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對於王明說的話,總有一種掩耳盜鈴的感覺,似乎他拉拉雜雜的說了那麼多,是企圖在掩飾什麼。比如,王縉之之所以站在這裡,並不是偶然為之,而是在這裡等她許久。她自忖自己已經活過了一世,不再是表面上十三歲的年齡。王明說的話,卻是不信的。可是,王縉之究竟是為了什麼出現在那個髒亂不堪的地方呢?
她沒有自大到以為王縉之真的喜歡上了她。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沒有想明白,決定放棄。
她沒有拒絕王縉之的好意,依舊是上了他的馬車。誠如李贇所說,她身上帶了那麼多的金葉子,孤身一人回府確實不方便。如今流民湧進了鳳凰城中,有了王縉之的護送,安全了許多。
王縉之再一次泡了一壺碧螺春遞給她,她也毫不客氣的喝了起來。探身去拿玉杯的時候,放在懷中的珊瑚手串掉了出來。她撿起來,想了想,還是套在了手上。如此貴重的東西若是丟了,倒是可惜。
白皙皓腕上奪目的紅色,流轉著唯美的光華。王縉之的眸色隨之沉了沉。
兩人沒有說話。自從王縉之問出「利用他」的話之後,鄭若覺得再做出以往那副欽慕於他的樣子,自己都有些噁心。王九郎確實是個敏銳至極的人,可前世他害了自己,這一世又連續救了自己兩次。鄭若心中十分複雜,到現在又不知道該用什麼面目去面對他了。
王縉之也沒有開口,雙眼總是有意無意的飄過她手上的那串珊瑚。
馬車在兩人的沉默中到了鄭府的塢堡之外,此時已經日薄西山了。鄭若和王縉之整整出去了一天。馬車停穩,王縉之率先下了車,偶後對車裡的她伸出了手,依舊是淺笑著看她。她坐在馬車陰影中,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像是猶豫了片刻,她才慢慢的出了馬車。這時,柳絮已經得了她回來的消息,快步走過來。王縉之嘴角的笑容加深了些許,頗有些無奈的收回了手。
鄭若這才扶著柳絮的手下了馬車。出來才知道,外面圍了一圈的人。對著馬車還有王縉之指指點點,大都臉上帶有笑容。見鄭若看過來,有些人露出了討好的臉色。族裡人近乎巴結的笑,鄭若在上一世的時候,也見得多,不過那是石越做了大官之後。在之前,他們大都是看不起她一個孤女的,還為她嫁了一個非胡非漢的人而恥笑不已。
她的眉微微一蹙。不管是上一世還是現在,族裡人的那種笑容都是因為她身邊的男人。
這樣的笑容,讓她有些噁心。
王縉之見她將藍色包袱抱在懷裡緊緊的,覺得她有些好笑。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小腦袋,卻被她躲了過去。悻悻的放下手,看著她道,「最近幾日,恐有要事纏身,不能來看你了……」他居然說得有些惆悵。
鄭若眨巴著黑漆漆的眼眸看著他,覺得他說的很好笑。看他說的那麼纏綿,彷彿兩人還有熱熱鬧鬧的以後可以走。可是,這人生不過是一程一時,哪裡來那麼多以後?更何況,她和他之間,有著一個怎麼也打不開的死結。從一開始,她就是利用他。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她在利用他。那麼,如今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兩人還有再見的可能嗎?
有個小人在她心裡說,怎麼會沒有可能?若是不再見他,這仇該怎麼報?前世受的屈辱,該找誰去申冤?該找誰來洗刷?
於是,王縉之又看見她掩藏在眼底的那一簇小火苗,恨不得立刻撲過來將他燒成灰燼的火苗。她的目光在此刻,變得如同一個老嫗一般,佈滿了死一般的灰色。暮然間,讓他的心為之一顫。
她究竟經歷了什麼,讓她如此痛恨自己?或者說,他究竟對她做了什麼,讓她恨不得殺了自己才甘心?
明知道,一開始,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利用,或者說是一種復仇,他仍然沒有辦法不去探究這一切的起源。對她的好奇越濃,他發現自己越發沒有辦法抽身。
「唉……」他無奈的歎息,用手橫在她的雙目前,不願看見她眼裡的那種光。讓他心悸,讓他想不顧一切,去探究,去化解。
鄭若低下頭來,雙眸閃了閃,繼而抬起頭來看著他,笑著點了點頭。
王縉之在心中哀歎,真是個多變的小姑子。她怎麼有這麼多面?
