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間,曾一騫又給何處拿來一款新手機,說道:「短短幾個月,已經給你買了三隻手機了。你再這樣,我改行賣手機了啊。幸好上次是我給你申請的號碼,密碼我還記著,我就給你沿用原來的號了。我新的私人號碼已經存著了。
何處接過來,把曾一騫的名字改成小菊花,又給手機加了密碼,還特意設置成密碼輸錯十次以上銷毀所有數據,才安心了點。
太好了,她現在正需要一個手機好方便聯繫蕭逸,只是這幾天再也沒見到薛浩然,她還沒機會問清楚,蕭逸到底在哪呢。
出院這天,何處趴在病床上把玩著新手機,裡裡外外也看不出是啥牌子,百無聊賴的說,「曾一騫你還真是越來越小氣了,以前好歹送個土豪金,現在咋不送個蘋果6了呢!」
曾一騫沒有回答,何處抬頭一看,他竟然奇跡的沒在病房。從一大早,她就看到曾一騫神色異常,一會歡喜一會憂的,有時候還看著她癡癡傻笑,讓她嚴重懷疑曾一騫已被她折磨的精神失常了。
何處渾身一震,跳下床,此時不跑,共待何時,等曾一騫回來,沒準就直接把她押到別墅去了。
換下病房服,拿了張報紙遮住臉,小心的貼著牆,趁護士一個不注意,何處溜了出去。
不過何處並沒離開醫院,而是來到保健樓,據她所知,一般做康復健的病人都住在保健樓裡。
何處沿著走廊走了一圈,連個護士都沒見著,只看到有一間病房的門是開著的,一條敞開的縫隙像一種呼喚,何處下意識走過去,手剛要觸碰門柄,將門推開那一瞬間,病房裡傳出了杯子碎裂的聲音。
在這安靜的樓道裡,玻璃碎裂的聲音顯得格外大,何處嚇了一跳,然後一個充滿了憤怒和怨恨的女聲緊接著傳了出來,帶著哭腔,「從你出事那天起,是我守在你的病床前日日夜夜啊!是我寢食不安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你啊!是我每天孤單地在你身邊哭啊!你的何處她在幹嘛?她在和我表哥,在和北京城的傳奇曾一騫談情說愛!她在過她甜蜜美好的小日子,壓根都不知道病床上還有一個你!而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喊何處的名字。」
何處愣在門外,這個聲音她聽得出,是薛嫣然的。那水杯,也是她摔在地上的。
此時此刻,薛嫣然在病房裡,漂亮的眼睛都噙滿了淚,忍著不流下倔強而悲涼的望著病床前的蕭逸,自嘲般的苦笑,喃喃,「你還問我何處在哪裡——」
那一刻,病房是靜寂的,像一片了無生命的海。
何處低著頭,彷彿被釘在了病房門外。呼吸突然有些艱難,眼淚不住的在眼裡打轉。手輕輕地從門柄處縮了回來,何處輕輕地抬頭透過在那道像傷口一樣的門縫,終是看到了蕭逸。
事隔半年再見到他,他安坐在病床上,臉色有些蒼白,透著一絲憔悴,比以前更瘦了。他安靜的坐著,沉默間,像是一個孤單的影子。薛嫣然就在他對面站著,漂亮的眼睛裡盛滿了委屈和憤怒。
他們之間,碎了一地白瓷,清水蜿蜒,濕了一地。
何處看到了蕭逸,看到他搭在床上失了半截的左腿,旁邊依立的桃木枴杖看來觸目驚心,那一刻,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了下來。
只是那一眼,何處整個人都開始顫抖。她相信,在蕭逸劫後餘生醒來那一刻,薛嫣然應該是喜極而泣的。這樣的一個如靜如水的男子,任誰看了也會心痛。
何處突然覺得,蕭逸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離開她,是不是還喜歡她……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蕭逸他已經「康復」了。他還可以再站起來,可以走他們曾走過的路,可以踩他們踩過的沙灘,可以旅遊,可以站手術台前,可以像路上任何一個人來人往。
何處抑制住了眼淚,呆呆的,卻又小心萬分地在門後面,看著蕭逸。她是尋他來的,卻不知道此時該不該進去。進去應該說什麼,難道要告訴他,她是來看看他那條殘缺的腿的?
蕭逸面對薛嫣然的質問,一言不發,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擅長掩飾的人,從小到大。
薛嫣然突然笑了,笑的那麼淒涼,她仰著臉,說,「蕭逸,你就連編一個謊話騙我的力氣都不肯花嗎?
蕭逸抬頭看了看薛嫣然,終是有些於心不忍,他說,「嫣然,我們……」
蕭逸還沒說完,薛嫣然就撲進他懷裡,抱著他的腿大哭。他坐在病床上,她跪哭在病床下,滿臉淚水,那麼驕傲的女子,從小就像一隻驕傲的孔雀的她,在蕭逸面前哭得稀里嘩啦—
她說道,「蕭逸,求你騙騙我吧!就像別的男朋友騙他們的女朋友那樣騙騙我吧,你騙騙我你的心裡根本沒有了何處好嗎?求你騙騙我吧!蕭逸……嗚嗚嗚……」
這樣的薛嫣然像一泓柔軟的春水,像一隻驚恐中的小鹿,像一個迷路的小孩,而蕭逸是她唯一的慰藉,迷濛如霧的雙眸,淒涼如冰的眼淚,別說何處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薛嫣然,連蕭逸也是第一次見到。
那一刻,饒是百煉鋼,也化成繞指柔。
蕭逸低下頭,看著懷裡哭得尤是悸動的薛嫣然,眼眶也輕輕地紅了,他仰起頭,像是要抑制住將要流出眼眶的淚水一樣。
最終,他再次低下了頭,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堅定,像是應諾了薛嫣然的哀求,又像是在告誡自己,一字一頓的說,「別傻了,嫣然。安安,她只是……我的……妹妹,我的……親人而已……」
說完這句話,眼淚從蕭逸的眼眶裡輕輕地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落在薛嫣然烏黑的頭髮裡。也落進了何處的心裡,這是別離了半年後的蕭逸,第一次在她眼前落淚—
話語如刀,眼淚如鹽。
何處的心,就像被刀刺過卻又進入了鹽水之中,那麼疼痛。
她在門外,緩緩蹲了下來,心裡難受得很,卻不得不摀住嘴巴生怕發出聲息,驚擾到屋子裡的那份來之不易的美麗。
為什麼人總要不停的做這樣的證明,證明彼此不再對方的心裡。不是證明得讓別人相信,而是要證明到讓自己去相信。
薛嫣然仰起臉,看著蕭逸,笑了,微微悲涼,很顯然,在她眼裡看來,蕭逸這番話並不值得她去信任。
她突然對蕭逸說,「蕭逸,我們結婚吧!」
蕭逸愣在病床上,何處猛然抬起頭,愣在病房走廊冰冷的地板上。
薛嫣然說,「蕭逸,我們結婚吧,你曾答應過我的。」
何處的心頓頓的麻了一下,那個與她一起骨肉相連長大,事事為她著想的男孩,終是允諾了別人。
薛嫣然拉起蕭逸的手,仰起頭,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蕭逸,我都不去求你愛我,我只求你娶我!我不同她去奪你的心,我奪不了我知道啊!可是我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只有你在我身邊!」
她哭著說,「蕭逸,我們都是成年人,你冷靜的想想,你心裡有何處,如果何處心裡還有你,可是,你能給她未來嗎?你們現在這種關係,能給她婚姻嗎?你媽媽會答應嗎?你們已經是兄妹了,你能給她一輩子的幸福嗎?
薛嫣然哀泣著,「蕭逸,娶我吧!我已經沒有媽媽了,浩然不親近我這個姐姐,爸爸只專注他的事業,我這一輩子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我只有你在我身邊了。你答應過我,要照顧我一輩子。也只有這樣,何處才能去擁有自己的幸福!安心坦然地去幸福!你知道嗎?她和表哥發生過爭執,這些爭執全部因為你!他們在鬧分手啊!你一定要讓他們倆分手嗎?蕭逸,你想想何處懷著表哥的骨肉啊,你忍心讓這個孩子沒有父親嗎?
