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山河寸寸金,寸寸相思寸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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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27年二月。春寒料峭,足月竟未得一日好天氣,汴京城外的桃枝未有一絲嫩芽,哀鴻遍野,眾神掩耳,風夾雜著陰沉的雲翻滾著呼嘯而過,霜雪覆蓋大荒,那寒意卻生生蓋不住一城血腥味。
汴京城破。
徽欽二宗並宗室大臣逾三千餘人被俘,至民眾百姓奴僕不可計數,女俘萬計,珠寶屋舍毀損,屍身迭牆,白雪為鮮血色,至於燒殺擄掠,罄竹難書。
北宋至此滅亡。
自四月紫薇花開一直走到重陽節後,勉強到達燕京,徽宗趙佶已經疲倦難賴,樞王趙肅隨侍左右,父子相顧惶然,自劉家寺始,儀福、仁福、賢福三位帝姬被蹂躪至死,更傳言第一批由青城寨啟程去上京的三千四百餘婦女竟只餘了一半。這個一聽到金軍至城下便嚇昏的皇帝簡直不敢去想像到達了上京,會是什麼等著自己。
金人一路粗魯蠻橫,為所欲為,莘王趙植閉上了耳朵,只是安靜的走著,弱冠之年的少年的眼淚早隨著母親和妹妹的受辱流盡了,林尹疏緊緊靠著表哥,她做著男孩打扮,一張慘白的小臉佈滿污漬,年初,母親林鄭氏過世,她隨父親進宮拜見母親的姐姐鄭貴妃,卻再沒機會出去。
父親在城破時死在莘王府前,彼時她站在迴廊,看見父親站在門口拚命撐著那沉沉的鐵門,門卻慢慢推開,暮光漸漸擴大,氤氳出一派重重的剪影。父親最後的瞬間轉了頭望向她,她尚來不及看清父親的神色,數支長矛悉數洞穿了昭德侯林粟格的身體。
林尹疏連尖叫都發不出來,驚懼到了極致,她瞬間失去了知覺。
待得林尹疏醒來,和表哥趙植一起被關在柴房,不知何時換上的男裝。金人忙著搬運珠寶珍玩,按金牒圖像索取王宮貴胄宗室族婦,林尹疏並不在列,因此勉強逃過一劫。
她想起父親慘狀,心裡悲懼交加,只知嚶嚶哭泣,趙植急忙摀住她嘴,低聲道,你現在是個男子,怎可做女兒家嬌態,你是要姨父走也走得不安心麼!
林尹疏心下一震,已然明白趙植所言,不敢再有聲,只是淚水依舊順著眼角和指縫淌下來。雖然咬緊了嘴唇,可是身子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
趙植大為不忍,轉過頭去,隔著那木窗,天色已經漸漸暗了,灰濛濛的夜光籠著王府。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只是那血淚一洗,竟像是格外倉皇,他心裡揪著,太陽穴突突的跳著,腦子裡冒出四個字來。
國破家亡。
2011年4月。醫院。
簡薇睜開眼又閉上眼,背已經僵硬,有一種不妥帖的麻木,房裡空調溫度開的極低,她卻看到醫生的額頭不停冒出汗來。
耳朵裡可以清楚的聽到手術刀劃破皮膚的聲音,她心裡有些奇怪,不是已經縫好了嗎。
醫生還很年輕,拿了止血鉗的手在燈光下慘白,他猶豫了好一會,轉頭去叫護士:「去請夏教授過來。」完了,補充:「要快!」
夏教授是外科的主任醫師。
身體依舊沒有感覺,似乎有液體在汩汩而出,像春日的溪流,她卻漸漸平和起來。
恍惚中,蘇哲的樣子閃過腦海,她心裡近乎滿足的低歎,蘇哲,我送給你的這個腎,你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的。