「你且回去歇著吧,」他指了指她手裡的包袱,「小心些……」
鄭若眉頭微挑,他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王縉之說完之後,上了馬車,慢慢走遠。最後融入了夕陽中。
「阿若,和王九郎出去一天了?」
「阿若,那王九郎看起來對你很好呢?」
「阿若,你和王九郎做了些什麼呀?」
王縉之一走,族裡的人立即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問道。眼中閃著好奇的光,也有人不屑的。鄭若一律笑著胡亂應了幾句,就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鄭元義喝了藥還在屋裡睡著,鄭瑾瀟坐在院子裡的樹蔭下,臉色發沉的看著門口,石越就坐在他對面,一樣看著門口。
鄭若推了門進來,石越雙眼一亮,想起身去迎,想到王九郎又怏怏的坐了回去。
「大兄。」鄭若行了禮,打過招呼後在鄭瑾瀟開口之前,匆匆上了小樓。
看著她有些倉惶的背影,鄭瑾瀟不明白了。當初明明聽見她對王九郎恨得牙癢癢的,怎麼現在她又如此的歡天喜地了呢?
小妹,真是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晚膳是在屋內用的,柳絮備好了熱湯,鄭若脫下了衣服,跨進了浴桶中,那一閃而過的美景,讓柳絮失神了片刻。女郎的肌膚真真是如那牛乳一般白皙啊……
沐浴完畢,長長的濕發披在身後,鄭若穿了一件寬大的黑色裳服,跪坐在屋簷下。月華如練,鋪了滿滿一地,鄭若拿了一隻塤,放在嘴邊。銀霜般的月光裡,塤「嗚嗚」的響起。石越站在樓下,目光癡癡的看著樓上,少女不似在人間。她的恬靜,怡然,讓他誤以為自己不小心來到了仙境,窺見了仙女。
美……
他腦中只有這麼一個字。
兩人都沒有注意,在屋頂的一角,有一隻修長的腿垂掛下來,另一隻屈膝放在屋簷上。它們的主人,嘴裡嚼著一截草根,一手隨意的橫放在曲起的膝蓋上,另一隻手自然的垂在身側。額前有一小撮發垂下來遮住了他如同野獸一般的光芒,他看著下面那個少女,微濕的發垂掛在身後,他甚至還能看見髮梢滴落的水珠兒。寬大的袍袖滑下來,白皙的手臂在月光裡蒙了一層珍珠一般的光澤。在看見那一串珊瑚手串靜靜的戴在她的皓腕上,男子垂掛下來的腳,晃了起來,就是他周邊原本凍結的空氣,也活躍了幾分。
少女在下面吹了多久,他就在屋頂上坐了多久。
「女郎,夜深,小心著涼。」柳絮走過來催促道。
「嗯。」鄭若應著點了點頭,站了起來,進了屋。
聽見下面的門一開一合發出的聲音,廂房裡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片刻之後,一切都安靜下來,只有幾隻蟲兒不甘寂寞的叫了幾聲。少年站起來,嘴角微微勾起。
想起下晌的時候,有人好奇到他面前打聽鄭若是誰。還說,前幾天鄭若似乎被劉夫人送進了郡守府,又被王九郎用無數珍寶和二十個少男少女才將她換出來。
少年李贇的目光微閃,血色流光在眸底一閃而過。忽的,他身影一閃,人已經在十米之外。再看時,他的人已經進了鄭府塢堡最豪華的一處院子。他摸黑進了正屋,手中閃過一道寒光,片刻之後,響起了一陣尖叫聲。在外值夜的湘橘立即點了燈進來,卻見劉夫人縮在牆角,眉毛頭髮全都被剃光。嘴裡還不斷的說道,「壯士饒命,壯士饒命……」
錯愕間,湘橘用手攔著燈火,快步走過去,問道:「夫人,怎麼了?夫人,怎麼了?」
劉夫人尖叫著揮開了湘橘的手。正在小妾屋中的鄭元順得了消息,披著衣服趕了過來。見狀氣急敗壞的大叫,「抓賊,抓賊!」
李贇冷笑著看著下面的混亂,不一會,屋頂下只灑下了如銀一般的月光,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黑夜中。
