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時在沉默,他的沉默是因為淤積在心裡無處發洩的感情。
過了很久,腿腳都麻了,他才慢慢地站起來。
也沒看旁邊的魏老爺子幾個,轉身就往石台走去,那裡,有他必須去做,也只能由他去做的事。要結束魏昕的痛苦,就要讓他徹底地成為非人非鬼非屍的存在。剛才魏老爺子也說了,今晚上的祭神,就是為了這個事。魏昕的身體和魂魄分離的時候,魂魄就徘徊在陰河裡,守著陰煞之氣的折磨,想要讓他成為魏家的半個「鬼守」就得在他身體和魂魄再次合二而一的時候,浸在陰河裡,經過陰氣侵體,煞氣蝕魂,才能成功。
現在,過了七年時間,時機終於來到了。
魏時想起那幾本書上的內容,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一清二楚,但是,這並不代表他不痛苦,不畏懼。相反,他的手腳發軟,幾次差一點就從石階上摔下來。
魏時在咬牙切齒。
有些事情的真相,在不知道的時候,還能心安理得,知道了之後,就是天翻地覆。沉重的讓他喘不過氣來的壓力,讓他的背脊都好似彎了一樣,直不起來。
不管是父親,還是魏昕,為他做的,為他犧牲的,都太多。
魏時站在了魏昕面前。
他低著頭看著魏昕,一點水滴在了魏昕臉上,緩緩滑落。
魏時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剛才他哭了。
他拿起一直抓在手裡的銅匕首,往自己的手心劃去,手上沒什麼力氣,劃了好幾道淺淺的口子,不夠,魏時用酸軟的手用力握住銅匕首,再次劃破手心,濃稠的鮮血從傷口湧出來,魏時把手放在魏昕的臉部上空,手微微一側,鮮血滴滴答答的落在了魏昕的臉上。
殷紅的血,開在了魏昕的臉上。
在他蒼白的臉上縱橫交錯,形成了一副鬼魅而艷麗的圖案。
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急,失血過多外加情緒過於激動讓魏時眼前有點發黑,他伸出手抓著石床邊沿,竭力讓自己站穩當。魏時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魏昕,書上說,只要這樣做了,魏昕的身體和魂魄就會徹底融合,因為他跟魏昕是同一個血脈而來,但是,過了這麼久,用了這麼多血,卻沒有什麼變化。魏時緊緊盯著魏昕,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他現在也不管魏昕是死人是活人還是半死不活還是不死不活,只要還能看得到魏昕,只要魏昕還把他當哥哥,他就滿足了。多的,他也不強求了,也強求不來了。等魏家的事了了之後,他就把魏昕帶走,帶到一個人稀地廣的地方,跟他一起生活。
無論如何,他絕對不會把魏昕拋下的。
這時,魏時覺得一股熱度從自己屁股那兒往手掌而去,就好像有一溜兒火在沿著這條線燒一樣,燒得魏時差點叫出聲,他手一抖,還在往下滴的鮮血就濺在了魏昕的脖頸胸口處。
被劃破的手心,像是點了一根蠟燭,燭火在不溫不火的炙烤著傷口,冒著青煙,散著肉香,魏時幾乎能聞到油濺在鍋裡的巴茲巴茲聲。痛是很痛的,不過這個痛比起他剛才的心痛,卻也能忍得下。在痛的同時,手心的血也慢慢的止住。
魏時攤開手一看,傷口居然已經是半癒合的狀態。
那幾道深淺不一、血肉模糊的傷口,收斂了口子,變成了一道道暗紅的痕跡,上面還結著痂,傷口一陣癢,這麼一小會兒功夫,他的傷口已經完全長好,痂皮脫落。
魏時的手心乾乾淨淨的,一點也看不出剛才還有猙獰的傷口。
而手心上,本來是傷口的地方,卻出現了五個像血滴一樣的紅痣。魏時覺得這五個點很熟悉,想了一下才記起來,這是他屁股上的胎記轉到手心上了。魏時看著那五個像血一樣的紅痣,用拇指搓了搓,除了把那一小塊皮肉搓紅了之外,紅痣沒有任何變化。臥槽,這莫名其妙長出來的紅痣是要逆天啊,它居然還能自己換地方。
這時,魏時覺得自己的手腕被一個冰冷而又僵硬的東西牢牢抓住他,他倒是沒受什麼驚嚇,因為在被抓住之前他就已經看到了魏昕的手動了那麼一下。
魏昕睜開了黑沉的眼睛,看著魏時。