公元1139年,4月。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好像過了幾個世紀那麼久,簡薇感覺自己身體如此疼痛麻木。腦子裡亂糟糟的,彷彿有無數個意識在相互洶湧著,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刺骨的涼意,彷彿置身冰窖,連心肝脾肺都沒有溫度。她努力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沉甸甸的,到處都是一片黑。她心裡疑惑,是在做夢嗎。
簡薇定定神,想起自己應該是在手術台上,正在做著腎臟移植。
在答應蘇哲之前,她曾經哭著對他說,也許我會死。
他的聲音在電話裡縹緲而冷酷,也許也不會。
她去了曾經的大學,學校情人大道還是那麼長,她走的精疲力竭,像一尾脫水的魚。她本該和所有年輕的女孩子一樣,笑靨如花,溫暖人間。
歷史系的美女,連微笑都帶著幾分古典。多年前,蘇哲在學校舞會看到她,如是說。
他站在圓廳,形容美好,意氣風華。
他是出差過來的,臨時來看望自己在這座大學的某個女朋友。那個女孩時髦熱鬧,在舞會裡穿梭像一隻翠鳥。
簡薇和他在人群中對視,彷彿多年舊識。
蘇哲永遠不知道,她不是不同意救他的妹妹,是因為,她本身也只有一個腎臟。
一陣突兀的喧嘩聲傳來。簡薇驀地睜開了雙眸。
四下陽光明媚,簡薇不適應的瞇起了眼睛,耳邊是一陣喧嘩聲,吵吵嚷嚷中,聽得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誰擱的人在這裡的。」
另一個有點沙啞的聲音回答:「啟稟將軍,早些狩獵,速業他們在崖邊遇見雪塌,發現了這個女子,看樣子像是外逃的宋俘,所以帶了回來。」稍後,又補充道:「看裝扮,倒像是個宗室女子。」
碧空如洗,空氣甘洌清新,這不是醫院,這是哪裡?
簡薇的腦子裡慢慢浮起了些不屬於她的瑣碎片段。
那些殘碎的片段來自林尹疏的身體,那個早已經死在九年前寒冬的女孩。
靖康四年(註:公元1130年,靖康元年北宋已經覆滅,只是林尹疏心裡一直按照北宋時間記事),金太宗應完顏總弼請求,令徽宗的六個女兒賜予金室子弟為妾。
趙佶跪在地上,六月的天氣竟顫慄發抖,他寫完謝恩表,漂亮的瘦金體已經完全走了樣,屋外聽得麻雀的嘰喳聲,襯的屋裡分外安靜,環顧四望,只有喬妃跪在桌角默默拭淚。
再後來便是林尹疏著了盛裝坐在火炕上,那妝頃刻便被淚水糊化。
門響了一聲,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啞著嗓子喚了一聲:「表哥……」
趙植紅著一雙眼睛,只說:「你是傻的嗎?你救那趙芸,可曾為自己想過半分,金人暴虐凶殘,你……」他再也說不下去。
林尹疏起身緩緩走過去,眼淚慢慢乾涸,她在趙植面前站定,仔細端詳這樣英氣而悲傷的面孔,半晌,一字一句的回答:「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尹疏的命是表哥救的,這一生,除了表哥,尹疏不會嫁給任何人。」
她輕輕抱住了趙植。
趙植永遠不會知道,趙芸在後廳對她說的話,她早知道自己是女兒身,如果不願代替她,大家就玉石俱焚,她會告訴金人,趙植是怎麼以假亂真,欺君罔上的。
之後太宗生病,進宮見駕一直拖到十月底。上路那天,馬車鋪了厚厚的氈毯,燒著小火爐,涼氣還是從四面滲進來,林尹疏對北國唯一的印象便是冷,透到骨子裡的冷。
馬車行到半路,林尹疏緩緩拔下頭頂的珠釵,拉開門簾,撲出去的瞬間深深刺進了馬背,馬兒吃痛,瘋狂的奔出去。
駕車的侍衛很快跌下去,林尹疏連同那狂奔的車車,一同跌下堆滿深雪的懸崖,而上面的雪,在震動中,滾滾崩塌而下,只在瞬間,一切都消失了……
簡薇苦笑一下,那麼,現在自己的靈魂是在另一具身體裡嗎?一具千年之前的身體。一具還殘留了原來主人些許強烈記憶的身體。
那,自己這個,算不算是借屍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