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夏的步子很沉,這裡已經是禁宮的偏殿,十分偏僻,荒無人煙,荒草敗落,偶爾只有出宮辦事的低等下人們經過,就連灰塵都厚厚的積在地上,上面落滿了不知道多久之前留下的枯葉,一看就已經很久無人打掃。
她真的很想哭,一些情緒堆積在她的心裡,四肢百骸都好像被灌了鉛,那麼沉重。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哭,她甚至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軟弱,她一遍一遍的對自己催眠,她告訴自己說時間會沖淡一切,他也早晚會忘記她,就像一切都不曾生過一樣。
但是她知道,有些東西,無論是她,還是他,都是無法摒棄的。那些過往的記憶根深蒂固的存活在他們的血液裡,隨著心臟的跳動在悄悄隱藏著。她這樣想,不過是想讓自己少一點負罪感罷了。
月光很淒涼的照在她的身上,將她的影子拖得那麼長,一片枯黃的葉子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被風捲起來,落在她消瘦單薄的肩膀上,帶著屬於去年的味道和枯敗。兩側的宮牆那麼高,那麼厚,那是上百年積澱下來的皇家底蘊,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裡已經成為了整個秦宮中最為蕭條的一個地方。好像被整個皇城的人遺忘了一樣,無人記得三百年前,剛剛遷都於此的時候,這裡曾經是怎樣的繁華。
有些東西,注定要成為過去。有些東西,注定要成為歷史。有些東西,注定只能在記憶中存在,然後漸漸的被人遺忘。
就像他們之間一樣,即便只有兩步之遙,卻仍舊好似天涯般遙遠,連走上一步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那些屬於記憶中的畫面,終於只能深深的埋在心裡,不再去想,不再去理會,甚至不敢去觸碰。
他可以征服整個南疆,可以征服整個天下,卻獨獨推不開那一扇薄薄的木門。
起風了,冷風橫貫整條綿長的通道,青夏一身錦衣華服,頭上朱釵搖動,出清脆的聲音,滿地的灰塵落葉隨風而起,從她的裙擺下吹過,向著遙遠的方向飄蕩而去,月亮彎彎的一輪,那麼孤獨,連光芒都是慘淡的。到處都是路,可是在這座偌大的宮廷裡,她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去,她突然覺得自己那麼累,那麼辛苦,心臟幾乎無法負荷了。在人前,她可以裝作堅強,可以凌厲果敢,可以毫不在乎的將一切拿來當做武器來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可是此時此刻,在這座空蕩蕩的皇城之中,她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裡的痛苦,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去假裝無所謂假裝的勇敢,無人知道她心底的苦,無人可以明白她有多麼的難過,那些紛亂的念頭像是雜草一樣在她的心裡瘋狂的滋生,將她的心長的一片荒蕪。為什麼都要這樣,都要這般的隱忍,這般的沉默,為什麼都要壓抑著自己來遷就她?她寧願他們都狠毒一點,都自私一點,所表現出的全都是虛情假意,所做的一切都是居心叵測別有用心,哪怕會傷心,哪怕會難過,哪怕會痛的無以復加,也不願意這樣艱難的抉擇著。
這樣的深情,她該如何回應,她又該如何去償還?
