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的時候,坐在對面的才俊已經把話題從《周易》轉移到了周恩來。
我鬆了口氣。
這位工科出身的才俊,其人的聯想能力豐富得令人髮指,當他從門德爾松談到龍門山周口店又從龍門山周口店談到《周易》時,我就一直擔心他會從《周易》談到《易筋經》。
出門前,促成這次相親、並對其寄予厚望的好朋友周越越語重心長教導我:「宋宋,我大舅的這個朋友吧,特別欣賞才女,尤其是跟他志同道合的才女。你要把握機會。等把他搞上手了,帶到林喬和韓梅梅跟前一晃,保管你什麼氣都出了,那叫一個神清氣爽,那叫一個翻身農奴把歌唱!」
話畢在我肩膀上搭了條市價三十五塊人民幣的波西米亞風格大披肩,並勒令我將平底單鞋換成一雙匡威牌帆布鞋,以增強我是一個才女的可信度。
由於之前的二十五年我從來沒有穿過披肩這種服裝,對它的運用不夠純熟,所以在和這位才俊用餐時,不慎打倒裝滿水的杯子一個,碰落沾滿醬汁的刀叉一雙。才俊很有修養地皺了皺眉頭。
我肩負著將才俊搞上手的使命,為了不辜負周越越的期望,絲毫不敢懈怠。但話題曲折迴環九轉十八彎,卻總彎不到郭晶晶和田亮的分手真相或李嘉欣迄今為止共傍了多少位大款這種我擅長的方面。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才俊終於意識到不給我發言機會有點違背我們此次相親的公正平等原則,握著杯子笑道:「顏小姐平時喜歡看什麼書、聽什麼音樂?」
我把最後一口肉嚥下去:「看書?哦,偶爾看看《金瓶梅》什麼的,聽歌……就偶爾聽聽《洪湖水》或者《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之類。」
才俊的笑僵在了臉上,沉默片刻後掙扎著試圖挽救話題:「顏小姐還有其他的興趣嗎?」
我收起叉子問他:「哎,你聽說過安利嗎?」
才俊徹底沉默了。
付賬的時候才俊的氣色不太好,看得出來他不是很滿意我,覺得付出去的這幾張鈔票是無意義投資,他虧了。我本來想安慰他,現代社會有很多上班族壓力太大,每個星期不得不花錢請心理醫生聽他們傾訴,心理醫生兩個小時的收費比今天我們吃的這頓晚飯貴太多了,如果他實在想不通,可以當作這兩個小時其實是在看心理醫生,但突然想起周越越提過這位才俊比較好面子,我思考再三,決定還是保持沉默。
窗外萬家燈火,我裹著披肩跟在才俊後面。途經一張餐桌時,驀地感覺到兩道凌厲的視線,條件反射地側頭一看,看到了一個中國人和兩個外國人。不過,在這個憑借人種面部特徵已經很難分辨國籍的年代,也有可能是一個外國籍華人和兩名中國籍洋人,雖然說後者的可能性常識上來說不太大。
向我這個方向致以凌厲視線的是那位華人青年。我有一剎那心花怒放地覺得這個視線可能是投向我的,但是下一刻,就立刻否定了自己的這個假想。電視裡不是經常演嗎,美女在街對面邊揮手邊對著主角做各種暗示性強烈的誘惑動作,當主角樂顛樂顛地跑過去占美女便宜時,**的美女嘟著嘴一邊大喊「honey」一邊興高采烈地投進了站在主角背後的猛男的懷抱……
周星星的每一部電影都在數十年如一日地向我們傳達這樣一個中心思想:「表錯情是件很悲摧的事。」
按照周星星定律,這位中國籍帥哥或是外國籍華人帥哥的視線終端必然連接著某位驚世駭俗的大美女,我客觀地欣賞了下這位帥哥的美貌,識時務為俊傑地掉轉視線,側頭回去向前大邁兩步,正好趕上今晚埋單的才俊的步伐。
