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玉忽略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眼見面前的海寇望著自己身旁的人,她微微偏過頭,瞥見顧雲凰的眸光,心下頓感不妙。
她是瞭解他的,方纔他眸子垂下的那一刻,她敏銳的捕捉到了他眸底的殺機。
「看什麼看,不就是掉土坑裡了麼?」略顯粗魯地將肩膀上的手拍掉,瑾玉壓低著嗓音,沉聲道,「怎麼,看見我們中招,想笑是不是?」
「你小子倒也知道自己可笑,一個娘們就把你們整成這樣。」那海寇倒是真如瑾玉所言大笑了幾聲,而後道,「趕緊洗洗去,這模樣那哪個是哪個老子都分不清了。」
「要你小子多管,你也不比老子乾淨到哪裡去。」模仿著海口特有的粗俗口氣,瑾玉抬手將他拍到了一邊,「一邊去,看看夫人中午做的什麼好吃的。」
說完便逕自進了房內,那海寇在她身後看著,用鼻子哼了一聲,「脾氣這麼沖,肯定是福子,最邋裡邋遢。」
「……」眾影衛不禁心道殿下真有做土匪的本事。
瑾玉一路看似漫不經心地晃進了廚房,眼見葉微涼站在灶台前切菜,一旁還有幾名男子翻來翻去地找能吃的東西,這才知道原來平日裡葉微涼竟真是一手包攬所有人的伙食,連個打下手的都沒有。
而她要是有一餐失蹤了,這群海寇便向是餓死鬼投胎。
「夫人,中午吃什麼呢?」大喇喇地走到她身邊,趁著一旁的人不注意,瑾玉將一個小瓷瓶悄悄置於一小堆洗好的白菜之下。
葉微涼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只道:「我想想啊,清炒龍蝦,牛肉絲湯,紅燒排骨,香菇白菜,應該就這些吧。」
二人說話間,葉微涼已經將小瓷瓶取了出來,去了瓶塞,與糖罐裡的白糖混在了一起。
「這真是極好的,牛肉要切大塊些啊。」瑾玉將空了的瓷瓶收了回來,而後轉身離開了廚房。
廚房門口,其餘的五人或站或坐,擺著一副隨時等吃的模樣,都將瑾玉與葉微涼的暗語聽在了耳中——
中午的飯菜,只能吃牛肉。
只因其餘的都會下藥。
「阿音,你氣還沒生完?」邁步到了顧雲凰跟前,瑾玉低聲道,「莫不是我拍了你一臉的土,你一整日都不打算與我說話了?」
顧雲凰聞言,只是分外平靜地望著她,卻依舊沒有開口的打算。
瑾玉磨了磨牙,「不理我拉倒!」
言罷,直接轉身走開。
顧雲凰見此,眉梢幾不可見地一挑,而後又將視線收了回來,片刻之後,他轉過身,循著方才瑾玉離開的方向走了出去。
瑾玉一路閒逛,將所經過的地點一一記錄,但凡聽見海寇中有互相叫出名字的,也記了下來。
海寇大多數不注重衛生,有時她經過一小群賭錢的海寇身旁,隱隱能聞到酸汗味,她這灰頭土臉其實也算不得什麼,至少衣裳裡頭的皮膚是乾淨的。
真難得葉微涼能在這樣的地方呆著幾個月。
走著走著,迎面碰上了一個矮小些的海寇,瑾玉先前記上了他的名字,便走上前伸手朝著他的肩頭重重一記,「石頭!」
「你大爺的輕點。」那名喚石頭的男子齜牙咧嘴地捂著肩膀,抬頭看著瑾玉斂臉孔的一瞬,愣了一愣。
「我是福子,認不出來麼?」瑾玉道。
男子瞅了瞅她,而後哼了一聲:「你這手勁真是一天比一天大,又沒欠你錢,還有你也不洗把臉,跟只泥猴子一樣。」
「我懶得去河邊,廚房裡的水那女人要做飯不讓我用。」瑾玉道,「問你個事,夫人這次逃跑了,大當家的什麼反應?」
「還能什麼反應,她又不是第一次跑了,不過當家的說總是讓人去抓也煩,想給她加個腳銬子。」
「這樣,還有一件事。」瑾玉說著,故作神秘一般,朝石頭壓低了聲音道,「二當家死了,大當家打算怎麼做?」
「這我就不知道了,誰敢問啊,大伙雖然氣憤,但是大當家的現在也沒有表示。」
「那大當家現在在哪兒?」瑾玉道,「我找他有點事,需要當面說。」
「喲,你小子能有什麼破事?」石頭看似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什麼大事,你別想著他會見你的。」