暗紅色的宮牆,圍成一個之字形的拐角,一個威武的石獅子蹲坐在拐角的方向,在它的面前,還有一條路,筆直的通往前方。
青夏伸出手,輕輕的摸著那只石獅子的頭,心底是大片大片無法言語的蒼涼,太多時候,她多麼希望自己也是一塊不會說話沒有心的石頭,可是不去想任何事情,孤獨但是堅定的守護著自己的方向。
眼睛漸漸變得模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越來越脆弱,好像上輩子沒有流過的眼淚全都攢到了這輩子。冷風吹在她的臉上,淚水滑過的痕跡變得很淡。她緩緩的蹲下來,蹲在獅子的旁邊,華麗的宮裝拖在地上,沾滿了灰塵,她的手撐在獅子的身上,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一尺厚的落葉灰塵裡,她的背輕輕的顫抖著,卻沒有半點聲音。
拐角的兩側,向北向東延伸開去,各自是一條長長的道路,白亮的月光照射在上面,整個宮城似乎都被鋪上了一層白霧。
恍惚中,兩個清俊寥落的身影,緩緩的出現在兩條長街的盡頭,一北一東,互成犄角,互相看不到對方,卻同時看到那個蹲在石像前無聲落淚的宮裝女子。
時間呼嘯而過,一切都像是水月鏡花一般,大霧彌蒙,冷月淒涼。兩名男子長身玉立,衣袍飄飛,有著疏朗淡漠的氣質。那些眼神是那樣的寧靜,像是大海一樣的包容,星圖的軌跡緩緩變化,將他們的命運緊緊地糾纏在一起,終於那些屬於個人的稜角和鋒芒,被一點一點的磨去,終於,漸漸的瞭解了該怎樣去愛一個人,卻恍然現,原來愛情的世界裡,真的容不下三個人。
一切寧靜,只有風輕輕的吹過,女子蒼白的臉頰有著象牙般的潔白,遠遠的,有喧囂的絲竹聲悠揚的傳了過來,更加顯得這裡死寂一片。
人們永遠也不知道將來會生什麼,就連現在,往往都很難把握。
三更的更鼓隆隆敲響,青夏終於挪動著麻的雙腿,緩緩的站了起來。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有著一種恍非人世的美。
軟弱畢竟只是暫時的,時間不會因為誰的難過就停住腳步,眼淚流過之後,生活還要繼續,而她還是要選擇她要走的路。時間在這一刻似乎暫停了,兩道目光略略帶著一絲狂熱的盯在她的身上,只在一轉身時,或許就可以決定未來命運的走向,也可以決定她將要走向誰。
漫天神魔在這一刻齊齊睜開了眼睛,萬道星光照射之下,荒涼的皇城有著詭異的星輝,空氣微微凝聚,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只需要一朵花開的時間,房簷上的露水叮的一聲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青夏並沒有左右張望,她站在石像之前,抹乾了眼淚,輕輕的拍了拍石獅子的頭,輕輕的苦笑,聲音那麼輕,帶著一絲淡漠卻又無奈的豁達:「謝謝你陪著我了,我要走了。」
然後,她轉過身,沒有向東,也沒有向南,在遙遠的西邊,有隱隱的樂器聲響,她利落的轉身而去,一步一步的消失在濃郁的黑暗之中,終於,連翻飛的裙角也不見了蹤影。
冷月清輝,慘淡的光芒之下,兩名男子,也終於轉身而去。
天山的眼睛在俯視這片蒼茫的大地,敗落蕭條的宮牆之內,三人向著各自的方向離去,背影都是那般的估計冷漠,沒有一絲溫度,漸行漸遠。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究竟是誰出了錯,是命運在捉弄著他們,還是他們走錯了命運的軌道?冷寂的夜裡,一片落葉在半空中輕輕的打著轉,終於飄飄蕩蕩的落在地上,一個轉折,就被灰塵覆蓋了下去。
青夏走在路上,突然前方一陣嘈雜,青夏停住腳步,只見重重宮燈的掩映之下,一名週身黃錦緞華服的男子緩緩走來,見到青夏,似乎也是一驚。頓時停下腳步,雙眼深深的向她望來。
青夏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冤家路窄,她微微仰著頭,望著對面的齊太子,挺直的背脊像是一柄不會彎曲的利劍。
大隊的人馬擋在前面,阻止了她前去的道路,齊安似乎也沒有絲毫想要避讓的覺悟,反而微微瞇起眼睛,低沉的說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青夏眉梢一挑,一張臉尖瘦白皙,雙眼好似漆黑的寶石,閃動著冷冽的光輝,冷冷的望著他,語調清冷的說道:「這似乎還輪不到你來管。」
女子眼梢好似夾帶著北地的堅冰,這樣的表情出現在這張面孔上,顯得是那般的刺眼和陌生。齊安的眉頭漸漸皺起,他突然沉聲說道:「都退下!」
