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在午後慢慢醒轉。一抹陽光斜照入室,頭昏沉笨重,手撐床榻,欲要起身,渾身酸軟使不出半分力氣。恍惚見帳帷後人影重重,啟口問道:「什麼時辰了?」聲音沙啞乾澀,宛若不是由自己口中發出,苦笑。
宮女細細碎碎的嗓音,據實回答。
李俶又問:「王妃呢?」
宮女道:「王妃侍候殿下一夜,正在側房歇息。」
李俶昨夜雖處昏迷中,仍有幾分朦朧意識,她面容焦灼,纖長細指撫過自己額角,一點點的拭汗,帳中仍余留她氤氳香氣。在無盡疲憊中生出融融暖意,道:「不必打擾她,讓她好生歇息。」那宮女答應著招呼傳藥、上膳。李俶口中無味,用一點稀粥後,身子仍然招架不住,復又倒頭睡去。
高熱後本宜臥床休息,太醫在處方中又加入了促進睡眠之藥物,這一覺沉沉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醒來時身輕體快,一邊由宮女侍候穿靴一邊四顧道:「王妃在哪裡?」
那宮女偷覷他,他問話雖然隨意,形容固然憔悴,然凌厲氣度倒比以前強了三分,不禁開始支吾:「王妃——尚未起身。」
李俶斂眉,沈珍珠行事一向嚴謹有序,從沒有這般時辰還沒有起身的先例。思想中聽到外面腳步聲雜亂,沉聲喝問:「哪些人在外頭?」鞋襪穿好,隨意披件外袍,「晃當」打開房門。
室外已站了一片子人,想沒料到李俶突然出來,一時間跪的跪,站的站,一個個大氣不敢出。李俶疑惑的望過去,宮女、內侍,或捧盅,或端藥,或垂手,既有自己身旁服侍的,也有幾名面熟,驀的省起是御前侍候之人,聽得「吭喀」的清嗓聲,一名從七品服飾的太醫由側房出來。
李俶冷汗涔出,一個箭步上去,伸手撫開側房的門,那外袍被門夾拉,悄然委地,卻是渾不在意,只往內走。沈珍珠細弱的咳嗽之聲隱隱傳來,近身的宮女迎上李俶,見他的神情,不敢說話,手忙腳亂的為他掀簾,由他入內室。
沈珍珠半倚著床,方從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漸漸平息,闔目養神。一名宮女持著手巾,為她拭額頭細密汗珠,見李俶進來,正要施禮,李俶卻劈手拿過手巾,揚眉示意她退下。
凝視沈珍珠片刻,愈發瘦弱蒼白了,額頭虛汗不止,頃刻綿綿密密層層疊疊,遂拿手巾點點沾拭。卻聽沈珍珠「嗯咦」一聲,側過面去,蹙眉咳嗽,開初一兩聲壓抑低沉,誰知竟一發而不可止,挖心掏肺般又咳又喘,單薄的肩抖動得厲害,李俶挽住她半邊身子,不住為她撫背順氣。
半晌,她撫胸稍定,似是無奈的望李俶一眼,半喘著氣微聲道:「看,我真是不中用——」
李俶伸指按於她唇上,搖頭道:「不許再說話。你總是性子執拗,……竟然還瞞著我。我身子好了,不用擔心。」她淡淡寬慰,笑著點頭,由他扶著躺下,微微閉住眼,眼瞼泛出縷縷淡青色。沈珍珠咳嗽不止一天一夜,原本因李俶而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不多時側頭睡著。在睡夢中,仍不時咳嗽。
李俶待沈珍珠睡熟,更衣傳太醫問話。
沈珍珠纏綿病榻月餘,方漸漸好轉。
李俶形同往常,整日裡於元帥府署理軍務,或到亥時後歸來,甚或徹夜不返。就算晚間不能回來,也必會遣人問候沈珍珠病情。
在若干靜謐寧和的夜晚,待李俶在疲倦中沉沉睡熟,沈珍珠總會於半夜驀然醒來,籍著溫潤月色,端疑他那張俊逸清泠的面龐。彷彿與從前是並無二致的,但總該有什麼不同罷,他背負著那麼多,何時開始,就是在她面前,也不說不透、不露端倪?一路隨他而來的人,崔光遠身任御史大夫,遠在西北與數倍於已的叛軍交戰;陳周負傷隱匿,暫不能復用;刑部形同虛設,風生衣在刑部等同閒職;李倓身死……或許,他從未像現在這般孤獨過。然而,他是李俶,這平靜的背後,總有許多,是她無法想像的……
臥病其間的某日,葉護請得肅宗諭旨,進宮探望沈珍珠。沈珍珠半臥於床,令宮女掀起帳帷,與葉護相見。
葉護著回紇常服,領袖皆是寬闊而花樣繁複的織金錦花邊,顯得尊貴華麗無比,眉眼中隱去幾分犀利,行動中多出幾分穩重,更顯出與年齡不稱的練達成熟。
沈珍珠實覺與葉護極為疏離,昔年一點名份,教她進退兩難,絮絮叨叨問過他幾年來經歷,沈珍珠終於開口道:「還否記得陛下前月所語?在大唐可有稱心的女子?」
