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既擺下,劉璋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閒,便也暫時放下別樣心思,與徐庶推杯換盞,一邊賞看著如畫美景,一邊隨意聊著。
這兩人,一個飽讀詩書、腹有才華,一個卻是機巧百出,靠著後世所聞所見,擁有海量信息。這一番閒談下來,初時不過是些見聞風物之類的,漸漸的,卻是天文地理、人文民生,直到時政、軍事、政治無所不包了。
徐庶越談心下越驚,眼前這個富公子每每一些言語,乍聽上去似是直俗淺白,渾沒半分文采,但細一思量,卻驀然發現,其中蘊含的深義,竟有振聾發聵之感。
這些個見解,不但在一些閒話中不時顯現,便是後面說起的時政、軍事之上,竟也是巧對機變,不著痕跡之中,讓徐庶直有一種嬉笑怒罵皆文章,世事洞察俱天成的感覺。
他本就在碼頭時,聽劉璋跟籐田一郎的對答中有了猜疑,如今這一番相談下,心中更是確定此子絕非常人,心中便存了探索之念。[
此時正值酉初之時,落日如丹,浮於山脊之上。餘暉將遠近山川映的一片燦爛,海平面上金光粼粼,似是天地間一霎那間全部度上了一層金粉。
徐庶心中一動,提箸夾了幾片山藥入口,隨即用竹筷指著落日笑道:「此時之景,美不勝收,但日浮於山脊,大道將落,其景也艷其情也哀。常道天意而映世情,富公胸懷奇才,眼光獨到,卻不知對此情此景,有何感想?」
劉璋正自舉杯而飲,聽徐庶忽然說出這一番話,杯子在嘴邊一停,眼睛不由瞇了瞇。
徐庶這是借景而喻,面上說的是眼前景物,其實卻是暗指當今時政。如今天下看似各處祥和,但幾大諸侯各據一方,潛流暗湧,有識之士都明白,眼下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前奏,正如眼前美景一樣,看似絢麗,但再過不久,必然將徹底消失,沉入黑暗之中。
兩人打從見面相識以來,雖然也談論了些時政、民生之類的,但都是淺嘗即止,各自克制。但如這句話一出,卻已然不再浮於表象了。
對於徐庶此刻忽然問出這個問題,在劉璋看來,顯然是一個大好的趨勢。這表明,至少徐庶已然認同他是一個,可以討論這種問題的同等層次的朋友了。
這對於一直挖空心思想要逮住這條大魚的劉衙內來說,自然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了。是以,劉璋想了想,這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微微一笑,放下杯子,起身望定遠空。
「天道之變,難以窮盡,然雖變化繁複,卻始終維持著一個恆定。先生行走於世間,托身於道門,對此當更有所得才是。夕陽無限好,惆悵幾黃昏。然,只要夕陽無限好,何必惆悵幾黃昏?眼下這斜陽落去,雖有黑暗,但明天一早,豈不又是一輪明日昇起,普照大地?日月交替,白晝黑夜,任世間景致如何變化,都不過只是人身處其時的感覺罷了。殊不知,這山還是那山,海還是那海,恆古以來,從所未變。變化的,不過只是心境,便那天天升起的太陽,也無非今天的不是昨天的那個罷了。但只要能照亮世間,讓世間有了溫暖,有了光明,誰在乎?」
落日的光輝中,劉璋負手而立,淡淡而言。眼中有著莫名的光芒跳躍,整個人如同度上了一層金邊,徐庶看在眼中,細細琢磨著他似是而非的一番話,不覺有些愣怔起來。
他遊走世間,本來極是灑脫豪放,但後來多與道門相交,不知不覺中,便帶上了幾分道家的窮究探索之氣。劉璋這一番如碣語般的話,在他此刻聽來,便不由的入了歧路,只覺似是字字珠璣,好像明白了什麼,卻又總是隔著一層霧,不能真個看的清楚。
心中癡迷之際,再看立於光暈中的劉璋,便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只覺此人實不應屬於世間,竟如要超脫桎梏,飄渺而去似地。
不遠處,蔡琰諸女也停了笑語,四雙美眸望著自家夫君的身形,俱皆露出迷醉癡戀之色,但覺此生得能有如此良人相伴,實在是畢生之幸。
「公之言奇妙深奧,自有道理。然,凡事過猶不及,陽光雖美,若天生二日,則成世間大害也。更何況,再有三日、四日乎?今時之事,正如眾日灼灼,其禍之烈,公豈不見乎?」徐庶愣怔半響,努力收攏思緒,又再皺眉說道。
劉璋回身看看他,忽然哈哈一笑,撇撇嘴傲然道:「先生非庸俗之輩,又豈會真個看不清楚?如今局勢,何來眾日?不過皓月與星星幾點罷了。星火之光雖眾,又豈能真個與皓月爭輝?明月都爭不過,又遑論耀日?再者說,便算是那眾日,又何必憂慮?豈不聞昔日堯帝之時,天生十日,還有司羿射之。神箭一出,十日九落,要他在便在,不要他在,他又如何為禍?」
徐庶聞聽此言,身子不由輕輕一震,霍然抬頭看向劉璋,心中已是駭然不已。
劉璋這話說的霸氣至極。話中之意,顯是只看重一家,其餘皆不過只是星火之光罷了。甚而,竟隱有自比后羿之心,那意思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時候,自有出面掃平局勢的手段。一個富家子弟,忽然竟發出這般大話,如何不讓徐庶震動?
「公之志其大博焉,某遍走宇內,少有所見,堪稱奇士。而今世間王侯名士,公之名,卻從所未聞,何也?嘿,富君之名,真耶?假耶?」
兩眼微微瞇起,將目光緊緊盯在劉璋面上,徐庶面帶笑容,話中之意雖是笑語,卻隱隱透出一股凝重來。
劉璋毫不為所動,面上是一副平板的神情,迎著徐庶審視的目光久久不語。半響,忽然展顏一笑,嘿然道:「富君之名不實,單福之名便實了?徐元直,你又何必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