……
薛嫣然這番一連串的話,讓蕭逸愣了很久,他的臉色蒼白而寂寥。
利劍穿心,不過是這個滋味。
病房走廊冰冷的地面上,何處猛然驚覺,薛嫣然並沒有告訴蕭逸,她和曾一騫已經分手了,甚至還給她編造了一個懷孕的假像。兄妹?骨肉?何處突然笑了,心中雖是苦澀,卻懂了薛嫣然。
如果她是薛嫣然,何處想她也會這麼做,在彼此解除誤會之前,在她和曾一騫已經分手這個消息讓他知道之前,在最快時間內與蕭逸結婚,以免夜長夢多。
陷入愛情裡的女子,使盡手段,只不過求一個男子,一生到老。男未婚,女未嫁,誰能去指責那一些是是非對錯。
蕭逸一直是沉默著,他似是陷入了一種不能自拔的思緒中。
薛嫣然再次收起了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流著眼淚,溫柔地將蕭逸的手擱在自己的腮邊,閉上雙眼,貪戀著那份來自他掌心的溫度。她說道,「蕭逸,我追尋了你這麼多年,紛紛擾擾,好不容易追到你了,你卻拿著我們的「愛情」,來掩飾你對另一個女孩的愛而不能。我痛恨過何處,做過錯事,讓人討厭,讓你生厭…而如今,千帆過盡,生死歷經,驕傲如我,什麼都沒了,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女人都不是了。我都肯懇求你,盡情拿著我們的「婚約」,去掩飾去成全你們彼此的幸福。你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啊……
蕭逸沉默了。可以說他幾乎都在沉默。
何處突然記起這樣一句,有時候,在女人的愛情戰爭中,不爭,就是最大的「爭」。
突然,薛嫣然止住了哭聲,揚起小巧的下巴,滿眼期盼地看著蕭逸,說,「我可不可以理解你已經答應如期舉行婚禮了。」
蕭逸深深地看著薛嫣然,眼眸之中有多少內容,何處看不到,她只看到,薛嫣然的眼眸裡,閃著一種叫做期待的幸福光彩。
何處突然鼓起勇氣,站了起來,她想衝進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衝進去做什麼,可當她的手伸向門柄那一刻,一直沉默的蕭逸說話了,「我曾答應過你,一切如你所願。我們——結婚。」
何處的手,從門柄處,重重地落了下來。
何處對自己笑了笑,到此為止吧,何處。他們這次是真的要結婚了。她現在已不想指責薛嫣然用這樣的方式追求幸福,她的幸福顯得如此重要和緊急,因為在她光鮮亮麗的外表下,內心早已被踐踏得一片狼藉。
只是蕭逸已不需她照顧了。他的那份債她永遠也還不上了。就在何處的手落下的那一刻,卻看到病房中薛嫣然俯下身去,她從地上撿起一片細碎的白瓷片,放到蕭逸手裡,然後她用右手迅速拉起蕭逸的手,在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劃破了一個圈——艷紅色的鮮血,如同甜蜜的情話,表示了一生的不離不棄—
毫無準備的蕭逸顯然被驚到了,他慌忙地收回手,拉過薛嫣然的無名指,那一圈艷紅,瑪瑙一樣。
曾一騫說的對,薛嫣然的精神果然異於常人。
薛嫣然衝著蕭逸笑,「我不要鑽戒,我只要有你給我的血戒指,蕭逸,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了,你用它把我一生都囚禁了。
那道漂亮的紅色,環繞在她的無名指上,像疼痛的誓言一樣。
蕭逸吃驚地看著薛嫣然,眉目間有種心疼和內疚。薛嫣然這種極端的愛情,似乎將他逼入了絕境,令他無法思考。他輕輕地抬手,很小心地擦掉她的淚水,說,「我可能……永遠不會愛你……」
薛嫣然就哭得更厲害了,她將蕭逸的手緊緊拉住,哭著說,「只要你肯給我機會愛你,我會用一輩子來陪你,來暖你!」
蕭逸看著未薛嫣然,清亮的眸子裡,透著複雜難言的神色,他沉默著掏出手帕,試圖給她擦乾無名指上的血跡。
薛嫣然拒絕了,她拉過蕭逸的手,將瓷片捏在手中,仰起頭,沒有說話,但是滿眼的詢問,只有一句話—我,可以嗎?
蕭逸生看了看薛嫣然手中那片瓷片,漂亮的唇緊緊抿著,一直沉默。
薛嫣然並沒有給他時間思量,在她眼裡,這就是默許。或者即使蕭逸的沉默是一種拒絕,她也要將它改變為「我願意」。
於是,她輕輕地附身,小心翼翼地用碎瓷片在蕭逸的無名指上劃下一圈血痕……
蕭逸的眉心微微皺起,疼痛劃斷了他的思量他的退路,也像劃在了何處的心上。
這是兩枚永生都無法脫下的婚戒,也是他們贈與彼此的一生之痕。
而可笑的是,何處見證了他們「互換」戒指這一刻。何處有些搖搖晃晃,咧嘴,笑了笑,對自己說,這次搞偷窺搞得爽吧?何處。
要不要進去恭喜一下啊,說幾句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然後,順便替他倆擦擦血什麼的。
何處衝著空氣拚命地笑,做各種鬼臉給自己看,眼淚卻在拚命地流。
那一刻,病房門突然被打開了,薛嫣然迎面出來,眼角依稀有著淚痕。她看到何處,如遭雷劈一般。
蕭逸猛地轉身,漂亮的雙眸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忽而明亮的光,那彷彿是歷盡千年的一個回眸,漫長而遙遠。
何處卻在他回頭看到她的那一刻,沒命一樣的跑開,躲到轉角處,如孤魂野鬼一樣,忍住淚,忍住呼吸,忍住不號啕大哭……
薛嫣然不復剛才在病房的溫柔,走過去冷眼看著坐在地板上有些情緒激動的何處,聲音尖酸而刻薄,有種先發制人的虛勢,說道,「何處,你現在這個樣子要是被曾老太太看見了可不好,前些日子你在記者面前張牙舞爪的相片和爛事一籮筐的報道,已經讓曾老太太大為光火了,你可千萬在老太太面前端莊了,要是再讓她知道你和表哥在一起時,還惦記著別人的男朋友,恐怕是進不了曾家的大門了。你看看今天的喬曼,曾經蘇雪,她們都是有過「醜事」的人,所以,曾家不歡迎她們。而且,我姨媽更不歡迎我們的曾二公子有一個聲名狼藉的女朋友的!」
「哦,我忘了,你不是表哥女朋友了,他不要你了!」
他不要你了!
剛才還那麼溫柔的女子,怎麼突然這麼刻薄啊。薛嫣然的話,和剛才的那一幕,像兩把匕首一樣直直的插在何處的胸膛,讓何處突然難受得厲害,反胃的直想吐。
這時病房裡傳來蕭逸的聲音,他倚門而問,「嫣然……你在和誰說話?
薛嫣然回頭,微微一笑,說,「沒誰,一個亂跑的小孩。」
何處抬眼看她,薛嫣然的臉依舊是溫溫柔柔的笑。
那一天,醫院裡,何處與蕭逸只有十幾步遠的距離。卻再一次擦肩而過。
他們倆手上的「婚戒」嬌艷如花,何處一人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淚如雨下。
蕭逸背靠在門上,左手上,無名指血戒如花;右手邊,卻只肯留給一個人。
他問薛嫣然,「在和誰說話?」
她說,「哦,沒誰,一個亂跑的小孩。」
很多年前,那個叫安安女孩也是個愛亂跑的小孩吧。
碧海藍天下,光著腳丫,玩沙子,拾貝殼,狐假虎威地做著大院裡的小霸王……
不對,他錯了。
其實,那個叫安安的女孩根本就不是一個愛亂跑的小孩,從小就不是。
她童年時所有的瘋跑,瘋玩,歡笑…其實都是只肯跟在他的後面,扯著她的衣袖,扯著他的手。
他卻在二十二歲那一年,做出了一件讓他後悔一生的事,遵從了母親的旨意,遠離了她,去了美國。
於是,他放開了她的手。
年少的他,以為決絕是最好的成全,時間能讓人把一切忘掉。
後來,才知道,有些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在出租車上,何處收到薛嫣然發過來兩條短信。
第一條是:你以為今天你沉默,成全了我和蕭逸,我就會感激你嗎?
第二條是她沉默了很久之後的兩個字:謝謝。
車窗開著,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起了小雨,初夏的雨,涼涼的打過何處的臉,何處對著這兩個字,突然笑了,然後又哭了。哭得跟瘋子一樣。司機大嬸一度認為何處是個精神病患者,讓何處即刻下車。何處掏出錢包裡所有的現錢,非常暴發戶的拍在檯子上,讓司機陪她在北四環上一路狂奔。
可惜下班高峰期間的四環堵得跟早晨起床打結的卷髮一般糾結,沒有何處想像中的風雲為她變色、地球為她停止轉動,電視台的廣播依然過早,紅綠燈依然變換。
何處哭完了後,昏昏欲睡,司機大嬸提醒她,「姑娘,你的手機響了很久了,快接吧,估計是你家人找你了。」
何處抽泣著掏出手機,她突然想見到曾一騫,即使鬥嘴吵架也好,就是別這樣讓她孤單的呆著。她甚至怪他,為什麼在醫院的時候,他沒有及時尋來。那樣在他身旁就有底氣光明正大的去看蕭逸,然後告訴蕭逸,她只想來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因為她無力去提及腿的事情。誰又忍心在傷口上撒鹽,還是在自己劃拉的傷口上撒鹽呢?
