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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8章 :相逢相失還如夢(上) 文 / 滄溟水

    李俶心若被利刃所剜,頭腦渾沌一片,一把橫抱起沈珍珠,朝左右狂喝道:「傳太醫——還不快傳太醫——」

    他面色煞白帶青,雙眸如火熾烤,狀似癲狂,身側為數不多的幾名內侍宮女嚇得連連後退不敢靠近,待回過神,奔的奔太醫院,奔的奔莊敬殿報訊。

    他的焦燥狂呼想是觸動了懷抱中的沈珍珠,她闔著雙目,喉間「嗯」的聲,又吐出一口鮮血。李俶身子一滯,滿面驚懼畏怕,懷抱著她,便如身懷絕世玉石,不敢稍加用力觸動半分,維持原有姿勢,沉步,平穩,一步步踏往莊敬殿。

    莊敬殿內侍宮女得訊都在殿前恭迎。他彷彿沒有看見任何人,屏住呼吸,一點點聆聽她細若游絲的氣息;一瞬不瞬凝視她的面容,沉默不語。抱著她踏玉階、入內室,小心翼翼將她放至榻上。

    太醫是被兩名內侍拽著一路飛奔來的。人未跪下,藥箱先「抨通」掉落在地。李俶只盯著沈珍珠面容,慍道:「小心,別要驚擾了王妃!」

    太醫連連稱是,喘過一口氣,便上前把脈。

    李俶站立一旁,見這太醫搭上沈珍珠脈搏,閉目凝神,不語頃刻,忽的全身一顫,臉色轉為灰白,倏的睜開眼。

    「如何?」李俶急急道,「快速為王妃開方下藥!」

    太醫卻只是搖頭,面色陰沉猶疑,想是心中有話正在思慮是否說出。李俶焦急,又再催了一次。

    太醫將牙狠狠一咬,長揖道:「殿下,請恕下官無能為力!」

    「你說什麼?」李俶仿若一時未聽懂他話中之意,緊迫向前,問道:「你此話何意?」

    太醫曲身道:「從長安至洛陽,下官遵殿下之囑,一直照管王妃之病。——王妃之病,殿下早就知道:她兩年前被刺中心脈,雖然得高明大夫救治,然因顛沛流離過甚一直未能痊癒。此症候最需保養,若一旦復發,後果不堪設想!」

    李俶腦中一蕩,站立不穩,最害怕之事終於發生。

    「你是說,她胸口舊疾發作了?!」

    太醫道:「正是。王妃近來過於操勞,思慮積重,下官一直用藥操控,望能有助於王妃。可是,今日,——她想是遭遇非常之事,悲痛欲絕,觸及舊疾。此舊疾復發,更甚當初新創,一發不可收……下官,下官,已是無力回天!」

    「你胡說!」李俶驚慟不已,跌撞著朝前兩步,袍袖隨意一掃,燭光搖曳撲閃,「撲通」聲中左側燭台墜落於地。

    他狠狠指著面前太醫,喝罵道:「你學藝不精,竟在此胡言亂語!我不信,我不信!」他朝外喝道:「來人,來人!」

    外邊內侍一直侯著,聽得傳呼連忙進來。

    「快去長安傳太醫令,傳長安、洛陽最好的大夫,快去!」

    「沒有用的,」太醫在旁歎息道:「殿下應當知道,此症別說是太醫令,就便是扁鵲重生,華陀再世,國手神醫長孫鄂就在此處,只怕亦是束手無策。更何況,王妃毫無求生之意,一意尋死。殿下,你——」

    話未說完,面前銀光一閃,一柄長劍已架在脖上,李俶面色鐵青,沉聲道:「你再胡說八道,本王一劍殺了你!」

    太醫長歎一聲,說道:「下官若是畏死,決不敢如此實話實說,只會順殿下之意拖延欺瞞。我雖醫術低微,在太醫院十數年,總只得這點清名。若非如此,除太醫令外,殿下也不會由一年前選中下官特為王妃診治。今日王妃不治,下官已是死罪,若再有意期瞞殿下,更是罪上加罪——」引頸道:「殿下想要下官賤命,請自便——」

    「決不會,決不會……」李俶慢慢垂下劍尖,一瞬間彷彿抽空所有氣力,目光緩緩移至昏迷中的沈珍珠身上,低聲如囈語:「你說,她,她還能活多久?……」

    太醫微作思索,低頭答道:「多不過三五日……也許,隨時,都會……殿下,她已無半分求生之心……」頓一頓,終於說道:「殿下,恕下官大膽說一句: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良久,不聽李俶回音。他暗自抬目,卻見李俶半跪於榻前,人如化石凝佇不動,便靜悄悄的退了出去。

    李俶執起沈珍珠一隻手,冰涼而細弱。她的手素來纖長柔細,在夜間為他遞上一盞溫茶,執筆與他共寫一首新詩,恣意而歡笑著輕點他的鼻尖。

    她好在哪裡,美在何處?

    她似乎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

    他只知,輕擁著她,心是如此輕快安寧。就算他遠離她,在征伐連天的戰場,在野地荒蕪的營帳,只要偶然想起她,絲絲溫暖沁入心胸。

    她就這樣慢慢滲入他的骨髓,成為他生命無法割捨的一部分。

    他從來不敢說,不敢告訴她,不敢面對自己——她的病情。

    那年長孫鄂在鳳翔為她把脈後,將他叫至一旁,緩聲說道:「珍珠傷在心脈,安慶緒雖為她醫治過,但以他的醫術,根本無法根治。再上調養不善,這個病根已落下,現在看來無關大礙,其實卻是大患!」

    他當時疑惑道:「難道以先生的醫術,不能為珍珠除此病患麼?」

    長孫鄂道:「老夫並非神人。切記不要讓她勞累、傷心、過分擔憂,切記切記!」

    他雖然記住了,他害怕了,他畏懼了。然而,他還是做錯那麼多。

    與素瓷之事,雖是無心之失,他又怎能說毫無過錯?

    薛嵩之事,她耗盡心力,她寧同與他共生死,最後卻明曉他從頭至尾欺瞞著她,怎不多少有些傷心難過?

    同張涵若結盟,他為何一直避忌著她,不肯向她明言,終令她產生天大誤會?竅問自己私心,是否真有不敢、不可明言之處?

    他總是這樣等待著,等待以她的聰明睿智,以她的豁然大度,全然理解他的所作所為。

    他就這樣,一寸寸打得她體無完膚,打得她心灰意冷。

    現在,她終於要離開他麼?

    她灰心失望,她傷心欲絕,她寧願死,也不再要他?

    他要這天下,也要她。

    若從此以後,這恢宏天下萬里江山中沒有她的笑顏,他如何孑然自處?

    他知道自己已經落淚。

    不是一滴淚,而是滿面淚痕。

    從深心中滴落出來,只在這靜寂無人的宮殿,只當著她的面。

    次,這樣的淚流滿面。

    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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