭道:「好,待會兒我就去把被子抱過來和你住一起。」
我不能跟上他的思維,茫然道:「啊?」
他一本正經:「還需要什麼服務?儘管提吧,目前你是病人,我讓著你。」
我前後思索這段對話,終於回過味來,頓覺尷尬,連忙道:「那什麼,我還是取消剛才提的那個業務吧……」
他思考半晌,道:「你覺得我像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
我實話實說:「不像,你像是召之即來揮之不去的人。」
他笑出聲來:「不錯,你對我很瞭解嘛。」
用過晚飯之後,秦漠就要回去取他的被子,我以退為進,不予置評,在他回去實施這個計劃的同時,面容冷峻地把門反鎖了。顏朗咬著筆頭看了門鎖半天,問我:「媽媽,如果我趁你睡著的時候偷偷把門打開,你會不會怨恨我?」
我問他:「秦漠給了你什麼好處?」
他假裝正在思考一道應用題:「哦,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太不開放了。」
我看著顏朗,半晌沒有言語。放眼整個生物界,永遠是花花公子最希望女人們能夠活得開放。首先心靈為他們開放,然後身體為他們開放,歸根結底還是身體為他們開放,等女人完全開放了,就可以把她們隨手放開了。顏朗還如此之小,但從剛才那番話裡已經約摸可以看出一個花花公子的雛形,實在令人擔憂。我在心中暗自打算,得找個時間好好和他交流一下。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轉眼又是一天。我幾乎已經快忘記電視台要做一個有關秦漠的專訪,等到中午上完課,突然想起這件事而打電話詢問頭兒時,才知道原來它已經快要發生。
頭兒說:「正找你呢,我好像記得你今天下午沒課是吧,蔣甜頭一次面對鏡頭做節目,待會兒訪談秦老師害怕出岔子,你趕快過來指導指導她。」
我被指導兩個字嚇了一跳,不勝惶恐道:「我的主持水平也不怎麼樣,真要指導蔣甜,還得讓音樂之聲那邊的兩個主持人幫忙。」
頭兒不贊同道:「你的主持水平很穩定嘛,不要謙虛,快點過來。」說完掐斷電話。
自我擔任學術廣角主持人以來,始終將收視率保持在全台最後一名,主持水平確實很穩定,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也算所言非虛。我提起背包歎了口氣,一路飛奔至電視台。
辦公室裡人還挺多,我躡手躡腳走進去,被岳來一把抓住,悄悄問我:「怎麼樣,頭沒事兒吧?」
我用中指彈了兩下太陽穴附近,以示它的堅固。
岳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來秦大師是真對小甜甜有意思,不然也不能為了她把你給砸了。你說你昨天上籃那個球怎麼就翻過籃筐直衝著小甜甜去了?」
我正要解釋是一時手滑,她不等我表態又繼續道:「這麼一砸,小甜甜簡直一夜揚名,有人專門就籃球場英雄救美事件在學校bbs上開了一樓,今天下午我過來台裡之前還去翻了翻,都超過山寨流星花園的八卦樓了,真是紅火啊。昨天秦大師送你去醫務室之後就再沒回來過,之後蔣甜比賽都沒看完就走了,陳瑩說多半是兩人有約會了。雖然不知道秦大師怎麼就看上了小甜甜,不過這事兒時間發生得還正好,有這麼個緋聞開道,我們今天做的節目不紅都難。」
我說:「那帖子……」
岳來打斷我:「那帖子火得不行,不知道小甜甜看到沒有,反正我看她今天走路都在笑,對了,你看到小甜甜沒?」
我表示剛剛才來,還沒目睹到小甜甜的影子,並表示奉頭兒之命,得在錄節目之前給小甜甜傳授臨場經驗。岳來掏出手機看了看,道:「他們應該在演播室,還有十分鐘開錄,早知道就不拉著你說八卦了,你快過去快過去。」
我心情複雜地推開演播室大門,放眼一望,秦漠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翻看採訪提綱,蔣甜身穿一套寶藍色小洋裝,靠著秦漠那把椅子的扶手微微彎腰指著提綱說什麼。兩個人都挺認真,完全沒注意到我。
我背靠牆壁站了會兒,再看手機,已過去六分半鐘。蔣甜能在秦漠基本不抬頭的情況下恣意揮灑如此長一段時間,可見其在鏡頭前的囉唆程度和我相比必然青出於藍,頭兒完全不用替她擔心。我想來想去,自覺沒什麼可以教她,頂多趁著節目開錄之前迎上去充滿愛心地說兩句表示祝福的吉祥話,而這其實沒有必要,輾轉一陣,打算離開。
正當我轉身推門,旁邊角落突然響起一個男低音:「顏宋?」
我嚇了一跳,穩住身形,朝聲音處抬眼看去,發現角落裡靠牆站了個穿白色運動服的陌生小伙子。那運動服如此之白,幾乎和牆壁混為一體,叫人難以辨識。