葉護並不紅臉,嘴角挾著一縷凌然眾物的冷笑,稍縱即逝,溫聲答道:「大唐女子雖然千嬌百嫣,可惜,都不是我所喜歡的。」
沈珍珠有些驚詫,謔笑道:「我卻聽聞你與安鹹郡主甚是相投,陛下有意賜婚了。」安鹹郡主是肅宗第七女,系肅宗為太子時侍妾周氏所生,年紀尚不足十四歲。
葉護微怔,一笑置之,道:「我對義母講實話——安鹹性如小孩兒,我回紇男子看重的女人,都是能助男子撐起半片天地的,我總不能討個小孩兒回帳養著吧。我現在只是礙於父汗之命,屈意陪著那小郡主玩樂而已。」
「父汗之命?」沈珍珠默念此言,不明默延啜此舉是何用意。
「父汗一直關切義母病情,」葉護見宮女出內室端藥,面上有絲狡黠,低聲道,「在廣平王殿下徹夜不歸時,曾數次潛入宮中探視義母,義母可知?」見沈珍珠驚得幾近失神,又肅正容顏:「不過父汗因離回紇時日太久,昨日已啟程回轉哈刺巴刺合孫,軍務暫交由我處置。」
就這樣走了?沈珍珠蹙眉,雖說理由充分,但默延啜此行來中原,這般無功而返?葉護端坐面前,神情篤定自若,一絲兒也沒有少年將軍獨處他國的怯弱,甚且帶著幾分悠閒,彷彿有所倚靠。以默延啜所言,葉護也是第一回領兵出征,默延啜當真放心放手,葉護真能這樣無所恃?心中一凜,莫非——默延啜並沒有離開?籍以離開之名,既讓他處於暗處,避免孤身身處大唐的危險,也讓唐室放鬆警惕?
默延啜到底在做何盤算?回紇固然勢強,但以其之力,目前確實難以吞下整個中原。沈珍珠頭有焦痛——這天底下男人,整日裡盤算來盤算去,營營利利,總沒有停止的一日。有些爭鬥遲早要發生,雖不是迫在眉睫。心底分明有了倦意,卻仍要陪他們周旋下去。
葉護眸中閃閃發亮,說道:「義母在想什麼?是否擔心我回紇鐵騎不能擔當助大唐收復兩京之任?還是有話要囑咐我?義母之命,我決計聽從。」
沈珍珠望向面前少年,倒生了恥辱的愧疚,臉上發燙,終於啟口道:「你認我為母,也算得半個大唐之人。可否答應我,永不與大唐為敵?」
葉護碧深眸子裡的亮光漸漸熄滅,微挑的嘴角揚起嘲笑,「今日義母噓寒問暖,原來就為這最後一句話。」沈珍珠並不後悔,但也無言以對,自己行徑固然卑鄙,然為國為家,她所能做到的,也不過僅此而已。
葉護嘴角一扯,還待譏笑,那眸中的晶瑩之物卻不聽使喚的噙起,他扭頭反手一把揩去眼淚,回首愴然而笑:「我還以為自己真有了母親,原來,我終究是無人疼愛的孤兒。」
沈珍珠看著面前的葉護,恍惚中時光錯離。十餘年了,安慶緒失去母親當夜,也是這般悲愴無助,憤世疾俗,他將一方白手巾蒙於逝去母親面上,跪了半宿,只滾下一粒淚,「天地間再沒有我的親人。」她曾是那樣憐憫他,以為世上只有她真正懂得他,然而終究一錯再錯,她再有萬鈞之力,也拉不回錯墮深淵的他。
「葉護,」沈珍珠夠不得未穿靴襪,跳下床攬住這少年的肩臂,她其實只比葉護大數歲而已,此時葉護身量反比她高大,倒讓她只能仰望,「你我都讓這身份羈絆住了。——若當初你肯跟我回大唐,也許今日情形全然不同。我這個義母確實名不符實,然而,可汗對你,卻甚似親子,有這樣疼愛你的父親,有沒有我這樣的義母,也不重要了。」說畢,將當日平遠茶樓默延啜對自己所講,一一轉述給葉護。
葉護默不作聲聽完,眼中又噙起淚光,忽的抬頭對沈珍珠道:「義母,我總記得極小的時候,母親抱我在懷。你,可以像母親一樣,抱抱我嗎?」
沈珍珠一怔,開初只覺要摟這偌個男兒入懷,甚是滑稽,但見葉護眼神殷切,再不是那日自負高傲的少年將軍,只是一個幼失母愛的小孩兒,憶及自己也是幼年喪母,此時不僅忽起同病相憐之心,母性亦油然而生,長歎一口氣,慢慢將葉護摟在懷中,肩頭一顫,彷彿有淚潤濕衣裳。
「大唐鎮國夫人,」只過瞬息功夫,葉護已按住沈珍珠肩頭,慢慢後退兩步,決絕於這短暫的親情擁抱,面龐沉靜而堅決,「我欠你一條命,自然會答應你的要求,只是——我沒有母親了——」他舉袖,拭去眼角殘餘的淚痕,深深一揖,離開。
李俶晚間聽說葉護來訪,極是不豫,「父皇定要讓你置身其中,處處為難。」
沈珍珠勸道:「父皇也是不得已為之,只是,他恐怕小看了回紇人。」遂將對默延啜的疑惑說與他聽。
李俶眉間眼裡溢出笑意,扶她躺下,輕拍她面頰,「睡吧,默延啜確實未走,但他暫時不會危害我們,且觀後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