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發生的事情,是一場讓魏寧這輩子都不願意回想起來的噩夢。
總之,魏惜死了,就死在他眼前,死在那條木橋下,死在春汛的大水中。而被嚇傻了的魏寧就那樣呆呆地站著,看著魏惜在湍急的溪水中載沉載浮,直到他猛地醒過來一邊大喊「救人啊」一邊跳下水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在山谷外發現了魏惜的屍體。
蒼白、瘦弱、已經沒有氣息的魏惜全身水淋淋地躺在地上,眼睛輕輕閉上,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魏惜他媽跟瘋了一樣地撲上去,表情猙獰無比,魏寧被嚇得倒退一步,口中剛要說出的真相又嚥回了嘴裡——要是被魏惜他媽知道是他把魏惜帶出去的,一定會要他為魏惜償命,魏寧被恐懼擊倒了,他轉過身,退出了人群。
時至今日,魏寧還在被內疚和後悔折磨著。只要一閉上眼,那張蒼白的、明媚的臉龐就會浮現在他面前。那雙幽深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似乎在訴說著自己的死不瞑目,痛恨著魏寧的軟弱怯懦。
溪水清澈見底,有游魚在其間倏忽而過,水草逐水飄搖,一派寧和的景致。
誰能想到,在這裡曾經發生過那麼多的悲劇呢?這條小溪不知道吞噬了多少魏莊的小孩,基本上隔幾年就會有一個小孩淹死在這條小溪裡。即使魏莊的父母們一而再地對孩子耳提面命,讓他們不要去小溪邊玩耍,不准他們學游水,一有違背,即使是再寵孩子的父母,也會撈起竹條就抽過去,但是因為年幼而任性的、無所懼怕的孩子,又怎麼可能會聽從父母的苦口婆心呢?
這條小溪,就好像散發著香甜氣息的蠱毒一樣,吸引著那些孩子。
老人說這水裡有水鬼,它們守在岸邊等著那些替死鬼尋上門,被它們禍害的人,如果是未成年就夭折的孩子,怨氣就更重,這樣一層又一層的累積,到了最後,這水邊根本去不得人了,只要一沾著水,就會被水鬼們拖下去——像這種鄉間野話,雖然聽的時候覺得很嚇人,甚至暗暗下定決心以後絕對要離那條溪遠遠的,但是到了第二天,天一亮,太陽出來,萬物普照,驅散了夜晚的陰霾和可怖,週遭的一切都充滿著生機和活力,夜裡聽來的故事就漸漸淡忘了。
何況,在溪邊,三五成群,洗衣服的大媽大嬸們,她們的高聲談笑,更足以說明那些故事的荒誕。
魏寧在溪邊待了很久,一直到腳都站得麻木了,才終於打算離開。
這時候,暮色四起,朦朧的霧氣如同雲濤一樣,往裡推進,直到蔓延到了整個山谷。魏寧看到,對岸亮起了一盞昏黃的燈,那個方向是魏七爺一家人住的地方。魏寧剛想轉身,卻看到一個人——該是個人吧——在霧氣中影影綽綽地顯出了一個身形,正往他這邊走來——也許是走,但看上去卻像是霧氣托起的一樣——魏寧莫名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也許這個人也要回家,那就等他一程。
抱著這個心思,魏寧站在橋邊。
可奇怪的是,那個「人」明明看起來是一直在往魏寧這個方向走的,而且似乎也是越來越近,但是魏寧等了又等,那個「人」還是沒有走過來,依然在霧氣中不緊不慢地走著。魏寧耐心告罄,他正要高聲喊一句,要那個「人」走快一點,此時,魏寧聽到身後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回過頭,應了一聲,「人在這。」
來找魏寧的,是他媽。
魏寧回了一句,再轉過頭的時候,那個「人」卻不見了,眼前只有滾滾的白霧,那個模糊的身形似乎被周圍的白霧吞掉了一樣,無蹤無跡。大概是走掉了吧,魏寧心想,這時,又從霧氣中走出來了一個佝僂的身影,走得很快,幾乎在魏寧他媽到達橋邊的時候,也同時到了橋的另一頭。
魏寧他媽抬高了聲音,「七爺,這早晚出來遛彎啊。」
這是七爺?魏寧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他記憶中的七爺是一個腰板挺直,行步如風的健朗老人,眼前這個佝僂著背,邊走邊咳嗽,一頭白髮亂蓬蓬的蓋住了大半張臉的老人,就是那個七爺?