我在記憶裡過濾一番,確認沒有見過這個人,遲疑道:「你是?」
他用手指了指隔壁,道:「音樂之聲那邊新來的,宋yan。」說完正反比畫了一下,「把你的名字反過來就是我的名字,不過你是『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顏,我是『一聲冰鐵散yan谷』的yan。」
我露出無知的神色。
他略一思索:「就是那個『長天下遠水,積霧帶yan扉』的yan。宋yan。」
他面露期待,但我仍然沒搞明白,並且經他解釋之後越來越搞不明白。這就是和才子對話的痛苦之處,雖然用的是同一種語言,但才子們總是有辦法讓你產生交流障礙,以達到雙雙不知所云的境界。
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清場,蔣甜估計補妝去了,開錄前的最後一補。秦漠正坐在那兒玩手機,我順手打開門,讓宋yan同學先出去。後腳剛邁出演播室,短信提示音立刻響起,手機快沒電了,但好歹還是湊合著看完了整條短信,秦漠發過來的,共計十一個字:「策劃案是你做的?做得不錯。」我第一反應是他發錯短信了,想半天回過神來,大概他說的是關於他那份採訪策劃案,愣了片刻,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點心花怒放。在msn上和鄭明明聊過多次,據鄭明明描述,她的表哥秦漠是個寬於律己而嚴於律人的人,很少表揚他人。她活了二十多年,也只聽秦漠表揚過兩個人,一個是杜甫,一個是……杜子美。儘管她從小在國外長大,沒學過語文,也不能讓人輕易原諒這個見解,因為在如此普及的今天,只要輕輕一搜,就可以發現杜甫,字子美,世稱杜工部、杜拾遺,我國唐代偉大現實主義詩人……
跟在我後面的宋yan叫住我說:「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切磋一下主持技巧啊顏宋,之前我看過你很多節目,很喜歡你的主持風格。」
我的主持風格就是沒有風格,正好岳來從辦公室出來,看到我,招了下手,我一邊抱歉:「現在可能不太方便,還有點事兒,不好意思啊,改天吧。」一邊匆匆跑了過去。
學術廣角欄目開辦以來,終於在今天迎來了有史可循的第一個全勤,且還不是頭兒強迫的,真是難能可貴。諸多其他欄目組的同學也紛紛前來參觀交流,其中不乏各個欄目的美女主持,辦公室裡一時人才濟濟。
我和岳來在辦公室裡艱難前行,我說:「這怎麼回事兒?」
岳來攤手說:「台裡那四朵金花有兩朵是建築系的,據說是來找秦大師要簽名的,另外兩朵我就不知道她們來幹嗎了,那些男的大概是來看金花的,剩下的估計是不明真相的普通群眾,一看今天台裡人都往我們辦公室跑,以為提前發補貼呢。」我左右一看:「既然沒錢領他們怎麼還不走啊?」
岳來歎了口氣:「這已經是走了一半以後的陣容了。沒錢領還不興人家看看熱鬧啊。」
我無言以對,道:「好像也沒我什麼事兒了,那我先走了哈。」
她拉住我:「等等,這是上次你要的材料,我幫你找出來了,你先看看哪些得存個底,我好去複印,這個材料借得不容易,放學前我還得還回去。」
我無奈接過那一大堆材料,坐在她旁邊鬧中取靜,慢慢翻看。
一堆材料起碼翻了一個多小時,平常比較熟的一朵金花等得太過無趣,探頭來和我搭訕道:「哎,顏宋,這次你怎麼做幕後啦?你們欄目的主持人不一向都是你嗎?」
我正要回話,對面的陳瑩已經先一步接口,道:「秦大師是蔣甜請過來的,我們老大考慮他們倆比較熟,節目做出來可能效果更好點,才把顏宋換下來的。」
金花詢問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掩住嘴巴,低聲說:「難道bbs上那個帖子都是真的?」
我受她感染,也低聲說:「應該不是真的吧……」
陳瑩曖昧地笑了笑,對金花道:「待會兒蔣甜出來你問問她不就知道了,那天某人拿球砸蔣甜,幸好秦大師手疾幫蔣甜擋住了……」說完瞟了我一眼。我乾笑了一聲,暗自揣測是不是岳來最近又大規模地得罪了她,而我不幸被連坐。
金花遺憾道:「以前我就挺關注秦大師的,還一直以為他喜歡的是知性美女呢,原來他喜歡那種卡哇伊型的呀。」
我說:「其實這件事……」
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五十多平米的空間一下萬籟俱寂,搞得我的聲音十分突兀。我趕緊降低聲調並回頭看,本來該在演播室裡錄節目的秦漠正站在門口,看到我鬆了口氣:「你手機怎麼關機了?朗朗打電話來說今晚想吃餃子,我還有事得處理,估計要晚回去,你回家路過街口那家麵店就順便買斤餃子皮吧。」說完想起什麼,幾步走近,拿出一個小塑料袋,「早上你走的時候忘帶藥了,不堅持吃估計臉就該腫得毀容了。」