主院裡抓賊的聲音喊了一整夜,只是根本就連賊子的半根頭髮都沒有抓住。劉夫人和鄭元順雖然極力隱瞞,可是一夜之間,她的眉毛,頭髮全都被剃的精光的留言還是被人當成笑話一樣流傳在塢堡裡。劉夫人趁機對外宣稱生了病,不再外出。
有人說劉夫人得罪了一些大人物,是以給她小懲大誡,也有人說,劉夫人做了缺德事,所以菩薩降下懲罰、不管是什麼樣的說法,這件事不僅在塢堡裡流傳,還在鳳凰城裡流傳著。每日都有人藉故上門探病,只為了看看劉夫人的醜樣,笑話一番。還聽說,原本有人想要與那雙胞胎結親,聽了劉夫人的事情之後,都歇了這些心事。雙胞胎也成了鳳凰城裡被人嘲笑的對象。
鄭若在第二天聽到消息的時候,嘴角只是微微的彎了一下,劉夫人經此一事,也是遭了報應!自從那日與王縉之分別之後,她再也沒有出去過。每日呆在家中,為自己老爹侍奉湯藥。倒是許一,天天往外跑的很勤。
鄭瑾瀟也呆在院中每日讀一些書,隔幾日便去一趟白鹿書院,摔斷的腿也在一日一日的好起來,慢慢的丟了枴杖。
由於鄭元義病了,大半時間都在昏睡中將養身子,對石越的教導就耽擱了下來。他呆在小院裡,主不主,僕不僕的,有些尷尬。只是,他難得遇到有人願意收留他,又是個士族,自是不肯離開。服侍起鄭元義來更加用心,每日最開心的,莫過於見到鄭若了。有一次,無意中聽見,天熱她沒了胃口。就鑽進了小廚房,想起以前自己琢磨的吃食,偷偷的燒了一次,混進她的膳食中送了過去。見她吃了個乾淨,心中甚是歡喜,整日裡總在琢磨著吃食,討她歡心。
太陽依舊灼熱高掛當空,鳳凰城中的糧食越來越吃緊,鳳凰城城門緊閉,只准出不准進。城牆周圍或躺,或坐,或站著,密密麻麻的都是逃荒而來的流民。
「咯吱咯吱」吊橋緩緩的降下來,「彭」的一聲,城門大開。還有力氣活動的流民們「呼啦」一聲湧了上去。
「走開,走開!」有人用鞭子狠狠的抽著。
「誰敢擋郡守車駕!」幾個孔武有力的護衛,將手中的大刀毫不留情的砍向流民。
一時間,鮮血四濺,腥味沖天,慘叫聲連連不絕。流民們有片刻的退縮,退了開去,遠遠的看著。郡守車隊此刻如箭一般衝了出去。車上垂掛而下的車簾隨風揚起,可見裡面或坐或倚的,大約有六七個少男少女,眾星拱月一般將中間的男子圍著。
馬車內有美酒,有新鮮的蔬果。護衛們身上都掛有水囊,後面跟著的馬車上堆滿了糧食,肉食,水。
流民們的雙眼大放異彩,腳步不由自主的往前跟著。
馬車上的少男少女們見了他們垂涎三尺的目光,優越感油然而生,都嬉笑著指著流民們不斷的和司馬楚說著什麼,臉上極盡嘲諷。
流民們中有一人抬起了亂糟糟的發,冷笑著看了司馬楚的馬車一眼,悄悄的對人群中打了個手勢,立即有人接應。片刻後,他消失在臭氣熏天的流民中。
馬車行走在官道上,因為乾旱,四周的草木都已經枯死,目之所及之處,一片荒涼。見有馬車行來,許多躺在路邊的流民們,只要能動的都站了起來。
越是往前,跟著馬車的流民們越多。雖然只是遠遠的跟著,並不上前。可是,人數太多,他們身上的臭氣,即便隔了數米之遠,也能聞見。
「大人,太臭了——」司馬楚懷裡的金髮女郎捂著鼻子軟軟的說道。
這時一個護衛頭領模樣的人走上前來,有些擔憂的說道,「大人,流民跟著我們太多,恐有生變。」
「不過是面黃肌瘦,手無寸鐵的流民,你們個個都是軍士裡百里挑一的好手,難道還會怕了不成?」金髮女郎對他說的話嗤之以鼻。
護衛頭領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又不敢隨意發作,只好看著司馬楚。
「沒聽見卿卿說的嗎?流民上來,砍殺了便是。有什麼好怕的?繼續往前走!」司馬楚懶懶的話傳出來。
護衛頭領猶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領命而去。讓人加強了戒備,打起十二萬精神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