魏七爺枯瘦的手握成拳,堵著嘴,咳嗽了起來,劇烈的咳嗽讓他整個身體抖動著,魏寧有一瞬間以為他那身看上去不太結實的身子骨,會就這樣咳散架,魏七爺咳嗽了幾聲,用扯風箱一樣的粗嘎聲音說,「六侄媳,那件事你和魏寧說起了沒有?」
魏寧他媽尷尬地笑了兩聲,「還沒,這不才剛回來,又出了車禍,沒來得及。」
魏七爺抽風一樣地喘了口氣,「得快點啊,遲早要說的,事情早點辦完我們也好放心,那孩子也好早點上路。」
魏寧在一旁聽得不明所以,只知道他們口中的事情和他有關,但是到底是什麼事情,他卻還被蒙在鼓裡。
魏寧他媽一邊高聲答應著,一邊拉著魏寧往回走。
匆匆忙忙間,魏寧只來得及和魏七爺打了聲招呼。魏媽媽腳步急促,一回到家,就把兩扇木門闔上,插上門閂,魏寧看到自己家的堂屋裡擺著一些奇怪的東西,四擔抬箱,箱子上繫著大紅綢緞,旁邊的桌上放著兩個金漆的托盤,一個上面擱著些衣裳,棉麻綢緞各種材質的衣料都有,一個卻放著一些貴重的金銀首飾,鐲戒珥簪,各色不一。
魏寧心裡一跳,有些哭笑不得地對魏媽媽說,「我說媽,您兒子連女朋友都不知道在哪呢,您這就把聘禮都準備好了?」
魏媽媽看都沒看他一眼,逕直走到桌子邊坐下,「你也先坐下,我有事和你說。」
話是這麼說,但是等魏寧坐下之後,魏媽媽卻只乾坐著不開口,等了一會兒,魏寧才輕聲問,「媽,到底什麼事?」
魏媽媽攏了攏耳朵邊的頭髮,「這些聘禮你都看到了吧?」
顯而易見的事,魏寧點了點頭,等著他媽的下文。
魏媽媽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這是——這是你魏三嬸送來的——」
「魏三嬸?」魏寧很久沒回來,對於魏莊這些複雜的親戚關係已經有些記不太清楚,聽了魏媽媽的話,一時之間沒想起來這魏三嬸到底是誰,忽然,魏寧腦子裡靈光一閃,心裡一跳,「您,您是說,那個魏三嬸?」魏媽媽重重地點點頭。
魏莊只有一個魏三嬸,每個人都認識,那是個瘋寡婦,也,也是魏惜的媽媽。
「她,她送這些東西過來幹什麼?」魏寧指著那些聘禮,有些磕巴地說。
魏媽媽歎了口氣,「我也沒辦法啊,都求上門了,也就你一個的八字合得來,我也說了,你是個男人,可魏七爺說了,這事不問男女,只問八字,魏莊幾百口人,也就你和魏惜的八字合得上,那是陰陽相和,天作之美的卦象,你也知道,魏三嬸一直想給魏惜求門陰婚,讓他在下面能熱鬧點,別孤孤零零的,知道了卦象,硬是在我面前跪了一天一夜,我,我也是沒辦法,我本來也不想答應的,可,唉,人家七爺也說了,這事是天注定的,最好是不要攔,攔了要折福壽,遭報應。」
這樣雜七雜八的一堆話,魏寧只聽出了一個意思,他伸手制止了他媽繼續神神叨叨下去,「我說媽,你的意思是要我做魏惜的陰婚對像?」
魏媽媽神色間也有些不自在,「就是這個意思,這不正和你商量嘛。」
魏寧頓時覺得房間裡明亮的燈光一霎那間昏暗了許多。
他心裡百味雜陳,張了張嘴,想斷然拒絕卻又怎麼也開不了口,心裡那根深蒂固的內疚,在逼迫他點頭答應,但是同時,他又覺得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左右為難之際,魏寧家的的大門被敲響了。
「篤——篤——篤——」沉悶的,有節奏的敲門聲,讓魏寧有一種耳膜正在被敲打的錯覺,他打開了門,就看到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站在了大門口,看到魏寧的時候,本來散漫的眼神瞬間凝聚在了魏寧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跟x光一樣恨不得把魏寧剝皮剔骨一樣的照個透亮。
魏寧被她看得毛骨悚然。
中年女人看了一回,終於收回了目光,含笑地看著魏寧,滿意地點點頭。這笑容居然充滿著一種說不上來的風情,只是這風情透著一股瘋狂,讓人不敢多看。
「六嫂子,我來了。」中年女人衝著屋內喊了一聲。
「哎,哎,他嬸,進來坐,進來坐。」魏媽媽也跟著出來。
敢情這就是快十年沒見到的魏三嬸,看起來挺正常的,一點也不瘋,只是剛才那眼神,怎麼看怎麼像婆婆看未來兒媳婦,這個念頭讓魏寧背上出了一身熱汗。
魏三嬸看著魏寧,「阿寧啊,你有什麼要求儘管和我說,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辦好。」
這言下之意,沒他什麼事了,一切已成定局了?魏寧心裡有些擰巴,還沒轉過彎來,這麼多年,他一直心懷愧疚,只能偷偷地寄了一些錢給魏三嬸,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是願意代替魏惜,當魏三嬸的兒子,孝敬她,為她養老送終,但是這並不表示他能接受自己莫名其妙地和人結成陰婚。
光是想像那一幕,都讓魏惜毛骨悚然。
所以,魏寧決定還是把事情好好說道說道,最好是能打消魏三嬸的念頭。
就在這時,有風從門縫裡吹了進來。
六月的晚間,氣溫並不算低,但是隨著這風,魏寧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他不由得抖了抖,接著,他覺得自己耳朵邊一涼,似乎被什麼冰冷的東西碰到了一樣,魏寧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