我和才俊在餐廳門口和平分手,意料之中他並沒有問我要電話號碼。這一點我表示理解。但令人氣憤的是,他不打算送我回家,卻一廂情願地叫來了出租車,並堅持將我塞了進去。這使我不得不多花了十一塊冤枉錢,而我本來是可以步行到對面汽車站,花一塊錢硬幣坐230路公共汽車直接坐到小區門口的。
洗澡時似乎聽到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作為深秋的夜風,它今天晚上吹得有點狂暴。
我隱約覺得剛才餐廳裡那位用視線掃射我的帥哥有點眼熟,擦頭髮時突然福至心靈,記起他長得像顏朗喜歡的某個女明星的緋聞男朋友。前兩天顏朗還在電視上指給我看過,怪不得眼熟,那男的叫秦啥來著?我決定等顏朗上完奧數補習班回來問問他。
擦頭髮擦到一半,周越越在外面邊撓門邊大叫我的名字。那門撓得撕心裂肺慘不忍睹。我不得不放下毛巾前去接應她。
周越越義憤填膺地倒了杯水,義憤填膺地喝了一口,義憤填膺地指著我的腦門數落:「你出息啊你,剛才人家小伙子打電話來把我罵了一頓,說他明明要求介紹一個才女,我卻弄一個革命**給他,**就不說了吧,還是個賣安利的。你說說你都幹了些啥。我不是告訴你了嗎,裝天真裝憂鬱不好裝,裝才女還不好裝啊?又不需要你四十五度角仰天流淚,他說什麼你點頭微笑應著就行了唄。為了你能成功,我還特別借給你我的匡威牌帆布鞋。你這倒霉孩子,你多麼叫人失望啊!」
雖然覺得對不起周越越,但我還是不得不指出一個事實:「你那雙匡威牌帆布鞋其實是仿冒的吧?」
周越越生氣地甩門而去。
這次相親雖然慘敗而歸,但它在某一方面成功地改造了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今晚以前,受諸多言情小說的影響,我對於「才俊」這兩個字一直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在我的美好幻想中,才俊必然是才的,而且是俊的,就像《赤壁》中的金城武一樣,談笑間草木為之含悲、風雲為之變色,偶爾彈彈琴帶帶兵,業餘還能給戰馬接接生。
所以當周越越對我說對方是個才俊時,可想而知我是多麼的激動啊。但這位才俊,他先是用他稀疏的頭髮和鴨梨一般的體型顛覆了我對「俊」這個字的理解,再用關公戰秦瓊和龍門山周口店發現元謀人的歷史故事顛覆了我對「才」這個字的理解。當我好不容易調整出聽穿越故事的心態,他卻用「司馬遷遭受腐刑之後,身體全腐爛了,該是多麼痛苦啊」這個感歎句再一次深深地刺激了我。
我不曉得為什麼這位才俊一定要找個才女處對象,但我曉得他想要找個才女處對象的願景是有點難於實現的。
顏朗八點半才回來,錯過了電視上《火影忍者》第306集的播出,發了一會兒脾氣。我和他商量,只要週五他語文測試能考過八十分就告訴他家裡電腦的密碼,他表示接受。
補習班老師留了題目,讓他們思考「在十個房間裡,有九個房間開著燈,一個房間關著燈,如果每次同時撥動四個房間的開關,能不能把全部房間的燈關上?」這個問題。我給他做了碗蛋炒飯,陪他坐在燈下思考了一會兒,沒思考出來,就先去睡了。
我忘了問顏朗他喜歡的那個女明星的緋聞男朋友到底叫秦啥來著。
周越越三天沒跟我說話,令我得到了空前的平靜和難得的清閒。在這空前平靜且難得清閒的72個小時裡,我讓於阿紅得了白血病客死異鄉,從而結束了我的長篇小說《對面竹樓上的孤女》的創作。編輯表示欣慰,看完後建議我重新寫結局,把白血病換成肺癆,她覺得《對面竹樓上的孤女》作為一部鄉土氣息濃厚的文學作品,不適合使用白血病這樣時尚的、富有韓國氣息的文化元素。我嚴詞拒絕了她的提議,表示鄉村文化和工業文化的融合是大勢所趨。在這部作品中我要有所提高,要讓多種文化元素和諧共存。編輯威脅我如果不改的話這本書的出版將困難重重,稿費打入我賬戶的日子將遙遙無期,我把錢包裡工商銀行卡、建設銀行卡、招商銀行卡以及農業銀行卡中的所有存款統計了下,對編輯表示了妥協。
