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在看電影一樣,場景一幕一幕的在眼前上演,你無法阻止、無法干涉,只能被動地觀看著,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實在糟透了。
魏寧陷在這片黑暗裡,走在這個少年身邊。
他一直都跟在少年身邊,已經不知道多少天了,在這片黑暗中,對時間以及空間的感覺變得模糊不清,開始的時候,魏寧還能做出一些大略的判斷,而現在,他早已經放棄了這個舉動。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少年悲慘的經歷,魏寧從開始的傷痛憤怒到現在的麻木不仁,當他再一次看著那些白影子把少年按進水裡面的時候,面無表情的臉上,只能看到喉結快速的上下滑動。
不管是對這個少年,還是對那些白影子,魏寧都摸不清頭緒。
魏寧對少年很熟悉,然而,也就僅僅是熟悉,腦子好像被什麼扯斷了電源開關一樣,缺少了某樣東西,腦容量急劇下降,回憶也蒙上了一層紗布,不,是根本無法回憶起任何東西。
少年下巴尖尖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慘白得毫無一絲血色的臉上,黑洞洞的眼睛顯得更加幽深和莫測。他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了,即使是在受折磨的時候,臉也像棺木一樣的僵硬,似乎所有的情緒都濃縮到了那雙眼睛中。
魏寧跟著少年在這片黑暗中茫然地走著,過不多久之後,魏寧發現,其實這片黑暗是有邊界的。
少年似乎在刻意地尋找著離開這片黑暗的辦法。
每當他們走到離邊界處不遠,濃得像黑夜一樣的霧氣就會翻滾著撲過來,陰氣如同硫酸一樣,刮蹭著他們的身體,深入五臟六腑,骨髓血脈的疼痛,讓他們滿地打滾,直至暈過去。
魏寧痛得渾身顫抖,牙齒打戰,他伸出手想拉住又一次打算去「受刑」的少年,手卻穿過了少年的身體,魏寧看著自己的手,面無表情,只是手卻緊握成拳。
少年義無反顧的一次又一次地挑戰那個濃霧,每一次都遍體鱗傷地鎩羽而歸,然而,他的字典裡好像就沒有「放棄」這個詞,頭撞南牆也不回頭,強得讓魏寧想揍人。
這片黑暗是個無形的囚籠。
每天都重複著這樣的生活,被白影子折磨、去看「小魏寧」、挑戰黑暗的邊界,少年不知疲倦,不用休息,他拚命反抗,卻無能為力,魏寧站在一邊除了心疼和乾著急,絲毫辦法也沒有。
某天,魏寧實在受不了了,就離開了少年一會兒。
他在這片黑暗中茫然地走著,濃得如同墨汁一樣的黑暗,在其中待的時間越久,腦子就越麻木,這一陣子,魏寧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沉重起來,就好像吸取了大量水分的海綿一樣,沉甸甸的。
魏寧開始有腳踩到實地的感覺。
這種情況讓魏寧亦喜亦憂,喜的是,這意味著少年可以看到他,他一直想和這個少年說說話,同時也可以幫少年干翻那幫白影子,憂的是,魏寧直覺裡直到這種情況極其危險,但是,到底是什麼這麼危險,卻又不知道。
魏寧走著走著,聽到前面有一些細微的耳語。
這是他在這片黑暗中聽到的,除了那個少年之外的第二個聲音。魏寧精神一振,立刻跑了過去,果然,黑暗中出現了兩個灰白色的影子,他們的顏色是灰黑夾雜著灰白,比起少年那個有些飄忽的灰白色影子,他們的形體明顯更凝固,更堅實。
魏寧一跑到那兩個灰白色影子前面,那兩個灰白色影子就立刻停下了彼此間的談話,一致轉頭看向了他,在他們的目光下,魏寧無來由地一陣緊張,他們能看到自己?魏寧緊盯著這兩個灰白色影子。
其中旁邊的影子突然說,「奇怪,居然跑進來一個遊魂。」
另一個影子接口道,「哪裡是遊魂咯!明明就是一個散魂,也不曉得是哪個作孽的,把他的一魂一魄扯到了這裡面來。」
旁邊的影子嘖嘖稱奇地繞著魏寧打了一個圈,「不是有人故意搞他的,你看看,你看看撒,他腳上那根紅繩子,上面還掛著塊古玉,明顯是用來固魂的撒,要是故意搞他,還幫他固什麼魂。」
另一個影子也看了一眼,「再不從這裡出去,就是身上掛滿古玉把自己當個古董擺設都沒用,魂都丟了,還不就是個活死人了。」
旁邊的影子點了點頭,「那倒也是。」
魏寧聽他們一言一語,來來往往,似乎在說他的事,他聽起來很急,覺得跟自己是切身相關的,然而,又不曉得自己在急什麼,只能在旁邊打轉轉。
另一個影子不耐煩地說,「走咯,走咯,管什麼閒事。」
旁邊的影子也沒異議。
就在他們打算轉身離開的時候,一道尖銳的呼叫聲刺破了黑暗傳了過來,魏寧聽得渾身一震,這是少年的聲音,他已經好久沒有出聲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這麼驚慌?