周圍的侍從們齊齊一驚,想要說什麼,卻被齊安一個冷冽的眼神逼退。人群迅如同潮水般退了下去,狹窄的兩側宮牆之內,只剩下青夏和齊安兩人。青夏眼神冰冷,登時走上前去,就想從齊安的身邊走過去,不想齊安卻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青夏的手腕。
一聲華麗宮裝的女子眼梢帶煞,緩緩的抬起頭來,斜著眼睛看著這名男子,沉聲說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以你酒後瘋侮辱北秦宣王妃的罪名殺了你,就算是死,你也會身敗名裂。」
齊安定定的看著她,終於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你不是她,你到底時誰?她在哪裡?」
「她在哪裡,你在乎嗎?」青夏冷笑一聲,嘲諷的說道:「收起你那副情深意重的面具吧,你根本從來都沒有在乎過她,你只是害怕你和楚箏勾結的那些證據落到你的政敵的手上。只要齊王不死,你就會坐立不安吧,那麼為什麼不回去一刀結果了你的父親,反正你都殺了你的弟弟,還有什麼可怕的。」
齊安手上力道猛然增大,狠狠的說道:「你果然知道。」
「全天下都知道!」青夏眼神頓時銳利了起來,一把揮掉齊安的手,沉聲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最好自求多福,不要再來招惹我。不要以為你是東齊的太子就自以為是,我當日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你從南楚的大牢裡救出來,他日就能悄無聲息的摸進你的臥房一刀割斷你的喉嚨。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夠膽一試!」
青夏一把推開他,昂向著前方走去,齊安突然追上前幾步,急切的說道:「等一等。」
青夏停住了身子,也不回頭,時間緩緩而過,齊安終於還是低聲問道:「她還活著嗎?」
「她早就死了,」青夏清冷一笑,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滄桑,「在你將她扔進南楚皇宮,推到別人的懷裡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我和你並無瓜葛,也不會如你那般卑鄙無恥,拿她用生命換取的東西去謀劃什麼。但是你若是再苦苦相逼,我自有別的辦法,可以乾淨利落的除掉你。」
「青夏……」
「我不是莊青夏,」青夏沉聲道:「齊太子,你是做大事的人,你一生注定要一步一步的向著高絕的巔峰爬去。行走的萬山之巔,雖然可以俯視蒼生,但是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所以,我不怪你拋棄莊青夏,也不怪你去利用陷害她。但是,我希望你在擁有王者的手段的時候,也擁有一顆王者的心懷,對於過往的事情當放則放。莊青夏一生為你,如花性命也葬送在你權利的康莊大道上,該做的、能做的,她都已經做了,如今她已經不在,你應該放開這顆棋子了。」
青夏突然轉過身來,微仰著頭,雙眼直視著齊安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齊太子,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從今往後,你若是再藉著以往的事情,來暗害我在乎的人,我絕對不會放過你。你欠她的,欠我的,我會一併拿回來。」
女子的背脊挺直,好似一柄染血的長槍,那般的堅定和挺拔,蒼松一般,向著遠方走去。齊安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很多被他遺忘了很久的往事紛紛揚揚的襲上心頭。他彷彿又看到那張明媚的笑臉,彷彿又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彷彿又看到她穿著花裙子,圍繞在正在讀書的自己的身邊,一遍又一遍的連聲問道:安哥哥,你熱不熱啊?安哥哥,你累不累啊?安哥哥,夏兒唱歌給你聽好嗎?安哥哥,我們偷偷出宮去吧?安哥哥……
原來,真的不曾忘記,只是忙的不去想罷了,又或者,只是強迫自己不去想,怕想起來,也會如凡夫俗子一般的痛。
再長的路也會有盡頭,一個轉折,就看不到青夏的身影。齊安轉過頭來,微微閉上眼睛,輕輕的拍了拍手,聲音很輕,但是在空蕩的通道上,卻顯得那麼清明。一會的功夫,原本退下去的侍從們排成長隊又走了回來。一名心腹湊上前來,輕聲問道:「殿下,要不要屬下叫人去查一下敏銳郡主剛剛去了哪裡?」
