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這世上還有誰能夠讓葉葵這般費盡心力,恐怕真的也就只有葉殊一個了。
不為蕭雲娘臨死前說過的話,亦不是為了這漫長歲月中的相依為命。她只是永遠都背負著對另一個人的愧疚卻再也沒有辦法補償,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被轉移到葉殊的身上。
她既然已經猜到葉明煙可能挑唆葉殊,自然也就知道以葉殊的性子,被挑唆成功的可能足有九分。
剩下的那一分也不會是他陡然間聰明了、覺悟了,多半只是因為不知如何下手而已。
除了在唸書方面的天賦,這孩子在其他方面的表現簡直叫人頭疼。
然而即便這樣,葉葵卻也只能努力想法子攔了。
她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去尋死,也不會就此坐以待斃!
可是當她真的看到秦桑將人帶到面前的時候,仍舊怒不可遏!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他幼年時,心心唸唸要回葉家為蕭雲娘報仇,葉葵只看著那張小小的臉只覺得心疼。可如今呢?他已經不是五歲了!
再過一年,她便及笄。
她要在這一年內讓葉家諸人沒有法子將她嫁出去,卻又不能傷了根基。
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絕不單單只是因為她並無嫁人的打算而已,更為重要的是,她害怕,怕自己一離開葉家,葉殊就會如一塊鮮肉被一群餓狼吞吃殆盡。
他甚至不是葉蒙的對手,更別說是葉昭!
然而他卻始終似乎成長不起來。右手廢了,她要他改用左手習字握筷,他應下了且做得也極好。可若非葉葵某日無意間聽到他跟小廝嘟噥著抱怨,她絕想不到葉殊將其當成是她對他不喜的一種表現。
她越是想要他獨立強大,他便越是覺得她不喜歡自己,左不過就是輕視罷了。
加上先前他接近葉昭跟賀氏時說過的那些話做過的那些事。哪一樣不曾傷了她的心?一來二去,兩人間的隔閡愈發大了。
「你方才準備做什麼?」葉葵只覺得滿口苦意,字字艱澀。
葉殊那只完好的手微微顫抖著,上面有道血痕。
葉葵歎口氣,明白秦桑用了最不得已的辦法。
佛堂裡冷寂,冷得叫人發抖。葉葵那聲幽幽的歎息聲也就顯得如同來自幽冥一般,叫人背脊發寒。葉昭不知為何秦桑會突然出現,也不懂自己為何會在這個時候被帶到佛堂。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葉葵,自從她在春川斬了那兩個戲子的手後,他就有些怕她了。
怕她。怕秦桑,什麼都怕……
他輕聲道:「阿姐。」
少年的聲音剛剛開始變聲,帶著種微微的粗噶跟沙啞。葉葵定定看著他。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為何沒有去公主府?」
葉殊搖搖頭,「我去了,只是又回來了。」
一旁把風的秦桑聞言不禁搖搖頭,既然去了公主府回來,那邊卻沒有人發現。可見這位三少爺有多不被人在乎九流閒人全文閱讀。雖然一開始葉二老爺的確對這個身體康健的嫡子有諸多期盼,然而一則並無父子之情,二則葉殊在他看來,也頗不中用了。
可這一切在葉殊心中所想的卻是截然不同。
大堂姐說得並沒錯,因為阿姐做了那麼多叫人害怕的事,所以連帶著父親也不待見他了。
雖然他自小便沒有任何要同葉崇文培養父子感情的奢望。但若是葉崇文能多喜歡他一些,怎會不叫人心動?
這些心思,葉葵自然是不論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
她只又將最初的問題重複了一遍。有些話還是要親自從他口中聽到才會真的死心不是嗎?
葉殊沉默了下來,半響別過臉輕聲道:「我等不及了!好不容易到了這地步,賀氏卻用不了多久又會好起來,我真的等不及了!」
聲音雖輕,卻字字堅決。
葉葵臉上原先還隱隱帶著的擔憂跟悵然被無形的手盡數抹去。換上了一種猶如這佛堂般的清冷漠然,「等不及了?你可知。賀氏一死,償命的會是誰?」
葉殊瞪大了眼睛,「她死了便死了,祖母一定會護著你的!」
「原來你是這般想的?」葉葵冷冷笑了起來,手指拂過佛案上的一縷香灰,「你不是不懂,你原來只不過是不願意顧及我罷了。這麼久以來,我倒還真是做了許多蠢事……」
葉殊突然跳腳,「我什麼時候不願意顧及你了?你又何時來顧及過我?你若是真的有心顧我,做那些事的時候為何不來同我商議?比起來,倒是大堂姐更像我嫡親的姐姐!」
空谷傳響。
「葉明煙——」
果然是她!