何處拿出手機,看到上面有四個未接電話,有些晃神。去年冬天在蕭家,她的媽媽留給她的就是這個號碼。當時她只不過說了一遍,何處就牢牢記進了心裡。她說,「安安,這是媽媽的手機號,你有事可以給媽媽打電話。」
何處曾沒有打過。她將這個號碼狠狠記住,只不過是想記住有關母親的一點信息而已,哪怕一個電話號碼也好。因為沒有一對親生母女,像她們這樣陌生。
而她的母親也曾沒有跟她打過電話。
何處一直沒明白,她在她媽的肚子裡住了十個月,在她身邊有六七多年,她當時怎麼會為了另一個男人就把自己拋棄了呢?這麼多年她媽媽甚至從沒有來看過自己。小時候,何處甚至認為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親媽。
可何處看到這四個未接電話時,本來悲傷的心一下子柔軟起來。埋在心底的那些抱怨也統統不見了。她在想,這個世界還是美好的,在她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她的母親出現了。她的媽媽還是想著她的。是啊,她曾經也是媽媽的驕傲,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啊,每次從幼兒園領回來的小紅花她媽都要仔仔細細地貼牆上。再怎麼疏離,母女這份情誼是斷不了的呀。
下了車,何處打回去,電話那邊的安藍立刻接起來了。
何處遲遲的喚了聲,「媽,怎麼了?」
「安安嗎——」安藍的聲音依然是那麼年輕動聽。好像永遠不會老一樣。
何處想她母親應該是問她畢業的情況和以後的打算。可接下去的內容卻讓何處心寒得顫抖。比落在身上的雨還涼。
「安安,戶口本是不是還在你身上?」
何處剛要回答,才想起戶口本還在曾一騫那兒,一直沒有機會拿回來。
何處說,「是啊,媽,你著急用嗎?」要是著急,她會讓曾一騫麻利的拿出來。
安藍說道:「嗯,著急用。我跟你爸其實並沒有正式離婚,戶口也一直沒遷。一直壓在你爸這兒。」
突然知道有關父母的這種消息,何處又開始反胃,不知道怎麼回應。原來那麼多年她父母只是在分居,不是離婚卻似離婚,從小她只以為自己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
何處握著電話沉默了很久,問道:「媽,你這麼著急要戶口本,是要和別人結婚嗎?」
安藍遲疑了一會兒,道:「這事瞞不過你。你也早看到了,我和你蕭叔叔……」
「誰是我蕭叔叔!真噁心。當年是我爸把他提攜上來,讓他當自己的秘書,現在他做了柿長就了不起了?這種卸磨殺驢的人渣怎麼會是我叔叔!」何處歇斯底里地喊道。心裡卻想著,蕭逸因為她斷了一條腿,這條腿是她生命的承受之重,這個債她是永遠也還不上了。
一直等在何處租屋門的曾一騫聞聲跑了過來。他看著何處,兩眼滿是擔憂。何處看到他的眼神,心裡更加悲涼,大顆大顆的眼淚混著雨水如斷線風箏,不由控制地落下來。
安藍在電話那邊有些焦急地解釋道:「安安,你不要怪蕭叔叔,媽媽孤單了半年子,只想跟他在一起,你想想媽媽下半輩子的幸福……」
何處抱著手機絕望地喊:「媽,我還有不到一個月就畢業了,你真的有這麼著急,非要在我畢業典禮前,告訴我你要戶口本,是因為你想和別人結婚嗎?你連一個月也等不得了嗎?你的幸福非要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媽,你太殘忍了!你唯一打給我的一個電話,就是你要結婚是嗎?要戶口本是嗎?沒問題,你過來拿,我在北京。我會和蕭逸,我的新哥哥一起為你們祝賀!」
說完,何處狠狠地把電話摔出去。看著剛剛還是嶄新現在卻是四分五裂的手機,何處像是看到她那早已四分五裂的家。真是她親媽啊,在她心靈遭受重創的時候,送來了一把匕首,照著她胸口刺了好幾刀。
何處想,也許她的母親真的不愛她了。她所有的愛早在十幾年前就全轉移到那個男人身上去了。她的生活、她的未來已經與這個母親早已沒有任何牽連了。是她自作多情了。曾一騫走過來,替何處擦掉臉上的眼淚後,慢慢將她抱入懷裡。何處趴在他的肩膀上,如同一個孩子一樣,嚶嚶哭出聲來。此刻的他是她茫茫汪洋裡唯一一塊木板,是她唯一的寄托和希望。何處用力地抱緊他,曾一騫拍著她的後背,一言不發。他身上有著獨特的令人安定的味道,何處在他的無聲安慰下漸漸平靜了,她覺得好累,這段時間太多的事情讓她震驚了,讓她應接不暇。最後竟然趴曾一騫身上睡著了。
何處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個夢。在夢裡,蕭逸和從前一樣,瘦高,眼神清澈,永遠理一個小平頭,愛穿白襯衣。
他穿著白襯衣站在微微炎熱的夏日午後的陽光裡,眉頭輕輕皺起的模樣,她永生難忘。
醒來時,曾一騫立刻兌了一杯熱水,不由分說地逼何處灌了下去。何處的枕邊放了一套衣服,她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從你包裡翻的鑰匙。」
何處點點頭,開始穿起衣服來。
曾一騫背過身去,說道,「何處,你去找蕭逸了是嗎?」
何處停了下來,曾一騫轉過頭來,看見她赤身**的樣子,拿起衣服替她穿了起來,繼續說道,「處兒,我們都不欠他的。你現在喜歡的是我,即使和他在一起,也對他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你不過是在可憐他。」
何處直直看著他,問道:「你知道他殘疾?」
曾一騫說,「我也是後來聽浩然說起過。浩然已經告訴我了,你知道蕭逸腿有毛病,你同情心發作,你想去照顧他。但是,何處,我有消息要告訴你……」
「曾一騫,你已經三十了吧。」何處打斷他。
曾一騫眼神古怪的看著何處,點了點頭。
何處說:「我20了,都到法定年齡了,咱結婚吧。你看我們都同居過,什麼都事幹了,這都是要負責的。所以要麼你負責,要麼我負責。不管誰負責,咱都得結婚。你以前說過,要娶我的,說話要算數。」
曾一騫滿眼驚喜,不可置信的看著她,說,「丫頭,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嗎?」
「當然知道。」何處笑道,「蕭逸要和你表妹結婚了,他們可能會去美國再也不回來了,等他回來探鄉時,也許都是抱著孫子孫女的糟老頭了。可要是那時我還是沒結婚可怎麼辦啊?那多丟人。他以前總誇我長得好看,要是我沒把自己嫁出去,他不得為我惋惜麼?」
何處停了停,又說道:「你看我媽也著急結婚呢。我怎麼也得趕在她前面把婚結了。我媽都第二春了,我卻被兩個男人甩了,她的新兒子還是我的前男友,我名義上的哥哥,這說不過去。不行,我今天就得去結婚,萬一,我媽明天就飛過來拿戶口本呢,到時候」
曾一騫重重地喊了一聲,「何處!」
何處站了起來:「你不願意啊?你不願意我找別人去。反正丁浩正在追我呢,我現在就去找他結婚。他還是我師兄,在北京有房有車,我們又共事一年,也有感情了,嫁給他我也不用搬家了!」
說著何處就往外走。曾一騫拉住了她,說道:「這就是你要結婚的理由?」
何處說道:「是啊。我媽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連蕭逸都要結婚了,那我找別人自己建一個唄。我想結婚,真的……」
何處突然被自己蠱惑,覺得結婚是一件目前對她來說唯一美妙的事情。
曾一騫黑眸流轉,摸了摸何處的頭髮,把她拉了出來,何處傻傻的跟在後面,問「你拉我去哪兒?」
曾一騫目視前方,「當然是去民政局了。」
當時何處已坐在車裡,還愣愣地反問:「去民政局幹嘛啊?我們不去教堂嗎?」她還沒反應過來民政局是幹什麼的,怎麼聽著跟警察局有點像啊。
其實在何處腦子裡對結婚的概念很模糊的,最剌激她的也不過是蕭逸和薛嫣然刻畫戒指的那一幕。在她的認知裡,結婚,就是兩個人當著牧師面,交換戒指,然後許下一生。
曾一騫牽著她進了民政局,何處以為他有事,便乖乖的跟著進去了。
這一天是6月6日,是個聽上去很吉利的日子,又趕上週五,所以那天結婚的人卻特別多。
何處指著那些人,對曾一騫說道:「怎麼有那麼多人啊?」見大家都在排隊,還笑嘻嘻地說:「我幫你排隊,你那邊坐著去。」興沖沖地站在隊伍後面。
曾一騫見她依然這麼積極,心情大好,問:「身份證帶了沒?」
何處點頭,「租房子時剛補回來的,應該帶了。我都錢包裡放著。」又問:「要我身份證幹嘛?」
曾一騫說:「待會兒別緊張,人家問什麼你答什麼,簽完字我們就回去。」
何處那天的神精症已經大條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問:「還要我簽字呢?幹什麼呀?」
曾一騫氣的差點吐血,前面排隊的一對情侶聽了笑說:「你這小姑娘有意思,結婚當然要簽字啊。」
何處慢半拍明白過來,說,「曾一騫,你帶我來的是登記結婚啊?」
曾一騫哭笑不得的反問,「不然我們來民政局是幹嘛的?」見周圍的人都轉頭看他們,拿他當拐賣少女的人看待,忙說:「大家都看著呢,別讓人笑話。」拉著何處來到一邊,看著她的眼睛問:「何處,這是你自願和我結婚的是不是?你後悔了?」
何處眼一瞪,心虛的說,「誰說的?我才不後悔,我只是沒料到你會隨身帶著戶口本。」
曾一騫看著何處的眼睛,認真得像宣誓的牧師,說道:「我也不後悔娶你為妻。我會用生命保護你和我們的孩子。」這句話好像哪裡不對,又好像沒有不對。何處還沒好好琢磨,就臨到他們了。
曾一騫拉她上前,「同志,我們來登記。」工作人員遞給他們文件,「簽字吧。」
何處還雲裡霧裡,抬頭看他。曾一騫遞給她一支筆,「簽這裡——」彷彿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
何處聽後面的人興奮的商討擺酒請客的事,聽起來很憧憬啊,她有些入神——工作人員催促:「小姐,別光看別人,趕緊簽字啊。」何處回過神來,「哦」一聲,像在作業本上寫名字一樣,就把字簽了。
民政局的人忙得四腳朝天,粗粗審了一遍曾一騫遞過去的資料,問何處:「是自願的嗎?」
何處說:「是自願的。」
他又問曾一騫「是自願的嗎?」
曾一騫看了何處一眼,堅定的說「自願的。」
於是「啪啪」兩聲,工作人員在墨紅色的證件上蓋了兩個章。上面印著燙金三個大字「結婚證」,火紅火紅的,倒是喜慶。
何處稀里糊塗地出來,在陽光底下一站,一個激靈,覺得剛才就跟做夢似的。有剛認識的夫妻隨後出來,笑嘻嘻叫她曾太太,才清醒地認識到原來自己已經結婚了。一眨眼,她已經從何小姐變成曾太太了,前後不到半小時,跟坐雲霄飛車似的,這變化也太大了點……
後來,何處想,她那天的腦子肯定不太正常。
葛荀曾經說她是個怪胎,所以適合做文人。如果她知道這個事情,就知道何處真有文人的樣子,因為她在處理她終身大事時,簡直是在遊戲人生。她就這麼糊里糊塗的把自己賣了。
曾一騫說:「我陪你回去收拾幾件隨身物品,搬過來和我一塊住。那公寓住一人沒事,住倆人可就太小了,根本不像一個家,我們先在別墅裡將就將就。等你畢業,咱們搬新房子裡住去。我在青華那塊買了一套房子,裝修大概快完了,住那邊,你以後上課也方便。」
曾一騫頓了頓,眼神深沉,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溫柔,「何處,今晚是我們的新婚夜,下午我們先去醫院做個檢查,然後有個禮物送給你。」
何處不知道曾一騫所說的禮物是什麼與去醫院有什麼關係。因為她還一直愣著,直到回到學校還沒反應過來。她在想,她只不過看到蕭逸和薛嫣然訂情,接到媽媽要結婚的消息,怎麼就跟曾一騫結婚了呢?不對,應該是以逼婚的方式把自己嫁了出去。
逼婚?那她跟薛嫣然有什麼不同呢?何處悲哀的想,無形中,自己竟跟薛嫣然做了同樣的事,那她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埋怨薛嫣然了。
至於,她跟曾一騫,事實擺在眼前,木已成舟,生米早就做成熟飯了。何處到現在還懵懵懂懂的,只不過簽了幾份文件,這樣就結婚了?糊里糊塗地想,她是被曾一騫騙婚的吧?