我看著他手裡的藥發呆,他把塑料袋放在我手中,眼裡含笑說了句:「還跟小孩兒一樣吃藥得讓人提醒。」周圍不知道誰抽了口氣,他真是抽出了我的心聲,此情此景,我都忍不住想抽一口氣。
秦漠手裡搭著風衣,神色自若看了眼那位抽氣的姐妹,姐妹立刻又抽一口氣,群眾們紛紛埋頭假裝很忙,連四朵金花都隨便扯了幾份報紙裝作研究上面的廣告。他旁若無人,繼續說:「買好餃子皮放那兒就行了,我來包,我餃子包得還可以。」
我頓時覺得很尷尬,都不敢抬頭觀察群眾們的反應,唯有胡亂點頭。
秦漠沒再說什麼,臨走前向我確認:「你們辦公室有水吧,可以吃藥?」我連忙說:「有的,有的。」一路將他送出辦公室大門。結果一走出大門,迎面正碰上急步小跑過來的蔣甜。
這情形正像是一道應用題,問,秦漠和蔣甜相向而行,秦漠每分鐘走60米,蔣甜每分鐘跑300米,兩人相距30米,求,兩人相遇總共需要幾秒(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於是,經過周密計算,5.0秒之後,蔣甜氣喘吁吁跑到秦漠跟前,平復了一下呼吸,柔聲道:「秦老師,您怎麼節目一錄完就走了呢?我爸爸讓我跟您說說,不知道您星期天有沒有空,請您那天到我們家來玩兒。」
秦漠表現出回顧行程安排的模樣,回顧了兩秒鐘,道:「星期天我還有個會,代我謝謝你父親的好意,下次有機會吧。」
蔣甜露出失望的神色,接著臉突然一紅,輕聲道:「不知道秦老師什麼時候有空呢?」
心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抓,我有一種自己突然化身成一棵木樁子的錯覺,斧頭一劈,立刻轟然倒塌。倒塌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說:「我先回去了。」
秦漠瞟了我一眼,一把握住我的手:「再陪我走一會兒。」
蔣甜手上的材料突然掉在地上,啪的一聲。空曠空間裡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響動嚇得我差點跳起來。她也像是突然驚醒,立刻蹲下去撿,起身時臉色發白,道:「秦老師……」
豈料主題思想還沒能夠清晰表達就被秦漠打斷,他站在下午三四點鐘的太陽底下,淡淡道:「下午辛苦了,再見。」
而我在把秦漠送到停車場的一段路途中,一直在思考到底蔣甜被秦漠打斷的那句話想要表達的是什麼。許多個性化台詞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最終,唯有一句烙在了心底,那就是:「秦老師,我有了……」我心神不寧地想了很久,在他上車前終於鼓起勇氣問:「你和蔣甜是……那種關係?」
秦漠愣了一下:「誰是蔣甜?」
我比劃一下:「剛才那個啊,你還打斷人家說話。也許是特別重要的一句話呢,比如說……」話到此處我突然醒悟自己這個口氣不對,立刻閉緊嘴巴。
他靠著車門,似笑非笑問:「比如什麼?」
我說:「啊,今天天氣好好,晚上是買一斤餃子皮吧。」
他拉著我站好,執意追問道:「比如什麼?」
一時間各種思緒都飄進腦海,我咬了咬牙:「秦漠,我有了。」
他怔怔看著我,吃驚道:「我明明……」
我說:「啊?」
他臉色變了幾變,用一秒鐘迅速摟住我並在下一個一秒將我緊緊按在車門上。他說:「誰的?」
而我終於反應過來,一時無言,邊推他邊道:「那個不是我說的話,你不是讓我比如嗎,我就比個例子給你看啊。」
秦漠不說話,只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不自覺放低聲音道:「我沒有,我真沒有。」說完這兩句話之後,頓時在心裡將自己鄙視一番,我有沒有關他什麼事兒啊,居然這樣英雄氣短,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啊。
秦漠將頭擱在我肩膀上:「以後別開這種玩笑。」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我眼睜睜看著周越越和何大少從對面一輛車上走下來,周越越張大嘴巴:「哇塞,宋宋,你們好激烈。」
我想,人生,你可真是無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