葉葵低低吐出這個名字來,卻像是愈發惹惱了葉殊。也不知他是哪裡來的怒火,手亂揮,血珠濺到了葉葵的衣襟上。她下意識想要喚秦桑來幫他包紮傷口,卻又聲聲嚥了下去。
「我回到葉家的時候你去了哪裡?我想盡法子說盡好話讓人回去接你,你又去了哪裡?」葉殊面目猙獰,怒氣沖沖,「春禧說你死了,我傷心欲絕,卻想著你告訴過我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娘才不會白白死去。活下去才能有報仇的機會!可是你呢,你給賀氏下毒為何不告訴我?你被鎖了起來,賀氏卻沒死成,我要去結果了她,你為何又要攔著?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又低了下來。
不顧地上冰冷,他突然跪坐了下去,雙手抱頭痛哭不止:「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都嫌棄我無用!我沒你聰明,沒你心狠,甚至不如你會討祖母歡心。我還是個殘廢——」
葉葵心中酸澀,連帶著喉嚨裡都似乎泛起了一股噁心之意。
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太不一樣了……葉殊跟eric太不一樣了……
恍惚間,眼前似乎是片茫茫大海,海面上似乎忽然出現了一葉扁舟,風雨交加中她費盡力氣終於爬上了那艘扁舟。心,一點點靜了下來。
是啊,葉殊只是葉殊而已。
這個弟弟也從來都不是過去的那個。那個張揚的少年早就已經死了,如今活生生的那個是葉家的三少爺,是這具身體的親弟弟葉殊……
葉葵的臉色煞白,目光如冰霜量子神格。
「小姐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你!她也從來都沒有輕視過你!何況你既沒有親眼看到,憑什麼便說是小姐下的手?旁人有意誣陷也就罷了,你怎麼也說這樣的話來傷小姐的心!」秦桑終於忍不住,開口斥道。
葉葵暗暗歎氣,秦桑此時的這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
越是自卑的人就越是受不得別人說我沒有看不起你,我沒有嫌棄你這一類的話。他們只會覺得這是又一次竭盡全力的嘲諷。
果然葉殊突然站了起來,一腳踹向秦桑,「你不過是個下人,憑什麼指責我!」
滿面戾氣藏也藏不住。
那張怯弱少年的面皮似乎終於在這一刻崩碎,露出了下面猙獰可怖的凶狠模樣。
秦桑擰起了眉,卻任由他踢打。
「你算什麼東西!」葉殊臉上隱隱浮現出一種得意來,「再卑賤不過的奴婢也敢說我?我便打死你又如何!」
葉葵眼中有光似碎冰,一言不發,手下動作已是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摑了過去。她此時氣極,用了十分的力氣,生生將葉殊打得身子踉蹌,一頭栽倒。
掌心灼灼發熱。
心裡卻有寒霜刺骨。
「我守了你足足七年,這一巴掌就算兩清了。今後,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再不會管你一次!」葉葵一字一頓,漠然說道,「哪怕你自尋死路,我亦不會再來說你一句,救你一次!你我本沒有姐弟情分,是我太蠢,奢望了一次又一次。你不過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我又何苦去做那殫精竭慮、死而後已的孔明!」
「住口!」
葉殊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衝著她走過來,眼睛裡閃著惡毒的光,顯然是恨極了葉葵。
葉葵的那顆心愈發痛,也愈發冷。
從她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從未動過他一個指頭,她對他所說過最重的話也不過是些普通兄姐亦會說的話罷了。恨鐵不成鋼,卻眼睜睜看著其成了一坨廢鐵。
「你不是我阿姐!」葉殊突然一把撲到了她身上,死死扯著她的衣袖,咬牙道。
少年的個子已經快要同她一般高,此刻衝著她咬牙切齒口吐惡言,眼中卻又有著十分的恐懼。
「我記得!我什麼都記得!你死了,你早就死了——」
「我明明記得你連一點心跳跟呼吸聲是都沒了……娘瘋了,她不知道,我卻都記得……三個時辰!足足三個時辰!你明明已經沒了呼吸整整三個時辰,你怎麼可能還活著?」
「你醒過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阿姐!你是妖怪是鬼!不論是什麼,一定不會是人!你記得嗎?我一看到你醒來就被嚇哭了啊……又是害怕又是希望是阿姐活了……」
「可現在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你不是!你不是她!」
葉殊狀若癲狂,絮絮叨叨說著話。
且句句都叫葉葵跟秦桑震驚不已。
良久,寂靜的昏黃燈光裡,只有葉殊支離破碎的重重呼吸聲。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葉葵閉上了眼睛,將袖子從葉殊手裡扯了回來,「我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