何處翻出包裡的結婚證,顫顫的打開,她和曾一騫同時出現在一張兩寸的照片上,照片裡她的眼睛像是核桃,眼神飄忽,笑容詭異;曾一騫的眼睛像是琉璃,眼神堅定,卻是一臉嚴肅。
原來她真成了曾一騫的老婆了。何處開始火速的收拾起東西,邊收拾邊尋思,是到葛荀那裡躲一陣呢還是到王小受那裡躲著。她現在大腦嚴重不受控制,完全接受不了曾一騫已成她老公的事實,必須找個地方冷靜恢復一下,然後再從長計議。
何處寫了張紙條,壓在結婚證下,上面寫道,「對不起曾一騫,我錯了,我不該逼你跟我結婚,原諒我的衝動。我現在把結婚證還給你。我們後會有期。落款何處。
她怕被等在門口的曾一騫撞到,拎著箱子到二樓去,穿過露台的門。先把箱子扔到下面的草坪上去,然後自己順著露台爬下去。
順利落地。
何處拍拍屁股,拎起箱子走人。
她跑到王小受那裡去,王小受見著何處只差沒尖叫,抓起面鏡子塞給她,「何處你看看,你看看你怎麼這幅鬼樣子?被人打劫啦?」
何處看到鏡子裡蓬頭垢面的自己,活脫脫像個惡鬼,打早她臉沒洗,牙沒刷,就跑去登記去了。說道,「老娘被人劫財、劫色、結婚了。」
王小受「噗」得一笑,食指尖尖點了點何處的額頭:「就你現在這樣子還有人劫色?你以為人人都是曾一騫,會腦殼壞掉看上你?」
是啊,曾一騫不但看上了她,還娶了她。
何處把箱子扔到地上,大喇喇倒在他舒服的大床上,「情人眼裡出西施,你不會又喜歡上曾少了吧?」
好幾秒鐘沒聽到王小受的回答,何處翻過身來看了看他,沒想到他幽幽歎了口氣,「你丫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以和曾少名正言順的在一起,還可以結婚,以後哪怕是離婚,其碼還有一段露水姻緣,這是多幸福的事……」
何處沒有起雞皮疙瘩,因為她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王小受從來不在何處面前掩飾他對曾一騫的感情,他甚至比她還要早認識曾一騫,可惜曾一騫的性取向太正常了,所以王小受一腔癡情,盡付溝渠。
何處並不歧視王小受,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只是不小心喜歡上一個同性而已。
王小受沒有跟何處繼續長吁短歎,抱起兔兔出去散步去了,自打何處住院,兔兔便被王小受收養了,現在看那小傢伙,顯然並沒有對多日不見的主人有多想念。
何處洗了個澡,躺在床上,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糊里糊塗的想,等以後見了曾一騫好好跟他解釋一下,反正只不過扯了個證,也沒舉行婚禮,別人不知道的。這麼想著,竟慢慢的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是大黑,王小受正在廚房裡忙碌著,兔兔繞在他腳邊,不時喵喵幾聲。這個畫面看起來很溫馨。何處不自覺的已將曾一騫代入其中。
王小受見何處醒來,將滋滋作響的烤魚放在餐桌上。說道,「醒了就吃飯吧。嘗嘗我的手藝。」
香噴噴油潤潤,一股孜然與辣椒的香氣撲鼻,何處說道,「王小受,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娶你。」
王小受白了何處一眼:「拉倒吧,你不跟我搶男人就不錯了。要不你把曾少讓給我吧。」
何處倒是想讓啊,只是現在情況有些複雜。何處怕王小受的話題一直圍繞在曾一騫身上,連忙舉起筷子,「吃魚。」
何處剛夾著一筷子魚到嘴邊,忽然就覺得膩得慌,嗓子眼往外直冒酸水。何處連忙把筷子擱下了,端起可樂來喝了一大口,愣沒緩過來。最後捂著嘴跑到洗手間去,搜腸刮肚的乾嘔了半晌,也沒吐出什麼來,倒把洗手間遞毛巾的王小受給嚇得,連連問她,「何處,沒事吧?要不咱上醫院吧,這魚刺卡著,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她還沒吃呢,怎麼會被魚刺卡著?
肯定是今中午,曾一騫帶她吃北極貝吃多了,這才上吐,沒準等會兒還有下瀉。
可這魚,何處是真吃不進去了,最後一聞那味道就覺得反胃,只好戳著味碟裡的泡菜下飯,忍到王小受吃得差不多,趕緊讓他把東西收拾到廚房裡去。
王小受一邊刷盤子一邊說,「你沒事吧,怎麼搞得跟懷孕了似的?」
何處沒好氣:「你丫才懷孕呢!我又不是蟑螂,可以單性繁殖。你倒懷一個給我看看!」
剛說完這句話,何處就石化了。
倒不是覺得自己說話太狠,傷著王小受的自尊心,她跟他說話向來都是這樣字字見血,王小受也沒這麼小氣。
何處知道自己太陽穴在突突跳,她知道問題大條了。這幾天她接受光怪琉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那個無良作者可千萬別再折騰她了。
何處穩下神,想她上個月親戚就沒來,她還以為是跟曾一騫分手後,心情不好,內分泌失調,反正她原來日子也不准,遲個十天半月也不是沒遲過。可是現在何處恐慌了,她越恐慌越算不清楚日子,到底是遲了二十天?還是二十五天?她搬出曾一騫的公寓是什麼時候?
何處冷汗淋淋的對王小受說,「我下樓買點胃藥。」
不待王小受說陪她一塊去,何處就奔下了樓。可剛跑到門口,就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在那等著。
何處第一反應就是轉身走開。她不能讓曾一騫知道她懷孕的事情,當然還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懷孕了,趁她還有些理智,她要繼續冷靜下去。
何處轉身走的剎那,卻意外地聽見了葛荀的聲音。葛荀從曾一騫的身影中跑出來,奔到她面前,用一種奔喪的口吻跟她說,「處兒,你怎麼突然跑了呢?為什麼?你爺爺腦溢血,現在正在住院。你媽剛才給我打電話說,她打了一天的電話也沒聯繫上你。她查到學校的電話,要了我的電話碼。我以為你還在醫院呢,就找曾一騫,他說,他也正在找你。」
何處一個踉蹌,沿著牆壁滑下去。
她不知道曾一騫是怎麼接住她的,她只知道他在她旁邊說,「何處,堅強一點,先給家裡打電話,再想辦法。我已經預定好機票了。聽天氣預報說,明天會有暴風雨,開車回去會封路,航班也會受影響。我們爭取今天晚上出發,能趕到你家。
何處顫抖著手從曾一騫的口袋裡掏出手機,立刻給她爺爺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那人說,「是安安嗎,趕緊回家,你爺爺撐不過今晚了。」何處想,她的世界到底要悲慘到什麼樣的程度,老天才會安心。她還想著,等她畢業了有工作了,就把爺爺接到北京安詳晚年。怎麼就突然變成這樣了呢?
曾一騫在旁邊緊張的看著她,說:「要哭就哭出來吧。」
何處瞪著眼看曾一騫,「我為什麼要哭?我爺爺不是還在搶救嗎?。我還不是孤兒,你憑什麼讓我哭!」
何處這麼說著,卻覺得臉上一片濕涼。
到了機場,已開始下起了大雨,所有的航班都因為天氣延遲了。何處絕望地看著老天,跪倒在機場的大觀光玻璃前。何處從來沒求過老天,現在她求它,求它放過爺爺。她錯了,她知道錯了。她不該不聽爺爺的話,隨隨便便的嫁人,拿婚姻當兒戲,何處發誓,只要讓她見上爺爺最後一面,她一定好好的做一個乖乖女,再也不作了。
何處哭得筋疲力盡,曾一騫在旁邊抱著她。機場裡強烈的燈光把他們倆的影子拉得漫長。何處的胃又是萬馬過境,她站起來衝到廁所裡一頓翻江倒海的狂吐。吐完了出門看見曾一騫時,又覺得有了吐意。
看來老天還真是要懲罰她,連見了枕邊人都讓她吐成這樣。
雷聲終於停止,雨也變小了一些。航班終於開始重新啟動。曾一騫買了兩張最快到老家的機票。他拿著機票跟何處,「老婆,你先冷靜下來,爺爺不是正在搶救嘛,上飛機你先睡一會,不會你身體會吃不消的。我已經按排了人在老家接機,到了我們馬上去醫院。」
何處看著曾一騫,愣愣的聽著他叫她老婆。一下午,他一路狂奔的找她,頭髮被風吹得凌亂,臉色有些紅潤,在白色襯衫的映襯下,像一個少年般的血氣方剛。
其實何處已經不太聽得清曾一騫在說什麼。她覺得自己現在是個行屍走肉,做什麼她都已經不知道了方向。
從上飛機下飛機再到坐車,何處一路都是渾渾噩噩,曾一騫一直握著她的手,將她攬在懷裡,對她說,「老婆,有我呢,不怕,不怕。」
到了醫院,何處像一個從未進城的小老太,兩眼無神、昏頭轉向地在醫院裡瞎轉悠。曾一騫領著她去問分診處,何處很快被帶到了手術室的門口。手術室的紅燈還亮著。何處想這真是個大型手術,過了五個多小時,都還沒有出來。沒有出來就好,沒有出來就表示她爺爺還有生命特徵。他正在頑強地為了她做抗爭。
可是還沒等何處思考完,旁邊的護士說:「你叫什麼名字?」
何處說:「何處,我是何修仁的孫女。」
護士說:「你手機怎麼打不通啊,剛才我們一直給你打電話。」
何處說道:「不好意思,我手機沒帶。」
護士看了何處一眼,說道:「何修仁患者沒有在裡面,他已經去世了。你跟我來吧。」
何處覺得她跌入到了深不見底的枯井裡,她在枯井裡被傷得面目全非,可她還是對著井口大聲地喊著救命啊救命啊,沒有人來救她。好不容易井邊有了動靜,卻看到有人蓋上了井蓋,遮住了那唯一的一圈光。何處在枯井裡,嚎啕不止,卻是萬劫不復。
