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生一世一雙人
六十年後。
我的書架上有一摞厚厚的筆記本,裡面記載了我和逸君的故事。之所以把它寫下來,不是因為怕忘記,而是,回憶,是我一生最甜蜜的事。
六十年,原來人生可以如此短暫……
不知不覺,鏡子裡曾經烏髮如雲的我已是白髮蒼蒼,曾經細嫩的臉龐也已佈滿歲月的痕跡,六十年,改變的又何止是容顏?
在美國的六十年發生了很多很多事:
我們的中式服飾店越開越紅火,有一日來了位穿著輕佻的女子來訂做衣服,我沒出面,只在裡面看著,當地的店員拒絕為她做,她悻悻離開後,我出來,奇怪地問為什麼。店員告訴我,她是很髒的ji/女,還說是被一個美國人從中國帶來的,後來美國人不要她了,她便淪落為妓女。我不知該如何評價,因為那個女人,是娉婷……
仲文終於娶妻,對方是個可愛的華人女孩,兩人共同孕育了三個孩子,如今孩子亦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也已長大,仲文在去年春暖花開的日子離開了我們,離去的時候,一直握著我的手,含淚看著我,最後一句話是:姐,我哥……
我知道,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夏生,我又何嘗不是?我們曾經無數次想過回國,都因各種原因耽擱,或戰亂,或自身疾病,或兒女之事,總想著一輩子還有很長,以後再說,未曾想到,這一耽擱就是六十年。
也曾不斷寫信回去托朋友打聽,可所有的信都因查無此人而退回,我們的朋友熟人都下落不明……
我和逸君的兒子叫愛君,娶了仲文家一個女兒,很漂亮的女子。愛君比他爺爺和父親都厲害,共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孫兒孫女們,其中孫女如夢二十一歲,最喜歡聽我說那些窨子樓裡的故事,做夢都想聽雨滴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而我,唯一不變的嗜好,是捧著我和逸君碼頭相擁的照片,回憶江南潮濕水潤的空氣。照片早已泛黃,可記憶裡,柳色依然如新,黃花年年必開……
每天我都會對著照片說重複的話:逸君,你可滿意現在的我?歌很幸福,一直一直很幸福,等時間到了,歌就下來陪你了,歌不做傻事,你得把糖栗子先剝好,歌老了,牙不行了,真的不能剝殼了……
逸君,你還是舊時的模樣嗎?可是歌老了,你還能認出來嗎?
其實,我知道自己離和他重逢的日子不遠了,因為越來越力不從心,只是,很想念雨天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想念河岸柳堤年年新綠的楊柳,想念碼頭上或許已佈滿歲月斑駁印記的亭子……
「奶奶,又在想爺爺了?」一雙年輕的胳膊圍住我脖子。
我回眸,微笑,「是啊,真想回去看看,想啊……」
如夢俏皮一笑,從包裡拿出兩張機票,「奶奶,看,這是什麼?我送你的禮物!」
我接過一看,竟是兩張回國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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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昔日的小鎮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再也找不出半點從前的影子,穿過現代化建築的外圍,那些充滿滄桑感的窨子樓依然還在,蕭條,破敗,可那青灰的顏色,厚重的宅門卻勾起我心裡最深的隱痛……
我貼在高高的院牆上,似乎看到光著腳丫的女孩,被一婦人追著打著罵jian丫頭,掃把星,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地的居委會主任接待了我們,得知我是誰以後異常激動,拿出一個黑漆盒子,神秘兮兮地對我說,「總算是等到你了!本來一點希望也不抱!有人要把這東西交給你。」
她從中掏出一個荷包,翠綠的顏色,上繡了一對鴛鴦……
我連忙從她手裡搶過來,顫抖著打開,裡面一縷青絲猶在……
我握緊荷包,立時泣不成聲,「他人呢?這荷包的主人呢?」
主任同情地看著我,「早不在了
!這是他後人回鄉認主時遵從他的遺願,把東西留在我們這,希望因緣巧合,有一天你或你的後人也能回來,就交給你,聽說他還是一個戰功赫赫的大人物。」
不在了,又一個不在了,一個個都不在了……
那還留下我孤零零的是為何啊……
我潸然歎息……
如夢抱著我安慰,「奶奶,別難過!」
