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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赤軍

    我們在海上航行了八十多天。()時正盛夏,東風很盛,我們往往走一陣子,又得退一陣子。海圖上的航行記錄已經混亂了,方向是沒問題,自己的具體位置,卻誰都說不清。

    「也許掉頭走上一兩天,就可以回去家鄉了……」有一次,我聽見耒這樣對他的下屬說。

    我的胸痛越來越厲害了,經常咳得直不起腰來。船上的藥品很缺乏,虧得史咎學過兩年針灸,才算把我這條命幾次三番從鬼門關裡拖回來。

    我的視力和聽力也下降了,但耳邊整天都迴響著奇怪的轟鳴——睡著了也不例外。看來,死一般美麗的沉寂只是此生無奈的幻想了吧……

    我躺在席上,側頭就著燈光,研究淮伯翌借給我的那幅《偶人圖》。不得不承認,他製造機械的本事真是舉世無雙——他現在在哪裡呢?是生還是死?我還有沒有機會把這幅構件圖再還給他?

    又起風了吧,船在無奈地晃動著。我咳了兩聲,忽然想要吐。

    「家主,」耒沉靜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司南出問題了……」

    「什麼?」耳中的轟鳴使我沒能聽清楚他下面的話——「它……亂轉,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我愣了一下,翻過身,從櫃子裡取出自己那具司南來。他也在我掌上的溜亂轉,忽而指示左邊是北,忽而又指示南在前方。

    「北辰在哪裡?」「天太黑,雲太密,」耒在簾外高聲回答,「找不到北辰。」

    「沒關係,過一陣子就會好的,先讓船漂著吧。」我喉嚨也很疼,懶得再多說話,但耒卻繼續問道:「我們這樣子……找得到空……嗎?」

    頭也開始疼了,我乾脆叫他有話進來說。他掀開簾子,跪到我的身前:「臣恐怕復興的任務,未必上天是交給了我們……」

    「你,」我望了他一眼,他低下頭去,竭力隱藏自己的目光,「你究竟想說什麼?」「臣是想,」他忽地抬起頭來,像下定了決心似地一字一字說道:「我們不如回去。」

    「回去?!」這小子到底想幹什麼?我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子,「你是怎麼想的……」耒昂一下頭,第一次打斷我的話:「前去是渺茫的大海,渺茫的希望。回去可以去往南方,周人未必已盡得殷地,在南楚,我們也可以發展壯大,我們可以……」

    我拍了一下几案:「你害怕了?你想違背天意?!」「臣說過,復興的任務未必落在我們頭上,」他又低下頭去,「原諒我,家主。請下命令,掉頭往回航行吧。」

    「你這是要脅我嗎?!」我只覺得眼前發黑,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我那麼信任你……」「請家主收回亂命,」他的聲音又揚起來了,「即算找到了空桑,又能怎樣?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想復國,那是……現在只要您一句話……」

    耳鳴聲越來越響,我重重地倒在席上,五臟六腑像要翻轉過來似的——船晃動得更厲害了,耒那半帶羞愧半帶堅決的面孔,也在我眼前亂晃。

    「耒你好大膽!」忽然一聲暴喝在不遠處響起——那是廩嗎?「大人,請……」耒的聲音似乎越來越是遙遠。

    「不如回去!不如回去!」一個聲音在我內心深處吶喊著。「不如回去!不如回去……為什麼要回去呢?」隨即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那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啊,是帝的聲音嗎?「先帝盤庚遷都到殷,已經一百多年了,為什麼要回去呢?!」

    噢,那確是帝的聲音了:「干,不要以為你是我叔父,就可以不顧社稷百姓,而妄談遷徙!」「帝是聖明,不過……」嗯,怎麼比子干的聲音又越來越遠了?我只覺得肋下兩點燒得發燙,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

    「醒過來了,大人,」廩歡快的聲音響了起來,「大人放心,耒和那批亂黨已經全部被擒了,多虧這場風暴……嗯,現在已經風平浪靜了。」

    夢,是夢;是屈死的帝來給我托的夢嗎?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四下望一望,廩和幾位士就坐在我的腳邊,而史咎,正好整以暇地收拾他的針灸工具。

    「有沒有死人?耒呢?」我緩緩問道。「耒已經被我逮住了,」廩回答,「丟了一條小帆船,有十八個奴隸和三個家臣坐著它往回跑了。另外,戰鬥中死了兩個家臣,都是時子家的。」

    「我很慚愧,沒能把他們管教好。」時子有遠遠地磕了一個頭。我的耳鳴聲似乎稍微弱了一些,於是扶著史咎,掙扎著坐起來,:「我才應該慚愧……把耒帶到這裡來。」

    「請允許我,」廩咬牙切齒地俯了下身子,「請允許我宰了他。」我在心裡歎了口氣,耒一向是我最器重和信任的家臣,想不到他……其實這件事,也不能說他做錯了——我們真的能找到空桑嗎?找到了又能怎樣呢?而且聽說淡水快要用完了。

    「還有幾個人,有幾位士,」廩依舊狠狠地咬著牙,「竟然跟著耒這個家臣一齊叛逆。他們反對您,而且這樣失了作為士的身份——請允許我去徹底調查一下。」

    我看見有幾名士垂下頭去。廩這小子,就是不懂得恕道,太剛可很容易折斷哪。我才要揮手制止他,兩名家臣押著五花大綁的耒走了進來。

    耒跪到我的面前,低著頭,沉聲說:「臣冒犯了您,家主,罪不可赦!不過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閉嘴!」廩大叫,我瞪了他一眼。耒繼續說:「臣請求您,看在我家三代服侍您的情份上,允許我自裁。」說著,「咚」的一聲,把頭撞倒地上去。

    我真不想讓他死,可是事情鬧到這樣,他大概自己也明白,沒人救得了他了。「你還有什麼話,」我問,「要說嗎?」

    「有一件事,」他依舊這樣伏在地上,「請原諒臣沒有即時稟告您——前天一個奴隸下水捉魚,發現了一條暗流。就在這附近不遠,很容易找到。水流很平緩,方向是……正東。」

    我差點叫出聲來,轉過頭,發現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奇異的光芒。「你,」我竭力壓住心底的激動,轉向耒,「解開綁繩。」

    「大人,這……」廩又準備反對,但我及時打斷了他的話,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解開綁繩!」然後我伸手,把枕邊的銅劍抓了起來。

    耒被解開了,卻依舊五體投地地跪著。我把劍遞給他。他全身都在顫抖,這無上的殊榮,使他差點笑出聲來:「謝,謝謝家主,臣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念家主的大恩的……」

    他雙手接過劍,很虔誠地舉過頭頂,然後又「咚咚」地磕起頭來:「臣會盡快了斷,把劍還給您的。」

    耒倒退著出去了,艙中一片溫馨的沉默。第一個打破平靜的當然是廩:「萬歲!暗流。萬歲!上天垂憐……」大家隨著他的歡呼,一齊笑了起來,連一向不動聲色的史咎也在笑。

    今天一定會是好天氣吧,艙外,一定是陽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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