何處被護士帶到一個房間裡,一張不床上蓋著一個人,不,是一具屍體。這個場景太熟悉了,當初她父親去世時,就是這樣子的。何處知道,揭開這一層白布,就是在她的井蓋上再加塊隕石。
何處固執地不去掀開這塊布。她害怕,她不要看到爺爺死亡的面容。
可旁邊的護士卻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很多人會在這時失去面對真相的勇氣。於何處來說,這是個人生的滅頂之災,可是於醫院的職員來說,何處只不過是他們每天需要面對的無數個生死離別,陰陽相隔的案例裡不起眼的一例。比何處更悲慘的可能比比皆是,有可能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或是身患殘疾的孩子,又或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們都在這裡送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護士毫不在意地掀開了白布。
何處看著病床上,那個喚她丫頭的老人,像是熟睡了樣子,好似再睡一會兒,等天亮了,他就會起床,打開電視機聽會戲曲。然後挎著籃子去買菜。
但何處知道這樣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了。所有的事情在不久前被攔腰切斷,所有的回憶都將不再重演。
她終是成了孤兒。最後一塊勳石將何處砸暈。
醒過來的時候,曾一騫在她身邊,手還摸著她的頭髮。何處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左胸下的心臟堅強地跳動著。何處想從今以後她就是一個人了,了無牽掛,孑然一身,等她畢業以後就留在這個小城市裡,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後孤獨終老吧。等年紀大了,她就主動住進敬老院裡,坐在輪椅裡,被年輕的姑娘推到花壇附近曬太陽,曬著曬著就可以讓這顆心臟停止了。
何處轉頭看曾一騫,「曾一騫,之前逼著你跟我結婚,是我不對。趁著還能挽救,我們挑個黃道吉日把婚離了吧。以後你在北京過你的風光日子,我在老家過我的平凡生活。要是有緣,我們再相見,也不要裝相識了。」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覺得老天爺讓她在結婚這天,帶走了她的爺爺就是在懲罰她。懲罰她的任意妄為。
曾一騫拉著何處的手,慢慢摩挲著她的手指頭。
何處抽出手來,說道,「今天謝謝你。接下去我會忙著給我爺爺辦葬禮,可能也沒時間去機場送你了。」
何處想,話說到這裡,曾一騫應該站起來走人了,可這一次曾一騫卻很有耐心地聽她把話講完,卻一動不動地坐在她旁邊。
何處問道:「你還有事嗎?」
曾一騫看著她,低著嗓子說,「何處我是你丈夫,是你肚子裡寶寶的爸爸,你不讓我幫你,還有誰能幫你?」
何處看著曾一騫,腦子還在搜索孩子的爸爸是個什麼概念。因為從聽到爺爺噩耗開始,她就忘了肚子裡有可能會有個生命存在。現在聽到曾一騫這麼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道,「曾一騫,你怎麼知道我懷孕了?」
曾一騫溫柔地看著她,又拉過她的手,說道:「出院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因為你之前一直在打針,我怕這對孩子有影響,沒敢告訴你,就去找專家咨詢,沒想到回來,你就不見了。」
何處一下子慌起來,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曾一騫想過來幫她,被她立刻甩開。何處坐穩了之後,問他:「誰告訴你的?怎麼可能?我是胃病犯了。」
曾一騫無辜地看著她,「醫生檢查了說的。兩個月了。你一點都沒感覺到嗎?我還想著正好借此機會讓你乖乖嫁給我,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了。」
何處嚥了嚥口水,想著這兩個月她做了什麼。她一直在睡覺,睡覺之前,她和曾一騫決裂,和他決裂之後,她受傷在宿舍療養。她過的日子要麼刺激死要麼混沌死,她都沒留心自己例假推遲了那麼久。可是,是什麼時候中的獎啊?
曾一騫看著何處陷入沉思,緊張地看著她,「我推算了一下,應該是你搬出公寓前一天的事。」
何處徹底懵了,她還沒從結婚的事緩過來呢,就接到爺爺的噩耗,現在又突然確定自己懷孕了,有種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這個孩子的到來,實在不在她的預料之中。加上爺爺的去世,她覺得惶恐而不安,心揪成一團,極想放聲大哭。
一個年僅二十歲的女孩,現在已為人妻,肚子裡還有一個未出生的孩子。何處忽然感覺到肩頭的重擔是那麼的沉甸甸,任何舉動都要考慮該賦予的責任。在她還沒有做好任何準備的時候,已經泰山壓頂般壓了下來。
何處轉動著眼珠,回想那天的事,她記得那天她光顧著跟曾一騫打架,事後都忘了去買緊急避孕藥了。她想起曾一騫那時在她耳邊說,「處兒,給我生個孩子吧。」忽然一哆嗦,他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她為什麼要替他生孩子?她還那麼年輕,大學都還沒畢業呢,她還要讀研究生呢。
曾一騫握緊何處的手,目光灼灼地對她說道:「你以前說過你不會踐踏生命的。你要有孩子,哪怕當單親媽媽你也會把他生下來的。當然,你當不了單親媽媽,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們是夫妻。」
何處努力地回憶,想著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麼崇高的話。她狐疑地看著曾一騫。
曾一騫手忙腳亂地說:「那天,你被我關在房間裡,你踢了我,然後你說的。」
何處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曾一騫,如果我流產,你會怎麼樣?」
曾一騫一言不發地看著何處,眼睛睜得比以往都大了些。手卻查不可微的顫抖起來。
其實何處就是說說,她沒法做到像阮卿卿那樣,打掉孩子就跟剪頭髮那樣說斷就斷了,也許剪頭髮還要思考一刻鐘,墮胎卻是義無反顧的決定。何處也挺喜歡小孩子,偶爾看到漂亮的小孩子,也會本能地伸手去抱一抱。可真讓她自己生一個,還從沒想過。
沒想到她這頭腦一發熱,不但把婚結了,連孩子也有了。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意捉弄她。
根據爺爺的遺願,在他死後骨灰葬在老家的黃墩鄉。何處不知道那裡的習俗,幸好有爺爺同村的大爺幫忙,何處才知道辦葬禮的各種程序和風俗。他說,何處得把爺爺的遺體先運回了家,然後買壽衣壽帽,再請人化妝後,要在客廳裡放上兩天,同時得請道士做法事超度亡靈。親朋好友也得通知到,方便人家及時過來弔唁,弔唁完還要辦一天酒席,最後再送往火葬場。
何處爸爸死後,早就已沒了朋友。親戚生性涼薄,但總歸有血緣關係在,所以何處還是在回家的車上先挨個兒一一通知了。但通知到他們時已經是下午了,他們都表示要到第二天才能到。
曾一騫寸步不離的跟在何處左右,何處不知道他這麼緊張她,是不是怕她一不小心就跑去醫院流產了。何處想,其實他不用擔心,她現在第一任務是把爺爺安葬了,她要流產,哪來力氣幹活。
於是她跟曾一騫說了這個意思後,曾一騫說「即便沒有孩子,我也是你的丈夫。」
自從登記結婚後,曾一騫說話就跟平時不太一樣,何處總覺得他現在對她像是在對待一個易碎的玻璃瓶。
何處固執的想,她現在是他曾家血脈的容器。他珍惜她,是因為珍惜她肚子裡的那個受精卵而已。
這天晚上,鄉下老家的房子裡亮著灰暗的燈光。大爺被何處打發走了,她怕他年紀大了,看著同一輩人先他而去更加難受。
大爺剛走不久,鄰居們紛紛過來安慰何處。那些鄰居何處有的已經不認識了。爺爺奶奶健在的時候,她每年暑假寒假都是這裡度過,可自奶奶去世,爺爺搬到城裡跟她與爸爸一起住,就很少回去了。這幾年更是沒回來過,爺爺半年前搬回來居住,估計就是想在此安度晚年。現在面對這些鄰居也只是點頭之交,所以他們跟何處說的那些話,似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牆磚。何處知道如果把那層牆磚去了,他們的話就會如同大劑量的麻藥,會讓何處失聲痛哭起來,這樣何處就不會難受了。可惜那層牆磚被何處越壘越高,他們越安慰她,何處就越客氣地回敬。
這個經驗是她在當年父親的葬禮上吸取的。
也許安慰人的人也是有心理預期的,他們說節哀順變時,潛意識裡都期待那個受安慰的人會嚎啕大哭、抹幾把眼淚,這樣才能體現出一種相互的需要來。安慰的人覺得有成就感,受安慰的人覺得得到了治癒。唯獨何處這樣的情況,他們沒有碰見過。