我含淚搖頭,「夢兒啊,奶奶那個時代的人,只怕都不在了,這種孤獨的感覺,你不明白的……」
居委會主任忽道,「不啊!也不是都不在!按您的年紀來看,應該還有個老人和你是同年代的人!」
「哦?誰啊?」我多少有些欣喜,也頗為好奇。
「我帶你去看看吧!」主任親熱地挽住我的手,「是個怪人!確切地說是個傻子!還瘸了條腿……」
我心口如被鈍器重重一捶……
「明明是一個糟老頭,連自己名字都記不得了,還每天穿著長衫,在江邊的亭子裡傻站。提起這亭子,他真是一瘋子,本來這亭子早要拆了,可這老頭死活不准,天天在亭子裡耍賴,說誰要拆亭子,先拆了他的骨頭!然後瘋瘋癲癲地說什麼歌會回來的,要他在這等,亭子沒了,歌就找不到他了……」
如夢此時也聽出了些什麼,挽著我胳膊的手一緊,輕聲驚呼,「奶奶……」
我早已哭得不成形,雙腳也邁不開步子,完全是如夢和主任拖著我前行。
主任猶未發覺,自顧自歎氣,「後來大伙都說這亭子古香古色,是一大景點,說來還得感謝這老頭。其實也是一可憐人,聽老一輩人說,起初還有一個女人照顧,是他的什麼姨太太,後來女人得病死了,也沒留下半個兒女的,老頭子就一個人孤苦伶仃,文革時還被整得半死,出來就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每天就念著『歌,歌』,也不知要唱什麼歌
!從前還老有淘氣的孩子欺負他,教育幾次後,現在好多了。說來也奇,這麼一瘋老頭,畫畫可傳神了,最喜歡畫民國女子,美得不得了,那些女子全是一個臉孔……嘿,到了,就在那呢!亭子裡,站著的,我說了吧……」
我不知何處來的力量,雙臂一振,甩開如夢和主任的手,疾步往亭子走去。
在亭子內悄然站定,眼前這個佝僂的身影一襲青灰色長衫,整潔乾淨,銀白的短髮在江風吹拂下微微發顫。
他不知看什麼看得太專注了,以致不知身後有人。
我屏住呼吸,淚流不止,喉嚨更是腫痛不已,終哽著喉嚨,輕道,「我叫離歌,你叫什麼名字?」
只見他身體一震,迅速回眸……
剎那間,我看見細雨迷濛中,那個穿白色長衫的男子,面如冠玉,雙眸如水,一笑,眸子裡如籠一層薄煙,散盡人間煙火……
「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一定……」
他的淚順著他臉上滄桑的溝壑蜿蜒,原來,他也老了……
然,我還是我,他還是他……
我不禁莞爾,上前,用袖子拭去他臉上的淚,「傻子!真是傻子!」
他握住我手腕,老淚縱橫,「是,永遠是你的傻子!」
六十年,滄海桑田,有多少要訴說?
在他簡陋的小屋,他說得疲憊而入睡;我,則在我的筆記本裡寫下最後一個篇章——一生一世一雙人。
「歌……」寫完最後一個字,他便在喚我,聲音小得異常。
我驚駭回身,臥於他身旁。
他握住我的手,眼裡的迷離……竟和仲文走時一樣……
「逸君
!逸君!你睜大眼睛看著我,逸君!」我急切地呼喚他,希望能喚回他。
他曾經純淨清澈的眼眸像蒙了一層霧,他在霧裡如癡如醉地笑,「歌,別喊,我看見你了,穿著藍花的小襖,兩根長長的辮子,笑起來露出細白的小牙……對不起下輩子還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逸君……」我哭倒在他懷裡。
他抱著我,輕撫我的發,我的發早已不是青絲了……
「歌,別哭。這輩子,我夠了……我此生唯一的夢想就是還能見你一面,天待我不薄,你真回來了!我終於等到你了!歌,不難過,我先去等你,等我買好糖栗子,剝了殼,剝好多好多,你再來陪我,不管等多久,我都不怕,六十年都等了,是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幾乎變成耳語,我只有停止哭聲才能聽見,「歌,不哭,我喜歡看你笑,你讓我帶著你的笑走,可好?」
「好……」我咬住牙,壓抑自己的哭聲。
「乖……歌,我有個心願……」他唇邊漫開微笑,「下輩子……可否……戴上……我送你的鐲子?」
這一句話,使我傾力壓抑的淚水再也不受控制,決堤一般急湧而下……
「可……不可以……」他拼著最後一口氣等我的回答,已十分難受。
「可以可以可以……」我哭著一口氣說了無數個可以,而後怕他再也聽不見,急切地告訴他,「逸君,我喜歡你,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你記住啊,逸君!」
他鬆了一口氣,慢慢合上眼睛,手指撫上我的臉,微笑,「傻瓜,我知道……」
忽而,頰邊的手垂落……
他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
此時,我反而不哭了,我知道,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