剛跟他的視線一接觸,魏時還來不及心有感觸,就覺得腦子裡好像又浮出來了什麼東西,那是一段被他忘記了的更久遠之前的記憶。那個晚上,剛學了一點卦術皮毛的魏時,跑到了這個山洞裡面,卻掉進了陰河裡,是魏昕把他從陰河裡救上來,他看到無數的鬼魂圍著魏昕,它們相互撕咬,纏鬥在一起。有鬼魂抱住魏昕,讓他動彈不得,有鬼魂抓著他的腳腕,把他往河裡拖,有鬼魂撕咬著魏昕的血肉,不停的吞嚥,而魏昕,在它們中間左衝右突,不停地戰鬥,不停地吞噬,從弱小漸漸變得強大。
魏昕就是這樣一步一步的走過來。
就在那個晚上,魏昕為了救他,讓他跟自己簽了一個「鬼契」,相互交換了五滴血,他手心裡的那五滴血就是魏昕給他的憑證,而魏昕之所以一定要跟他結這個「鬼契」也只不過是為了能讓分裂出去的一魂二魄跟在他身邊,就因為這個,魏昕必須在陰河裡面受更久的折磨,而跟在他身邊的那一魂二魄,也極其不穩定,一旦留在陰河的大半魂魄遇到危險,跟在他身邊的一魂二魄就可能消散,更有可能形體都不穩定,小鬼時不時變成大鬼,不管是小鬼還是大鬼只要有機會都會吞噬掉盡可能多的魂魄,都是因為如此。
也許是恢復了全部記憶,彼此之間換了血的關係,魏時能微妙的感覺到魏昕的所思所想,雖然感覺並不清晰,但是為什麼不管是大鬼還是小鬼都跟魏昕長得不像這一點,他卻是知道原因了。
原因讓魏時哭笑不得,不過就是因為小時候笑話過魏昕長得跟個妹子一樣,將來肯定找不到女朋友沒人要,結果,這小子下意識的就把自己那一小半魂魄化成了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
魏時摸了摸魏昕的頭,還是沒長大啊。
他跟魏昕早就結過「鬼契」,壓根就用不著再來一次。
只不過,十幾年前,那個時候,魏昕才剛把魂魄和身體分離,魂魄在陰河裡受盡折磨,那麼艱難地情況下,他居然還能成功的讓魏時和他結成「鬼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為此付出了什麼慘重的代價。
魏時暗地裡歎了口氣,又伸出手,摸了摸魏昕的臉。
這就是他的弟弟,不顧一切為他的弟弟。他這個做哥哥的,一直以為是自己在照顧弟弟,他覺得自己付出了很多,在過於疲憊,被生活逼迫的時候,還曾經覺得魏昕是個負擔,是個麻煩,現在想起來,簡直就是無地自容,事實的真相剛好是反!一直以來,都是魏昕為他犧牲,在照顧他,在幫助他,無私的,不求回報的……
魏時忍不住問魏昕,「阿昕,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魏昕張了張嘴,像是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魏時伸出手,跟以前一樣讓魏昕在自己的手心寫字,但是這一次魏昕並沒有這樣做,他嘴巴張張合合,極其艱難似的,嘗試了很多次之後,嘴巴裡終於發出了一點細弱的、斷續的、難聽的聲音。
「哥哥。」
魏時聽著,笑了起來,笑中帶著點淚光,他使勁點了下頭,「嗯,我是你哥,就是不太負責任,讓你這個當弟弟的做了那麼多事,吃了那麼多苦,你放心,以後都不會了,哥再也不會自以為是,一定好好地學本事,讓你能跟著哥吃香的喝辣的……」
魏昕又張了張嘴,也許是剛剛才把魂魄和身體徹底融合,僵硬的肌肉不受控制,所以他說話還是很困難,他聽著魏時的神神叨叨,好像有點急,黑沉的眼睛深不見底,他專注地看著魏昕,眼睛眨也不眨,嘴巴張合,終於又發出了一點聲音,他的聲音冷冰冰的又帶著一點沙啞,就好像陰河結成的冰,光是聽到聲音,就能讓人下意識把衣領拉高一點擋住不存在的寒氣。
「我,願意,為,哥哥。」
魏時又點頭,「我知道你願意,哥也願意給你做這些。」
魏昕眼神一沉,他不懂,還是他不願意懂。
魏時一揮手,「好了,這個事先不說了,反正以後的日子還長。」
事情就在魏時這一揮手間,過去了。至於魏時到底是怎麼想的,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魏時把魏昕從石床上扶起來,石台下的幾個人,一臉激動的看著魏時兄弟兩個,魏老爺子的枴杖在地上用力拄了幾下,一迭聲的說著,「好,好,好,我們魏家等了幾百年,終於是等到這一天了,終於是等到這一天了,大哥……」魏老爺子突然哭著衝著四周喊了起來,「大哥,我們這一輩終於能看到那一天了,就是死了也能閉眼了。」
魏老爺子喊叫的時候,石台下突然出現了兩個朦朧的影子。
影子越來越清晰,卻是兩個鬼魂。
那是魏林清和魏惜。
三個「鬼守」終於齊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