第四天下午的文藝美學課上,周越越發來短信,邀請我下課後去吃缽缽雞。她說昨天晚上她大舅生日,她終於見到了曾經和我相過親的那位才俊。她覺得挺對不起我,她以前聽她大舅讚賞過這位才俊長得像某位偉人,便古道熱腸地介紹給了我,但她絕沒想到這位才俊長得像皮球版的朱元璋。我就知道,區區一個胖才俊是毀滅不了我和周越越之間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深厚友誼的,遂欣然應約。
人一旦有了追求,光陰就荏苒了,歲月就如梭了,時間就白駒過隙了。在到底是去北門吃陳記缽缽雞還是去南門吃廖記缽缽雞的痛苦抉擇中,下半堂文藝美學課悄然而逝。
我和周越越各抒己見,經過一番磋商,最終決定光顧南門的廖記缽缽雞。
南門校門口有家書報亭,周越越突然想起要買一份《參考消息》。事後我非常後悔自己趁機去上了個廁所,沒有及時制止她這個衝動的行為。
據說在買六角錢一份的《參考消息》的過程當中,透過琳琅滿目的書報讀物,周越越一眼看中了本以一位端莊典雅的美男做封面的全銅版紙豪華雜誌。這本叫作《名築》的豪華雜誌價格一點都不名著,薄薄一小本竟然要三十六塊錢人民幣。隨身只帶了四十塊人民幣的周越越本來牢記著要請我吃缽缽雞的誓言,準備明天再來買這有且僅有最後一本的雜誌的,哪曉得半路突然殺出個程咬金想奪她的心頭愛,於是她毅然掏出了人民幣,釀成了只能請我吃個燒餅的慘劇。
我把那本罪惡的雜誌接過來翻了翻,配圖大多是酒店度假村什麼的,原來是本建築類專業雜誌。
手裡的黃糖燒餅吃完之前,我一直在琢磨周越越為什麼要去買一本建築雜誌,最後終於想起來她是建築系的研究生。周越越就是有這種本事,能夠輕易讓人遺忘她竟然是個研究生,竟然讀的還是建築系。每當我想起來她是建築系研究生,都要疑惑一遍她當年到底是怎麼考上的,當然不可能得出結論,只能將之歸結為世界第九大奇跡。
吃完燒餅後,我們決定去基礎教學樓後面的快活林歇歇腳。
天氣轉涼後,快活林也並不像春天和夏天那樣令情侶們快活了。沒錢開房只能退而求其次來此打野戰的男男女女們日漸稀少。夜幕籠罩下的快活林有一種禁慾式的憂愁。
蟲鳴陣陣,我正準備掏出手機來計算一下,看這個月還能不能余出錢來給顏朗買件過冬的棉衣,前一刻還在路燈底下抱著雜誌認真鑽研的周越越突然大吼一聲,猛地撲上來抱住了我的脖子。
旁邊路燈底下走過一對男女。
女的說:「呀,看,蕾絲邊。」
男的說:「啊!蕾絲邊!啊?什麼是蕾絲邊?」
女的說:「蕾絲邊你都不知道,l-e-s-b-i-a-n啊。」
男的說:「l-e-s-b-i-a-n是什麼啊?」
女的生氣道:「l-e-s-b-i-a-n是什麼你都不知道,你英語有沒有過四級啊?你英語沒過四級我可不跟你處對象啊。」
男的惶恐道:「我英語是過了四級的啊,我還考了79分呢,這個單詞挺熟的,就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你等等啊,等等我查查文曲星。」
男的從書包裡掏出一款步步高牌文曲星,女的跺了跺腳,轉身跑了。男的在後面邊收拾書包邊喊:「小麗,你回來啊,我英語確實是過了四級的啊,你不相信我回去給你看證書啊……」
我拍了拍周越越的背:「快鬆開,你看,別人都以為我們是蕾絲邊了。」