齊安微微搖了搖頭,過了許久,閉目的男人再一次睜開了眼睛。仍舊是他平常的樣子,沉著、冷靜、清冷,別人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再也沒有剛才目送青夏離開時的半點恍惚之色。
她說得對,他注定是要行走在萬山之巔的人,雖然可以俯視蒼生,但是一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所以他要很小心,只能贏不能輸。
「回宮。」
清冷的聲音淡淡的說道,明黃衣袍的男子走在最前面,目光堅韌,眼神銳利,兩排的宮燈照射在他的臉上,有著金黃色的光芒。
夜色濃郁,前路難行,無人可以相信依伴,於是,只能自己小心。
這是個魑魅魍魎橫行的世界,誰又能確定的說誰就是對的誰就是錯的?成王敗寇,載入史冊的,永遠是勝利者的言語。
終有一天……終有一天……
大約走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到了紫金廣場,只看青夏的衣衫服飾,皇宮的禁衛們就可以看出她的身份品級,是以一路上也無人阻攔。秦之炎病重的時候,青夏曾幾次硬闖紫金門,守門的侍衛早就認識她,之間紫金大門轟然打開,清冷的月光下,紫金廣場一片空曠,所有的馬車都已經散去。
在正對著門口的方向,只有一輛青布馬車孤零零的停在那裡,兩匹白色的西域純血馬相依相偎的靠在一起,樣子十分親暱。駕車的車伕看到青夏,興奮的高呼一聲,秦之炎一身白袍,站在馬車之旁,白衣墨,好似一副靜止的山水畫一樣,眼神溫和的看著青夏,微微一笑,剎那間,就晃花了青夏的眼睛。
她咧開嘴角,溫暖的笑了起來,提起裙子的下擺,飛快的跑了過去,一下子撲到秦之炎的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上,頓時感覺好似回家了一般的溫暖。
「累了嗎?」秦之炎手上搭著一件碧色的披風,他溫柔的為青夏披在背上,輕聲說道。
青夏搖了搖頭,仍舊是和往常一樣的答案:「困了。」
「那就睡吧,」秦之炎為她整理衣衫的領子,笑著說道:「到家了也不要醒,我抱你進去。」
「嗯,」青夏點了點頭,任由秦之炎將她打橫抱起,登上馬車,放下那一層青色的簾子。到處都是暖暖的川貝香,她的頭突然很暈,好像是吹了風被凍壞了,她迷迷糊糊的靠在秦之炎的懷裡,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看,只想就這樣安穩的睡下去。
她沒有說謊,她真的很睏了,很想睡。
內殿的一處角樓裡,黑袍男子孤身一人高高的立在上面,夜色下,這裡的視角真的非常的好,四面大敞,八面來風,他面色不變,望著紫金廣場上那輛漸行漸遠的青布馬車。手指輕輕一撥,一隻古琴登時出了清遠悠揚的聲響。
南楚的臣民之中,很少有人知道其實他們雄才大略的皇帝也是個詩文出眾,精通音律的才子。
當初在東齊的時候,為了偽裝自己,他也曾流連在風花雪月的場所,做一個吟詩作對觀花弄樂的浪蕩公子。往昔的歲月翩然而去,如今,他終於苦盡甘來,得到了曾經想要的一切。可是為什麼,心裡卻突然空了。
夜晚真的是一件很好的東西,在濃郁的黑夜裡,沒有燈火的黑暗之下,可以掩飾住那麼多的念頭和想法。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可以放縱自己站在這裡,眺望著那輛遠去的車子。
明日,楚皇還是楚皇,宣王還是宣王,齊太子還是齊太子,而莊青夏,卻不再是莊青夏。
今夜的宴會上,秦王為了堵上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要提前舉辦宣王的納妃大典,明日就是采禮之日。
終於,還是要爽朗的放手,連最後一點念想都已經被他親手撕毀燒掉了,看來,一切真的到了完結之日。楚離微微揚起頭來,長風從四面八方湧了進來,吹在他的衣袍之上,黑色長袍獵獵翻飛,滿頭墨迎風飄揚,一連串鏗將的樂曲從他的手指下流轉而出,好似千軍萬馬奔襲而來一樣。
這個晚上,除了青夏,沒有人可以安睡。
明日,就是大秦戰神秦之炎的納妃大典,所娶之人就是曾經引得南楚東齊北秦三國混戰的絕世禍水,這個曾為東齊太子妃,後為南楚蘭妃,又曾官拜西川女將,享一品公主俸祿,被神秘的清鵬七部奉為明主,被北秦大皇冊封為敏銳郡主,同飛廉女將享有同樣待遇,紙張營造司的當時大儒莊典儒的女兒莊青夏,再一次以璀璨的光芒閃動天地,躍進了眾人的眼球之中。
北秦之地長風倒捲,百草動搖,冥冥中有無數雙眼睛,盯在了明日的采禮之日,黑暗中,有太多人仰望著東邊的日頭,靜候著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