「當然是大事。」瑾玉狀若激憤道,「現在廖城官兵多,不適合再劫船,我們難道不該另謀生計?當然這種事你小子是不會懂的,你個土包子,帶我去看當家的。」
「為什麼是我帶,你自己不認路?」
瑾玉當然不認路,只隨意道:「你不是說他不會見我麼?一會兒我讓你看看當家的是如何誇我的。」
「誇你爺爺,走就走,怕誰。」石頭被瑾玉三言兩語說的不服氣,便率先走了出去。
瑾玉勾了勾唇角,抬步跟了上去。
石頭帶著她到了五層之高的那棟樓前,踩上樓梯之時,瑾玉暗道難怪這一棟會比其他的高上許多,果然就是給最大牌的人物居住。
待二人上了第三樓,石頭帶著她經過走廊之時,忽聽一陣悅耳的琴音傳入耳中——
起落間音律流淌,或虛或實,變化無常,似幽澗流泉清冽空靈,悠揚清澈如青巒間嬉戲的山泉那樣的清逸無拘,似夏夜湖面上的一陣清風,引人心中鬆弛而清新。
瑾玉有著些許的怔然,她也是懂琴之人,聽著耳畔的韻律只覺得這彈琴之人技藝高超。
這樣的一個土匪窩,會有什麼人在此彈奏?
思索之間,卻聽得身邊人粗噶地道:「當家的又在彈琴了,看來你得等等,他最討厭彈琴的時候有人擾他。」
瑾玉眉梢一挑。
這彈琴之人原來就是海寇頭子?
她無法想像一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人是如何會彈出這樣的曲子,印象裡的海寇頭子即便不是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也應當不會有這樣的高雅心境。
「石頭。」瑾玉忽的轉過頭,朝著石頭身後一指,「你看誰來了?」
「誰?」下意識地轉過頭,卻沒有看見半個人影,他才想轉回頭,卻忽覺脖頸一疼,眼前一黑,身形轟然倒地。
一個字形容,蠢。
瑾玉隨意找了一間房門,將耳朵貼在了門口,沒聽見什麼動靜,這才走回石頭身邊彎下腰,拖著他直接進了房裡,而後塞到了床底下。
走出房間將房門掩好了,這才循著那琴音走到了盡頭的一間屋子前,只見門掩的緊緊的,她只得到了欄杆邊,窗戶正對著艷陽半開著。
窗戶之下沒有能落腳的地面,她一個輕躍翻過了欄杆,一手扶著欄杆,另一手小心翼翼地觸上了窗戶的邊緣,而後探頭朝裡看去——
淺淡的的輕煙攜著香氣縈繞著整間屋子。輕風過窗而入,屋子正中央的屏風之後,鋪著深紫絲綢的地面上,有烏黑的青絲四散,半掩著男子的面容,裊裊輕煙攜著琵琶音曲,只令人覺得優雅而清新。
男子身著一襲淡白淺藍為邊的長袍,腰身紮著同色腰帶,從她的角度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能看見他修長的指拂過琵琶弦,無端帶了幾分優雅寧靜。
傳說出的海寇頭子?
瑾玉額上的青筋險些凸了。
就這一副書生一般的骨架子,看上去一點也不英雄一點也不梟雄,那樣的指節似乎最適合撫琴,她不能想像他拿刀殺人會是什麼樣。
真乃奇葩。這大當家這樣子竟還能不被那些強壯的海寇撬了地位也算是本事了。
瑾玉在窗戶外聽了一會兒,那男子始終沒有抬起頭,一頭烏髮垂洩她脖子即使伸得再長也瞧不到,便放棄了,趁著他一曲未完,她一個翻身回到了走廊之上,消無聲息地離開。
她不知的是,她走之後,屋子裡頭的琴音一停,緊掩著的房門打了開,白衣藍邊的男子邁出了房門,看著空蕩蕩的走廊,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瑾玉逕自下了樓,本打算奔著廚房而去,不料迎面便見一名海寇端著托盤而來,托盤之上是冒著裊裊熱氣的飯菜。
看來葉微涼那兒已經辦妥了。
瑾玉眸光微閃,這些海寇個個蠻不講理,能讓他們親自送飯應當只有那大當家才有這個待遇。
思及此,她直接走上了前,攬住那人的去路,「這飯菜還是我送罷。」
「去去去,一身的土,就你這模樣怎麼能進當家的屋子。」那人輕嗤一聲便要越過她。