他們跟何處說,「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的,早晚而已。」
何處說,「我知道」,他們又說:「你爺這病拖著也是遭罪,現在去了,早點解脫。」
何處說「我知道」,他們還說:「你們家就剩你一個人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啊。」
何處還是說「我知道」。何處機械地說著同一句話,她生氣時會說很多話,可當她傷心了,卻不知道怎麼講。
最後有人說,「你爺爺進醫院之前,你媽來了,好像還是她打的120呢。」
何處抖動了下嘴唇,終是沒將那句「我知道。」說出來。
大堂裡的燈光依舊昏暗。道士班子支起鑼鼓架子,鏗鏘鏗鏘地敲起來。有人負責唱,有人負責舞,彼岸的世界我不瞭解,也許這麼嘈雜的聲音能夠建立一座橋,讓她爺爺踏過一個個坎坷。因為二胡、竹板、鑼鼓之類的樂器演奏得洪亮,在這寧靜的小村落裡,一個老人去世的事情很快人盡皆知。有些小孩好奇地趴在門口看,還有些大人也站在遠處看熱鬧。何處看著他們,想著可能這種荒誕的表演,在最初時不是為了超度亡靈,而是離開**的魂魄為了告別這一世,特地請活人來熱鬧一下的,像是何處從小到大參加過一次又一次隆重的畢業典禮那樣。
曾一騫坐在何處邊上。大家在看戲之餘都已經發現了他,因為何處沒有做介紹,他們大概已經默認為他就是何處的老公。畢竟在這裡,沒有哪個年輕女孩會隨便帶一個男子參加葬禮的。
曾一騫早習慣了陌生人的關注,所以他一直默不作聲地陪著何處。時不時拿一杯水喂到何處嘴裡。即便是這樣沒有任何音律可言的演奏,他也忍下來了。何處偷偷地跟他說,「你就當日本的能劇看吧。」
因為噪音太大,曾一騫附在她耳邊問她,「能劇?那是什麼?」然後手習慣性的摸了摸她頭髮,將她的手捏在自己的手心裡摸索。
曾一騫這樣親暱的動作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在民風還相對保守的鄉下,即便是夫妻,也不會表現得這樣。大家對公開場合男女之間事都只限於婚禮當天,所以在那天才會想盡辦法出各種三俗的點子為難新郎新娘。
何處把手從曾一騫手裡抽出來,擺擺手,不想再和他交流了。曾一騫也感覺到了大家的眼神,雖是有些不情願,但是忌憚何處生氣,只好乖乖地坐在破竹椅上。
等演奏暫停十分鐘時,曾一騫問她,「老婆,餓不餓?」何處搖搖頭。
曾一騫擔憂地看著她說道,「你不吃東西怎麼行?這一天你就靠醫院的一瓶營養液撐著,哪裡受得住。」
他又露出珍愛玻璃瓶的眼神來。
何處歎了口氣說道:「你餓嗎?」
曾一騫搖搖頭,又點點頭。
何處現在倒有點覺得他們倆像是過日子的夫妻了。而且曾一騫表現得很安靜很無害,讓人懷疑之前的他都是他的偽裝。
何處說:「這裡沒有天燃氣,沒有微波爐,電磁爐,也沒有烤箱,只有一個蜂窩煤的鐵爐子,你也不會用,我現在也不可能做飯給你吃。這樣吧,你往外走,朝北邊走大概兩百米,右轉有條特別小的路,你往那兒走幾步後,拐進右手一個小胡同裡,那裡有個特別迷你的小雜貨鋪。買的時候注意看保質日期,當心別買山寨品牌的飲料。」其實何處也不知這個小雜貨鋪到底還在不在。
曾一騫這輩子恐怕只被何處一個人支使跑腿過,他站起來的時候有些遲疑,他從來不知道去地理位置這麼複雜的雜貨鋪買東西是個什麼概念,不過他還是很快邁出了腳步。
曾一騫是有氣場的,他一邁腳,門口很快讓出一條道來。曾一騫低著頭,往左走了幾步後,停了下來,知道自己搞錯方向了,又掉了個頭繼續風姿綽然地走下去了。
等第二輪的演奏都結束了,曾一騫還沒有回來。何處看著外面黑乎乎的天,不禁有些著急。何處倒不擔心有人劫財劫色,這裡的民風還不至於這麼墮落,何處是擔心曾一騫別不小心掉進溝裡湖裡去了。她可不想剛當上新娘就變成了寡婦,肚子裡孩子變成了遺腹子。
曾一騫終於回來了。他拎著一個大黑塑料袋,在人群裡鑽進來時,何處忽然有些想笑。他難得狼狽的表情,彷彿是經歷過一段驚險的旅程。
曾一騫看到何處稍微安心了點,然後打開塑料袋,拿出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牌食品。何處想他大概是把那北朝鮮一般的雜貨鋪裡售出的所有東西都各來了一樣。所有食品都被他一一擺在她面前讓何處挑。
何處拿了個桃酥後,問他,「怎麼去那麼久?迷路了吧?」
曾一騫輕輕地說了聲:「嗯,太黑了。」
何處說,「怎麼繞回來的?沒一路向北走回到北京啊?」
曾一騫說:「有你這指南針呢。」
桃酥卡住了喉嚨,何處拚命地咳起來。曾一騫連忙打開一瓶水湊到她嘴裡。何處喝了幾口後,才稍稍恢復平靜。
曾一騫說:「就知道你聽不了這種話。實話跟你講吧,是你們這裡的一條土狗一直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我朝著這裡的演奏聲越走越快,不知不覺就到你家門口了。滿意了吧?」
何處聯想起剛才曾一騫的狼狽樣子,確實覺得非常滿意。
等道士班子全都走完,門口那群看戲的也跟著散了。空蕩蕩的房子裡就只剩下何處和曾一騫,以及她爺爺的遺體。
何處問曾一騫:「你怕嗎?」
曾一騫說:「不會。」
何處淺淺地笑了笑,指了指樓上:「你要困,先去樓上睡吧。那裡有我房間。我得在這裡守夜。」
曾一騫又用看玻璃瓶的眼神看何處,「那怎麼行,你現在這身體,怎麼能熬夜呢?我是爺爺的孫女婿,要守夜也是我守夜。」
何處搖搖頭說:「我首先是我爺爺的孫女,其次才是我孩子的媽媽。你這個孫女婿都守了,我這個親孫女哪有睡覺的道理。」
曾一騫明白了何處的意思,聽到她後面那句話,甚是高興,說道:「老婆,我們聊聊天吧。」
何處聽聽一口一個老婆,甚是彆扭,不過倒也沒說什麼,看著他說道,「有什麼好聊的?」
「比如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
「去去去,一邊呆著去。」
曾一騫就晾在一邊了,臉上有些委屈的神色。何處看著他的背影,想著潔癖的他為了自己,今天沒洗澡還被土狗追,真是名副其實的虎落平陽被犬欺。
何處忽然想到一件事,跟他說:「你等等我,我進屋拿個東西。」然後何處就進屋,翻了翻她爺爺房間,從裡面拿出幾打厚厚的相冊,又跑了出來。
他們倆就圍坐在烏黑的燈泡底下,一頁頁地翻開相冊薄。裡面有何處父母的黑白結婚照。有他爸當兵的照片,有她媽媽唱歌的照片,但大多數都是有關於何處的照片。何處從小到大的照片他爺爺都保存得很好。何處百天的黑白照被放大到七寸,氣勢龐大地單獨佔據了一頁。
何處指著照片講:「這是我剛出生100天的時候照的。」
曾一騫摸著照片上的嬰兒臉,眼裡透出一種不可置信的光:「你說我們孩子出生了,也是長這樣的嗎?」
何處一聽,蓋上相冊本子,說:「你再講,我就不跟你分享了啊。」
曾一騫連忙說:「行行行,我不提就是了。」
何處聽到他的保證後,再打開相冊本,一頁一頁慢慢往下翻。何處指著一張她踩著小木馬的照片說:「這張是我三歲的照片,你知道嗎?這個木馬是我爺爺親手做的。他把我們家木床的邊料收集起來,給我做的這匹能晃悠的木馬,怎麼樣?我爺爺厲害吧?」
曾一騫點點頭,說:「嗯,笑得挺甜的。原來那時就有酒窩了。」
何處又指著一張照片說:「這個是我和奶奶在田邊拍的。我那時有五歲了吧。不過我奶奶說我那時特愛哭,臉上都長了雞胗皮。丑爆了哈?還戴單邊的袖套,另一隻可能被我弄丟了。呵呵。」
曾一騫說:「還行,沒現在丑。」
何處白了一眼說:「對了,這張是我得全省小學組書法冠軍的照片。應該是六年級了吧。我身上穿的是馬海毛毛衣。當年特流行的那種。回來之後我爸獎了我一架剛琴。你知道那時候一家鋼琴對於我來說,就跟蘭博基尼對於你,不,對於普通市民一樣奢侈。我每天坐在鋼琴邊上亂彈,後來我爸給我報了個鋼琴班,我學會第一首曲子,還特地請同學來我家做客。可惜,我爸去世後,這鋼琴被沒收了。」
就這麼一張張地往下翻,照片裡的何處越長越大,和現在的她越來越近;而她的爺爺卻慢慢從壯年再走向了飽經風霜的老年。何處想,終於在昨天早晨,時光終止了在他身上的變遷。從此以後,照片裡出現的將是她一個人了,永遠將是她一個人了。
何處的眼淚掉了下來。一滴滴地落在相冊簿上。從昨天到了醫院後,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哭不出來,像是被堵塞了的管道。可現在這個管道終於通了。何處心裡所有的痛苦都開始鬆動,它們現在爭先恐後地奪眶而出。何處抱著曾一騫大哭起來。
何處邊哭邊說道:「我不想爺爺離開我。我不想一個人。我不想變成孤兒。我想讓我爺爺長命百孫,看著我結婚生孩子,讓他做曾爺爺,帶著曾孫出門散步。我還沒有好好報答他,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他怎麼就這樣走了,丟下我……」
曾一騫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什麼話也沒講。他是個瞭解何處的傾聽者,何處現在只需要這樣的肩膀,不需要任何的言語。何處不要那些「節哀順變」,「還有我陪你」,「一切都會過去的」,她只想有個樹洞讓她說讓她哭,那就夠了。