魏寧背轉身,跌跌撞撞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後,兩個影子對望了一眼,也跟在了他後面。
走不多遠,就看到少滿身鮮血,從頭到腳血淋淋的,本來從他身上淌下的清水,都變成了血水,一步一個血腳印,臉倉惶四顧,不知在尋找著什麼,嘴巴張開,發出可怕的尖嘯聲,恍若厲鬼。
魏寧跑到了少年身邊的時候,尖嘯聲也驀地戛然而止。少年茫然地左右看看,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在叫什麼,找什麼。
血還在汩汩地淌著,從他的腳下流出來,匯成一個小水坑,接著,魏寧目瞪口呆地看到,那個水坑中的血水又倒流了回去,滲進了少年的身上。
這時候,無聲無息跟在魏寧身後的兩個影子走到了少年身邊,又開始了一來一往的對話。
其中一個影子說,「不得了,不得了。」
另一個影子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是不得了,生靈活物的血氣,陰濕地的煞氣,夭折橫死的怨氣,都快衝天了,要不得多久,他自己也可以從那幫狗東西手裡掙脫了吧。」
一個影子似乎歎息了一聲,「就是太痛苦了。」
另一個影子粗魯地啐了一口,「只要能擺脫那幫東西,就算再痛苦十倍百倍又何妨!」
一個影子還是有些悲天憫人,另一個影子不耐煩地推了推他,走到了少年身邊,一雙手掐住了少年的肩膀,就這樣把他提到了半空中。
少年使勁地掙扎著,腳下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著血水。
影子的手用力晃了晃,少年立刻不再掙扎了,聳拉著頭,安靜了下來,影子把少年夾在了臂間,「我們把他帶走算了,遇到了也是場緣分,動作要快點,免得被那些狗東西察覺了找過來。」
魏寧看他要把少年帶走,急了起來,不斷地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伸出手去試圖阻止他的行動,然而卻屢屢撲了個空。
這時,旁邊一直站著沒動的那個影子,突然大喝一聲,手一扯,拉住魏寧把他往空中一扔,「還不歸位,更待何時,去!」
魏寧只覺得腳踝處一陣火燒似的痛,痛得他大叫起來,滿頭大汗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呼哧呼哧地大聲喘著粗氣,他的頭還是很暈很痛,好像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噩夢,一時之間,還回轉不過來。
一股陰冷的氣息搭在他肩上,讓他震盪的魂魄安穩了下來。
魏寧一抬頭,就看到濃霧凝成的灰白色影子站在了他面前,正看著自己,這時候,魏寧不曉得為什麼,倒是不害怕了,反而壯著膽子抬起頭,與「它」對視了起來。
目光複雜中還有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憐惜。雖然剛剛那個夢裡面的事情他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但是那種感情的激盪卻還清晰地印在了他腦子裡。
魏寧舔了舔乾燥的嘴,嘶啞著聲音說,「你到底想做什麼?」
灰白色的影子動了動,地面立刻現出了一塊空地,那些已經變成黑色的糯米好像被個什麼東西拖著一樣,飛了過來,慢慢地,那些糯米在地上挪動著變成了幾個模糊的大字。
魏寧心裡又罵了魏時一通,那個二百五,還信誓旦旦地說這些糯米是重陽節那天起鍋用艾蒿炒出來的,絕對是驅邪去鬼的絕招,草,現在絕招變成鬼手裡的粉筆了!
「放了我媽,不怪她——」幾個糯米組成的字顯現在魏寧面前,魏寧一看,頓時氣衝上來,一時氣憤之下,也忘了害怕,衝口而出,「不怪她怪誰?我朋友人躺在那裡都快死了,偏幫也要有個分寸!」
房間裡立刻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就好像身在墳場一樣,魏寧狠狠地打了個寒戰,連骨頭縫裡都嗖嗖地冒涼氣,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讓你逞口舌之快,讓你亂說話。
過了一會兒,地上終於又有了動靜,「有因就有果,作孽終要還。」糯米變成了這一行字之後,立刻碎成了粉末,被濃霧一沾上,變成了灰黑色的爛泥。
而與此同時,灰白色的霧氣也開始變淡,慢慢地消散。
魏寧看著這一幕,心裡不知為什麼,有些發澀,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手一動,似乎想舉起來,伸過去,然而,他還是克制住了,手捏成了拳頭。
魏寧垂下頭,告訴自己,人鬼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