她放開我的脖子,眼睛裡放射出一種近似癲狂的光芒。她說:「啊……宋宋宋宋宋宋,秦漠居然到c市來了,他居然到c市來了。我從沒想過這輩子居然有幸能和他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氣,怎麼辦啊宋宋宋宋,我覺得好激動好激動好激動好激動,啊……我要暈了要暈了要暈了……」
我說:「女俠!!!求求你別再用你沾了黃糖的爪子碰我的毛衣!!!」
我不止一次聽周越越用膜拜的口吻提起秦漠這個人。據說此人乃當代建築界的一朵奇葩,麻省理工學院建築系的高材生,二十五歲就跟人合夥在紐約開了自己的建築設計事務所,是個實踐型建築師,五六年來做出了很多精品,美國的什麼什麼州立美術博物館和什麼什麼紀念堂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我記得高中時代有個數學次次考滿分的女同學,我們都很妒忌她。這個女同學後來被保送上了清華,前年去了國外留學,就是去的這個麻省理工大學。她的名字叫什麼我已經沒有印象了,那時候大家也沒怎麼叫過她的名字,一直親切地稱呼她外星人。
我和周越越離開快活林的時候,看到一棵大樹後面,韓梅梅正攀著林喬接吻。他們藏身的那個位置相當隱蔽。周越越大概並沒有注意到,因為她正忙著預演她和秦漠的初次相遇,況且她還有輕度近視。雖然我的眼睛也近視,不僅近視還帶散光,但值得一提的是,我的隱形眼鏡配得很好。
周越越一直處在一種極端亢奮的狀態中,令人擔心一個燒餅的熱量是否足以支撐她亢奮一個晚上。不幸的是,我的擔心很快變成了現實,她果然沒有吃飽,無恥地在我們家蹭了頓湯麵,臨走時還順走了一個羊角麵包,儘管我暗示過那是顏朗明天早上的早飯,儘管我還暗示了不止一次。
顏朗的語文考試依然沒有突破80分大關,自從他升上三年級開始學習作文以來,就沒有哪次語文考試是過了80分的,但數學次次都能考到95分以上,這嚴重違背了我的基因。我曾經無限憂愁地和周越越討論過,顏朗也許不是我親生的。周越越說這不可能,你看他的英語跟你的英語一樣爛。她的這個論據太強大了,立刻就打消了我的疑慮。
顏朗吃完湯麵之後主動去刷了他自個兒的碗,然後坐到我跟前來,企圖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攻陷我。
我說:「顏朗,一次七十八,兩次七十八,三四五六七八次你還是考七十八,能把這分數老維持在一個點上,你也不容易啊。」
他謙虛道:「哪裡哪裡,你過獎了。」
於是我讓他把周越越用過的那個碗也刷了。
看不了《火影忍者》第306集,顏朗顯得有點失落。為了排解這種失落,他坐在沙發上翻雜誌。我坐在電腦跟前,準備使用百度的搜索引擎查找一下肺癆的症狀,以備修改《對面竹樓上的孤女》的結局。
顏朗突然啊了一聲,指著手上的雜誌封面,用一種嫉惡如仇的語氣說:「這不是鄭明明的男朋友嗎?老媽你怎麼買這個雜誌啊?一看到秦漠這個男的我就煩,都三十多歲的老男人了,還好意思跟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處對象。」
顏朗手上的雜誌正是周越越忘了帶回去的。我仔細看了會兒封面上那個端莊典雅的美男,突然驚悚地發現,那天晚上在和胖俊傑相親的餐廳裡用視線掃射過我的美男,跟周越越這本雜誌封面上的美男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我咳了一聲:「不是緋聞男朋友嗎?」
顏朗繼續嫉惡如仇:「不是男女朋友的話,又哪來的緋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