等何處哭累了,她就窩在竹椅裡平靜思緒。曾一騫什麼時候從櫃子裡拿了條被子,她都不知道。即使以是夏天,後半夜的堂屋冷得可怕,曾一騫把被子裹在何處旁邊,又拼了幾張板凳,讓何處把腳擱上去。何處就這麼躺在了一張臨時拼湊起來的長條沙發上。
又過了一會兒,曾一騫又跑到了廚房,很久不見動靜,何處以為他去爺爺的炕上補覺了,就一個人裹著厚被子打哆嗦。
曾一騫出來時,手裡捧了個托盤,放在何處面前。他指了指一碗黃乎乎的東西,說,「我煮了點麵條,再怎麼說你也得吃點熱的,暖暖身子。你的手那麼涼。」
何處拿筷子攪和了一下,發現裡面的麵條早就結伴成了面疙瘩,卻也不說什麼,只問他:「那你呢?你也一塊兒吃點吧。」
曾一騫指了指旁邊的一碗,說:「我吃這個。」
何處說:「那是什麼?」
曾一騫說:「沒辦法,這蜂窩爐的火候,我不太會掌握。這是體驗版,你這個是改進版的。家裡所有的麵條都被我煮光了。我再也推不出升級版了。還有,我沒找到鹽和任何調味品。」
何處點點頭,吃了一口改進版的麵條,幾乎是沒有任何鮮味和鹹味的,可能沒有加調料,可能是餓了,也沒抱怨,大口地吃起來。
曾一騫見何處吃了,自己吃了口他的體驗版麵條。他對自己的作品很有預期,所以也沒露出什麼驚訝的神色來,只是慢慢地一口口吃完了。
何處說:「是不是比那些高級飯店裡的意大利面都還好吃?」
曾一騫笑笑,誠實地說:「要是意大利面聽到這個話,會以淚洗面的。」
何處說,「你也不自誇一下,真不像你的風格。不過要是意大利面以淚洗面的話,就成了湯麵了。」
說完之後,他倆都對這個無比冷的冷笑話一陣哆嗦。
這一天晚上,何處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即然嫁給了曾一騫,就好好的跟他過下去。她沒嫁給街上的張三李四王二麻,甚至是丁浩,就已說明,她愛的人是曾一騫,內心深處最想嫁的人也是他。而且她要把孩子生下來。她是在她爺爺去世的當天知道懷孕的事的,也許冥冥之中,爺爺也希望她能把生命傳承下去。
當然,何處並沒有把這話告訴曾一騫。
第二天,親戚們都陸陸續續到場。有對著遺體痛哭的,也有沉著臉站在一旁的。何處名義上的侄子侄女們也過來了,陌生地盯著床板上蓋著藍布的遺體。何處把雜貨鋪買的吃的東西都分給了他們。小孩子一看見吃的,立刻忘了面前的事情,自顧自地玩去了。
曾一騫面容硬朗,精英氣勢十足,360度無死角無硬傷,全身上下散發著「我是有錢人,我從小到大就沒愁過錢」的金光。
親戚們偷偷打量了一下曾一騫,就過來和曾一騫握手、搭訕。曾一騫在這時才體現出良好的家教來,有禮貌,但又不讓人覺得親近地一一回答他人的問題。何處一直習慣了他這種叼人的氣勢,惡語相向,對他這樣與人交流的方式很不習慣。
何處的小姑夫是得知何處父親進牢後,第一個關機的。何處記得她還去他家門口堵過他,想讓他把爸爸借給他做生意的錢還回來。那時是12月,樓道裡的穿堂風吹得她佝僂得像個老太。何處在那裡等了兩天,他們都不敢出門,終於在第三天,她的小姑姑給她遞了一杯熱水,她還沒喝兩口,就看到小姑夫拎著包飛快地跑向了那輛桑塔納2000——那輛車本是父親的私家車,因為不常開,所以送給了小姑姑。
而現在這個小姑夫看見曾一騫時,就分外親切地握著曾一騫的手問:「初次見面,我是安安的姑夫。小伙子叫什麼名字啊?」儼然是一個長輩的姿態。何處想從來沒有人稱呼曾一騫過「小伙子」,他應該會有些不舒服。
曾一騫露出了一臉商務款的笑容,是那種肌肉在散開扯出了笑容,但眼睛裡卻沒有任何笑意的樣子。他回握了一下小姑夫的手說:「您好。鄙人曾一騫,曾加的曾,一字的一,騫翮思翥的騫。」
小姑夫緊接著又問:「哦,曾一騫,好名字。在哪裡高就啊?」
何處立刻偷偷拉了拉曾一騫的衣角,用眼神暗示了他。他們在一起這麼久了,雖然經常吵架,默契也是有的。
曾一騫說:「在一個公司裡打工。」
「哦,什麼樣子的工作啊?」小姑夫已經有點略微失望了。
「文員。看文件,接聽電話之類的。」曾一騫幽幽地說著。何處有些想笑,覺得曾一騫其實也沒撒謊,她看他做董事長,無非也是看文件,接電話而已。
小姑夫徹底失望了,說:「文員還穿這麼高級的衣服。」
他說的是曾一騫身上的阿瑪尼西裝。何處的小姑夫雖然是做小生意的,卻熟悉各種名牌。不管上哪,都是一身名牌壯門面。
曾一騫指指身上的衣服說道:「哦,這是山寨仿冒品。在北京那個什麼市場很多。」
何處連忙補充:「五道口外貿商場。」
曾一騫點點頭,說:「對,就是那個五道口商場。」
小姑夫默默地走掉了。他一向被親戚們擁戴為眼光最準最毒的人,他一走,其他親戚也就各幹各的,沒再留心曾一騫了。何處想,他們都沒花點時間問問曾一騫和她是什麼關係,連打算什麼時候結婚的場合話都沒問,真是做門面都沒做好。
何處想她爸媽真是悲哀。她爸有姐妹三人,她媽有兄妹四人,他們在何處家門耀時,還能和他們有往來,父親出事後,親情瞬間蒸發了。連最能博得同情的死亡也未能讓他們對她表現出一些起碼的關心來。
何處現在很感激曾一騫,讓她感她不是一個人。
曾一騫在旁邊,輕輕地握了握何處的手。何處看向他,他還是沒有轉頭回望她。何處感到手裡傳來暖暖的溫度,覺得似乎又有了些力量。
流水宴席辦得非常糟糕。可能是曾一騫負責的原因,他訂了很多平時喪事上難以見到的昂貴的食材和原料,雖然被當地的土著廚師做得不倫不類,但還是被大家發現了。流水席上一桌的人不走,而下一桌的人只好站在旁邊吃。整個院落裡都是熙熙攘攘的人鬧哄哄的喧囂。何處想爺爺看到這個樣子肯定會開心,他就喜歡所有的親人朋友團聚在一起,所以何處也沒怨曾一騫費錢辦錯事。
只是何處發現曾一騫其實也是個鑽營小利的市井人。他沒有把最好的食材給廚師,而是放到了堂屋的冰箱裡。在他們吃完那碗食之無味的麵湯後,曾一騫產生了恐慌,趁這次採辦流水席,把屋裡冰箱都塞滿了。
再過一天,何處站在火葬場裡,最後一次看了眼爺爺。兩眼乾澀,像是被膠住了一樣,哭不出來,只好緊緊咬著嘴唇,直到火葬場的工作人員交給她一個骨灰盒。
她記得當年,她也是這樣捧著父親的骨灰盒,那麼重,手有些酸,可是這事只能由她來做,因為她是父親唯一的女兒。
現在艷陽高照,路邊的楊柳都塗上了一層青綠的色彩,是一個適合郊遊采風的日子。曾一騫穿著黑色的衣服在她身旁,接過她手中的骨灰盒,陪著她一步步走出火葬廠。
陪著她一起把骨灰盒放在墓地裡,入土為安。
等葬禮所有的儀式全都結束後,何處在家裡睡了一覺。這一覺大概有20多個小時。這麼漫長的時間裡,何處一個夢都沒做,何處沒有夢到爺爺來跟她告別,也沒有夢到爺爺對她的囑托,何處有些失望。她以為,他老人家會用各種神秘的力量來說一些來不及說的話的。
醒來之後,曾一騫幫何處洗了一些針葉櫻桃。這季節這種水果每一顆都是金光閃閃的人民幣,何況還都是進口的,何處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花多少錢採購到的。她也懶得漱口刷牙,先撿了幾個吃。
曾一騫低聲下氣地說:「咱回北京吧。你現在的身子不適合在這裡待著。這裡太熱了,而且食品也沒法保證。」
雖然曾一騫低聲下氣的,但何處就是不舒服,她覺得曾一騫低聲下氣的原因是因為她肚子裡孩子。她最看不得別人說她老家哪裡不好,她自己說它可以,別人說就不行。
於是何處沒好氣地說:「哪裡不好了?我從小到大就生長在這裡。食品不好,我能這麼聰明,還能考上研究生?」
曾一騫現在哪敢惹她,小心的說:「我沒這個意思。我是說,北京畢竟地方大,想買什麼都買得到。萬一要去個醫院,熟人多,檢查起來也方便。」
何處哼了一聲,說道:「呦,曾總,您的勢力還沒深入到我們黃墩小鎮吧?哦,對,上次你在我們r市,就差點被醫生護士無視掉,有心理陰影,我理解。不過,我孩子頑強著呢,不需要那些複雜的檢查。」可不玩強呢,她都上牆爬屋的好幾次,都沒出事,不然她也不會現在才知道自己懷孕了。
曾一騫也不生氣,眼睛發著光地她,「你決定生下來了?」
何處吐了口種子,把嘴裡的水果肉慢慢嚥下去。曾一騫眼裡的光還是灼灼地燃燒著。
何處嘴硬的說,「我還沒考慮好呢,帶個孩子怎麼讀研究生啊?」
曾一騫一高興,就過來摸了摸她腦袋,捏了捏她的臉,說道,「可以先休學,都生完了孩子,就不用管了,你可做任何想做的事,當然不能出軌。」
何處一把打開他的手,說,「我們倆以後誰出軌還不知道呢。不過回北京也不是不可以,我得等我爺爺過了『五七』再說。我就得待在這房子裡,哪裡也不去。不能爺爺一沒了,房子就空了。老人說,過了『五七』之後,魂靈才會離家。我在這裡陪陪我爺爺。你先回北京吧,別讓一大鑽石埋在這沙堆裡,大鑽石不適應不說,我們沙堆也看著難受。」
曾一騫開心地說:「我老婆在哪我就在哪。」
曾一騫陪著何處在她爺爺的老家住了下來,而老屋裡只有一個炕可以睡覺,曾一騫這麼一大高個子窩在小平房裡,每天琢磨著菜譜,要麼看看孕婦養生類的電視節目,一點都沒有當日的君王風範。
何處看著他這樣,覺得違和感撲鼻而來。曾一騫以前也給她做飯,可必竟是少爺,飯來張口慣了,大多數都是帶著何處出去吃。現在曾一騫做得很有滿足感,尤其是當他的廚藝以日進千里的速度飆升時,他幾乎愛上了做各種中西餐。何處想可能因為她,這世上要少一個優秀的企業家,多一個傑出的高級廚師了。