瑾玉眸色一冷,她若要動手自然不難,可人來人往多,那邊不好辦了。
正尋思著怎麼把那菜盤子弄到手,倏然間耳邊響起細小的破空之聲,她循著聲音看去,一根細小的蠶絲劃破了氣流朝著那人的腿而去,下一刻她聽得那人『哎呀』一聲,一個趔趄便要栽倒,手中的托盤直接離了手。
瑾玉眼明手快一步躍上前將那要落地的托盤拯救,而後聽得耳邊『撲通』一聲。
那男子摔了個大馬趴,摔還不算,整個臉跌倒了草叢邊的泥濘裡頭。
瑾玉險些笑出了聲,朝前頭看去,卻沒有看見半個人影。
他總是出手的很及時。
「你看看你,這麼不小心,還好我接住了。」裝作好心地將那摔倒的人扶起,還替他拍了一把土,「現在你比我都髒,跟只死老鼠似的。」
「呸」那人將不小心吃進嘴裡的泥吐了出來,他明明走的好好的,卻不知為什麼腿一個痙攣,而且那感覺倒像是忽然抽筋,他便沒有想到是有人偷襲,只朝著瑾玉道,「得了,你愛去你去,找罵也是自找的。」
瑾玉如願地端著盤子上了樓,到了三樓盡頭的房間,她抬手敲了敲門,沉聲開口:「當家的,飯菜好了。」
「進來。」房內傳出一聲清雅的男子聲音,瑾玉聽著這聲音,眉目微動。
這聲音,似乎在哪裡聽過。
腦海之中在片刻已然將認識的男子過濾了一遍,終是判斷不出來,亦或者,聽過卻忘了。
沒有猶豫的,她抬手推開了房門,入目正是中央的大屏風,她正尋思著是把托盤擱在屏風前還是拿到屏風後,屏風後的人便開口了,「端過來罷。」
瑾玉低垂著頭,邁步走了進去,俯身將手中的盤子擱在了放置著古琴的桌子上,沉聲道:「當家的慢用。」
「嗯。」男子輕輕應了一聲,瑾玉直起了身,望著跟前的男子,卻見他依舊垂著頭,髮絲將他的面容遮住,依然讓她看不清楚。
現在看不清不要緊,一會兒他吃下去了也能看的清了。
她轉身正要離開,卻聽得身後的人道:「等等,你認為我方纔的曲子如何?」
瑾玉步子一頓,驟然警戒起來。
敏銳如她已經聽出了他話裡的不尋常。
一個精通音律的人,為何會與一個只曉得燒殺搶掠的海寇議論這樣的問題。
他約莫已經發現了什麼。
而她猜對了,下一刻,聽得身後的人聲線淡淡,「九香散,倒是不錯的迷藥,混在飯菜裡,更添菜香,可惜我以前中過一次招,便記住了這個味道。」
瑾玉眸色一冷,下一刻倏然轉身,身形一掠到了那人跟前,抬手發起攻勢,男子似乎意料到了她的動作,頭稍稍一仰,指尖撫上琴弦,一串攜著內力的氣流回擊——
瑾玉本能察覺到危機,一個側身閃開,站定之時,已然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
「是你?!」
他竟是……
「分明是個美人,卻要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何必呢。」一聲歎息之後,男子望著眼前的人,眸中卻劃過一絲促狹,「扮男子不是很成功,下次還需努力。」
瑾玉冷冷一哼。
你姑奶奶我是女扮男裝的鼻祖,出生就開始扮,還用你教麼?
「姑娘,我看你有些面熟。」他望著她,沾染著土灰的額頭之下,那雙清冷的桃花美眸似乎在哪裡見過。
「雅芳閣第一頭牌凌公子,竟是廖城海寇案的罪魁禍首,真是讓人難以預料。」瑾玉冷冷一笑,「在哪見過不重要,有什麼話,去刑部再說罷。」
「哦?」凌杉微一挑眉,繼而淡淡道,「那你擒我試試?擒住了,隨你發落,擒不住……」
瑾玉斜睨他,「擒不住我喊人來幫忙。」
「……」他被噎了一瞬,而後道,「十招,十招之內你勝不過我,留下來做我壓寨夫人。」
瑾玉眼角一跳,「你不是有一個了嗎?」
「那個有與沒有無差別,不過是個煮飯的,你上位了她下去,多簡單的事兒。」他說的輕描淡寫。
「十招,三招如何。」一聲冷哼,下一刻有一抹黑影從房外掠進,攜著一道幽涼輕漫的聲線,「三招之內,你勝了,她留下,你敗了,讓我擰下你的頭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