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晚間的微風,吹散了白天些許的溫熱。()翟家莊人幾乎都集中到了莊子東邊的打穀場納涼了。孩子們追逐嬉戲,大人們東拉西扯。張嬸喚娃兒當心跌破了頭,李媽說姑娘不要學小芝退婚送了命。男人吞雲吐霧髒話粗話說婆娘,女人打情罵俏擠眉弄眼逗漢子。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把打穀場當成了翟家莊的樂園,所有的煩惱都在這裡暫時拋卻了。
李山棗吆喝著,「一隊的,記工分了!大伙都向小周這邊靠靠。」
第一生產隊的男女社員,在隊長李山棗的召喚下,散坐在了打穀場的正中把周雲星圍在中間。在一盞亮堂堂的煤油泡子燈下,周雲星曲坐在一塊大石塊上,面前放一張方凳,神情專注地傾聽著大伙給每人所議應得的工分,像一位小心謹慎的小學生,把它記載在各人的工分簿上。這時的周雲星,儼然掌握著李山棗交給的一項神聖大權,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每記上一個人,周雲星都要朗聲地給大家念一遍,讓每個人都能聽得到。
「哎,小周,你知道先華為什麼沒有來?」李山棗問周雲星道。
周雲星從燈光下抬起頭,試探著向人群掃了一下,根本看不清那是誰跟誰,他隨便地說了一句,「可能是去趙文海那裡了吧?」
大家聽到周雲星提起趙文海的名字,都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這個小趙,聽說他今天又去公社了,要去伸什麼冤?真是的,還嫌害的人家不夠。()」
「唉!管不住的是兒子,看不住的是女兒。孝德老兩口真是都應了這兩句話了,死人、坐牢都攤上了。」
「要在我,非把那小子騷**給割了餵狗,先出了這口惡氣再說。」
「都別說散話了!小周,輪到誰了?都聽小周的,大伙繼續評議吧。」李山棗見大家走了題,提醒道,「人家小趙,肯定也沒有料到有這個結果的。看他那一瘸一拐的,也是很可憐的啦。」
周雲星想,大家在一起,最沉重的話題,或許就是說到自己的事情,最輕鬆的話題,大概就是說到別人的事了。所以他認為有必要當著大家幫助為趙文海澄清一下,他說道,「小趙,今天去公社送一份材料了,他要求上面把小松放了,說他不怪罪小松的……」
「這還像個男人。」
儘管,外邊的打穀場上談笑風生,然而,村中的知青屋裡卻沒有燈光映照,沒有人聲相伴。
趙文海就這樣一直呆呆地坐著。
偶爾,從灶間柴草堆裡傳出來三兩隻小老鼠打架發出的嘰嘰紛擾聲,彷彿告訴他,作為一個弱小者自己確實太渺小了。
他沒有去點亮那盞一店著了就閃著綠豆般火焰的煤油燈。不知為什麼,他卻害怕光了,尤其是那種陰森森忽閃忽閃的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弱弱的光。
最近,他在面對光的時候總會這樣胡思亂想:在亮堂與黑暗之間,一個人選擇做人還是做鬼就只是一步之遙了。
今天,趙文海從梁堡屯回來,當經過半山,經過那個令他一生難忘的地方時,他無論如何也邁不開半步了。他躺在了他與小芝海誓山盟,相擁相吻的那片草叢中,跟小芝「交談」著——既然蒼天為我倆特意安排了那樣一個黑夜,可為什麼它卻要將我們弄得這樣慘?小芝,人說蒼天不老,這是因為它無情那!為什麼人們一個個都對我投來鄙視輕蔑的目光,連公社的那個口口聲聲自稱為知青娘家人的林秋楓也把我當成姦污女青年的流氓犯了那。小芝,我是多麼地希望有人站出來給我倆說句公道話。小芝,失去了你,我真的猶如失去了春天的花呀,可是,這些人他們逼著我把整個春天都送去!小芝,你曾對我說過,你的爹娘為了你和你哥的婚事吃盡了苦,謀劃出那個換親的辦法也是迫不得已。我知道,你十分體諒你父母的苦衷。退婚,也許你不認為那是你掙脫束縛自由繩索的抗爭,不認為是你追求真正愛情和幸福的舉動;你可能僅僅把退婚看作是對不起你父母和哥哥的一種內心的痛苦的折磨。你曾跟我說,如果我倆哪一天結了婚,一定要好好感謝和報答你的父母。我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當時興奮不已,高興得像個孩子,捧住了我的臉使勁地親吻著。我發現,當時你的眼裡含著淚花……可是,現在,所有的憧憬都因你的離去而灰飛煙滅了那,小芝……
翟先華推開了知青屋的門,「趙,外面這麼涼快,你怎麼一個人悶在屋裡?」他幫著點亮了燈,看了看趙文海。
翟先華看趙文海的模樣,就知道他今天去公社碰了釘子。他問道,「那個林主任怎麼說?」
「那人是個流氓!簡直是個政治流氓!什麼大局小局,竟對我進行百般侮辱。」
「他是管你們知青工作的,難道他對你也耍威風?趙,想開些,今後好好看待小芝的爹娘就是了。」
「恐怕,這個也很難做到了……周圍的人都在譴責我,謾罵我,譏笑我,難道你真的不知?今天,林秋楓也把我當成流氓犯、政.治犯了!你說,今後我怎麼辦?」
「趙,對林秋楓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跟他一般見識。看開點,想開些,事情總會過去的。」
「能過去嗎?」
趙文海為翟先華留下了一個問號,就再也不願意說什麼了。
第二天清晨,趙文海鼓足勇氣,來到了翟小芝家的院子門口。他懷著一股異樣的緊張朝裡張望,翟小芝的娘正躬著腰打掃院子。
「大媽,大媽,我來看您……」趙文海輕輕地敲著院門。
「喪門星!殺千刀的,你,你滾,你滾遠些去呀!你害得我家家破人亡呀……」翟小芝的娘用她手裡的掃帚朝趙文海沒頭沒腦地掃著。
「大媽,讓我做您二老的兒子吧!我願意侍奉你們一輩子……」趙文海反覆地說著這句話。
小芝的爹翟孝德聽到聲音,從屋裡衝出來,拉開嗓門吼叫著,「你個狗日的無賴,到死我也不會原諒你的!狗雜種,你還我閨女,還我兒子!」翟孝德一邊罵,一邊拉拉扯扯揪住了趙文海。
第二天,趙文海終於沒有再起床。周雲星喊破了嗓子也沒有叫醒他。
司徒斌、范成、翟先華和李山棗趕來了,村上的很多人都趕來了。司徒斌在趙文海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個空空的安眠藥瓶和一份遺書——
親愛的兄弟范成、司徒和雲星,我就要離開你們了。我不是對誰有仇才走的,我是為了愛,因為愛。
記住:一定要把我和翟小芝埋在一起。
請轉告我的奶奶——我的唯一的親人,請她老人家不要傷心。因為,她的孫子是追隨山村的一位美麗的姑娘而去的,是為愛而去的。
翟家莊在痛苦中思考,在思考中沉默了。
司徒斌、范成和周雲星都經受了一次靈魂大洗禮,他們為失去一位好兄弟,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
每一個翟家莊人在經過翟家山墳地時,總要靜靜地在這裡佇立好久好久,凝望面前這兩座高高隆起的墳頭:因為,這裡安葬著一位坤城下放的知識青年和他在翟家莊的一位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