老屋裡沒有空調,房間向陽,家裡從白天到晚上都熱得跟蒸爐似的。有一天,曾一騫從城裡買了幾台掛式空調,裝在屋裡屋外各一個,他用心是如此良好,但開到兩個空調時,電閘就跳了。
老家附近沒有電工這樣的技術人才,而且大晚上的,村子裡也沒有24小時能出動的維修人員,因此那天晚上何處和曾一騫只好點著蠟燭吃燭光晚餐。
本來是個很浪漫的事情,但何處和曾一騫在一起,基本上是沒法和浪漫搭邊兒的。他們沒說幾句,兩人就強上了,何處使壞心眼兒,先給他講了個鬼故事,曾一騫不為所動,立刻講了個更恐怖更冗長的鬼故事。何處本來膽小,連恐怖片都不太能承受住的人,為了求勝心,強烈忍住心裡的惶恐,只用幾句話,就把整個緊張氛圍推向了高朝。
何處說,「有個人老覺得家裡鬧鬼,所以有一天外出回家,他就趴在家門口對著鎖眼看屋裡。可是很奇怪,他望進去裡面沒有任何動靜,可是所有東西的顏色卻是蒙上一層血紅色。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曾一騫配合地問:「為什麼?」
何處說,「因為他和裡面的鬼看對眼了。屋裡的鬼也正趴著鎖眼用血紅的眼睛望著他。」
說完之後,他們倆人都不說話了。誰也不能承認自己輸了,所以倆人都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吃著飯喝著湯。其實何處早就被自己給嚇到了。當初她聽到這個鬼故事時,連著好幾天不敢睡覺,費了很久的時間才把它壓在箱底。今天為了強烈的勝負欲,她連這樣的記憶都搬動了,可說完了之後,她就感覺身上冰冷,本來挺熱的天氣,竟冒了冷汗,連夾菜的手都有些哆嗦。
外面的野貓忽然喵了一聲,劃破沉悶的氣氛。同時,何處也大聲叫了起來。
這種緊張的環境下,草木皆是鬼。
曾一騫拉著她的手說:「你看你,沒事比講鬼故事幹嘛?什麼事情都不想服個軟。」
何處抱著曾一騫喊道:「媽呀,我都要嚇得流產了。」
曾一騫拍著她後背說:「好了,別怕別怕了,都是騙你的,哪裡有這麼多的鬼怪啊。」
何處氣息不穩地趴在曾一騫的肩上,等心情平復了之後,慢慢地再跟曾一騫說:「咦,曾一騫,站在你旁邊的那位沒腳的女士是誰啊?」
懷裡曾一騫的身子忽然一僵,何處終於覺得扳回一局,坐回椅子裡,哈哈大笑。
第二天,曾一騫帶何處去黃墩鎮的醫院檢查。他的勢力真不是蓋的,在這樣的小城鎮裡,他都提前打點好了,找了個婦產科專家前來看診。
也幸虧是提前安排好了,不然對於何處來說,她都不知道懷孕掛號究竟是掛產科還是婦科。醫生問她,「吃飯了嗎?」
何處搖搖頭。醫生又耐心地問她,「想小便嗎?」
何處又搖搖頭。然後她說,「先喝些水吧。不然做不了b超。」
曾一騫只好顛顛地出去買了杯熱巧克力。葛荀以前經常說何處是個直腸子,喝水好似不用繞過循環系統直接進入膀胱,可這一次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何處怎麼喝都覺得神清氣爽,尿意全無。
曾一騫已經出門幫她買了三次熱巧克力了。何處覺得她再喝下去,就得成巧克力色了。直到中午,何處尿意終於開始蕩漾,可見著b超室上面赫然寫著11:30-1:30休息時,何處都有些把持不住了。
曾一騫表現出了驚人的鎮定,他拿著手機不停地給別人打著電話。何處湊到他手機邊上聽,對方還在說「皇城?北京就北京唄,什麼年代了還皇城?」
曾一騫打斷他廢話說,「我昨天通過王和聯繫到了這裡的r市的專家,你再讓王和幫我聯繫到這裡的b超室,要快,限你十分鐘。」
何處以左腳踩著右腳的憋尿姿勢面色難堪地說:「不能直接找那產科專家嗎?」
曾一騫涼涼地說:「讓專家找b超室的人幫忙,沒有我找別人處理快。」
果然不到十分鐘,有人就在b超室門口問:「誰是曾一騫啊?說查胎兒的?」
何處立即從座椅上彈起來跑過去,舉著手說:「我我我。」
那人看了何處一眼,說:「不說是個男的嗎?」
何處心想這人怎麼這麼軸呢,有男人上b超室查胎兒的嘛。曾一騫風度翩翩地走上來,和那人握了握手後,說:「我是曾一騫,我們一塊兒查胎兒。」
b超室裡,何處躺在床上,感覺冰涼黏糊糊的探頭在她肚子上滾了滾,她一哆嗦,差點沒尿出來。屏幕裡出現了黑乎乎的一片。何處掙扎著想看看,畢竟電視裡演到這裡時都營造出幸福感神聖感爆燈的氣氛。何處正等著醫生給她指屏幕上的胎兒呢,醫生說了句:「怎麼憋這麼多尿,光看見膀胱了。」
聽到這句話時,曾一騫臉都綠了。可能這輩子他也沒丟過這麼頻繁的臉吧。
還好醫生又補充了句:「看見了沒?那個葡萄粒大小的?有2.5厘米了。」
何處仰著頭找了半天,醫生終於指著屏幕上的黑點給她看:「你看,長出耳垂了,這是嘴、和鼻孔。上嘴唇完全成形了,但性別還沒法判斷。不過你們到時想知道,醫院也沒法跟你們說。」
曾一騫出神地摸了摸屏幕,摩挲著那個小豆豆,眼裡都是慈父的光。
何處倒還好,可能是因為年紀小,沒有那麼強烈的慈母感覺,除了一定的激動,更多的是神奇:一個生命正在她體內形成,而且在將來的七個多月裡疾速地成長。
可何處面臨的客觀條件不允許她沉陷在這樣的神奇裡太久。醫生一擦完她的肚子,何處就衝出了b超室,奔向了廁所。
暢快完從廁所出來,何處看見曾一騫正拿著b超檢查報告上的照片發愣,似是有些不相信。何處走過去拍了拍他,他指著照片上的小點,對何處說:「我覺得她應該是個女孩,而且長得像你。」
何處說:「我就長這模樣啊?」
曾一騫說:「嗯,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從醫院裡出來,剛好是中午頭,曾一騫買了把太陽傘給何處遮太陽,街邊居民樓的陽台上曬著五顏六色的被子,一樓是各種名目商舖的小門臉。賣壽衣壽鞋骨灰盒的店舖,隔壁連著美容美發中心,美容美發中心旁邊是五金雜鋪店,五金雜鋪店旁邊又是打金鋪。這樣的佈局在北京看著匪夷所思,不曉得是號召活人買了壽衣之後去隔壁做個臉呢,還是從五金雜鋪店裡買個銅管去隔壁打條項鏈。可是在黃墩鎮,因為諾小一個城鎮,所有的商業鋪都集中在這條街上,居民不會認為它錯亂,反而覺得很方便,買什麼東西,只要都到這條街採購就好了。
走著走著,曾一騫忽然拉何處走進一家嬰幼兒品店裡。這個店舖大約只有十幾平米,裡面銷售的都是基本款的嬰幼兒用品,而且樣式陳舊,像是幾年前大城市裡淘汰下來的。曾一騫的審美卻退步得很快。他興奮地拿起一雙巴掌大的鞋,在何處眼前晃了晃,然後比了比自己的鞋。
何處說,「嗯,是大鴕鳥和小蜜蜂的比例。」
曾一騫也不嫌她罵他鴕鳥,繼續拿起一個奶瓶欣賞起來。
他不嫌何處,何處卻嫌他丟人,死命地拉著他出了門。曾一騫出門之際還是匆忙地從錢包裡甩出幾張100來,順走了那雙鞋。何處一看,立刻跑回去把桌上的錢撿回來,只剩一張放回到了老闆娘的手裡。
曾一騫就拎著那雙小鞋,繼續走在路上。又路過一家花店時,曾一騫停了下來,進屋買了一束雛菊送給何處。
他舉著花對何處說:「我答應過你,每天都給你買的。看!」
何處看著那小而柔弱的雛菊,翻著白眼說:「你可真喜歡菊花。索性送我一束白菊得了。順便說一句,男人喜歡菊花不是什麼好習慣。」
曾一騫說:「可是這花有兩種含義,送給你最合適。」
何處腦海裡搜索了一下雛菊的花語,但才疏學淺的何處對各種花的研究只停留在香檳玫瑰鬱金香,那些高等花卉上,像雛菊這種路邊一采一大把的野花,她還真真聞所未聞。
何處手捧著開得嬌柔卻盛放的雛菊,坐在曾一騫不知從哪裡搗鼓的車裡,把車窗打開了點,露出條細縫。陽光透過細縫照進來,曬在金白的花瓣上,弱小的花和陽光相隨的,還有一縷清風,伴隨著夏日的灼熱,迎風而出。
曾一騫在車裡放著一曲純音樂,大概是用於孕婦胎教的,聽著讓人昏昏欲睡。曾一騫把胎兒的b超照片夾在半空中,隨著窗戶外吹來的細風,照片一擺一擺的,在陽光下,打在曾一騫身上的影子搖搖晃晃。
何處不由回憶起她和蕭逸相處時,她大多時候謹慎小心,生怕他某一天跟那些親人一樣遠離了她。因為他是她第一個愛上的人,不折不扣的青梅竹馬,她時時在意,分秒都不安心。因為在乎,所以他每一次笑容她都心醉,他每一次皺眉她都心疼。這樣不放手的愛,即使當初知道他與薛嫣然不清不楚的關係,也不願意承認。事隔一年,當她知道蕭逸斷了一條腿裡,除了心疼,愧疚,卻再也找不出其他多餘地感情。
可她對曾一騫,早說不清了。從一開始,她就不忌憚他,習慣用刻薄的方式對待他,而這樣的刻薄讓她回歸自我。讓她覺得舒心,安然,輕鬆。完全不用顧忌他的感受,只做她自己就好。
何處也知道,曾一騫對她是怎樣的感情,雖然不知道這份感情能持續多久,但他肯在她無理取鬧時給她一個婚姻,雖然這個婚姻有可能是因為她懷孕了,可至少,他如此熱烈地期待著她和他的孩子。
是的,從現在開始,他們將會重新開始。撕去歷史,以夫妻的身份,共同生活。
(正文完結)
------題外話------
扯拉了這以久,終於完結了。雖然有些伏筆還沒交待清楚,先就這樣吧。最近有些小忙,等俺忙兩天,把後續寫完。後續主要是曾一騫和何處婚後的生活,其實這些本屬於正文裡面的,可是實在沒有時間寫了,只能托一托放在番外裡。
謝謝親們,能一直陪著我寫完這篇誘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