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嘉迎關已破,我本該大喜,奈何今時一見這戰報落款,那主帥應夔落筆凌亂無力,實叫人心生猶疑,而我見此方欲問詢,不想竟聽得那信使低聲告稟,他竟道此戰之慘烈,兩族將官死傷無數,縱連兩族主帥,俱已陣亡……
什麼?!
且不管那靈獸族主帥章吼如何,我只道應夔系出我水族皇族旁支,世襲靜宜王,其父與先帝乃是堂兄弟,若真論及龍脈族系,因先帝並無嫡親兄弟,今時算來,這世上除卻龍溯龍漣與我嫡血至親,就該數這靜宜王與我血緣最近。
靜宜王年長於我,即是我的族兄,年少時他作為嗣王世子,曾於泱都修習水靈宗法,那時候我年尚幼,記憶中只知兄長溫厚,待我甚好,奈何後來,他不知因何事觸怒於父親,一貶至邊荒,再無音訊,直至我登基繼位,靜宜王方才繼承封號,復還朝堂,而彼時我繼位之初,漓城歧門俱有名將駐防,唯壅涉深入靈獸族群山之中,本就是重中之重,更兼父親在位時,總不放心邊關守將,屢屢換防,因此這邊關穩定亟待解決,當時我細數朝中多少名將人選,總覺頗有欠缺,最終不得已遣靜宜王駐守,方才算穩妥千年。
千年來,我知戍邊艱苦,封賞恩賜自是不在話下,但應夔貴為嗣王,我本有心將其回調泱都,奈何邊關之重,更兼近年來壅涉形勢吃緊,每每他泱都述職,天水閣與我會面,回調一事我縱記在心中,卻總不能真正兌現,雖說靜宜王就此事從未有過微詞,但長年來他夫妻分離,兒女年幼,我心下頗覺歉意,本欲此戰後加封他親王之尊,將其回調泱都,不曾想今時一戰,以應夔謀略膽識,靈力之高,竟至於戰死疆場,莫非真怪我操之過急,十三道金令道道緊逼,莫非那大學士所言無虛,到頭來我得不償失……
聞聽戰報,我一陣揪心,雖說當初是我說不惜一切代價,誓取嘉迎,可是事到如今,嘉迎關既破,我一見這血跡斑斑的捷報,一時足下不穩,竟至於跌坐於書案旁,心底好生難受……
良久,我垂首不知作何所思,只道嘉迎這一戰,其代價之大,已然叫我無法接受,奈何今時應夔戰死,嘉迎關雖傳捷報,想必形勢還不穩,念此,我只得按下心中諸多思緒,當下喚來近身親隨,趕赴前方。
一路往西,未至嘉迎百里外,我已感受到靈散無處,怨魂遍野,待我真抵戰場,但見這往日雄關戰火塗炭,洪流滾滾后土崩瓦解,而兩族將官死傷無數,四野裡低窪處積潭,已不辨是水,抑或是血……
此際我沿毀塌棧道一路往上,沿途只見我水族兵士大多負傷在身,偶有靈獸族殘兵敗將負隅頑抗,刀兵之聲混雜於呼號風聲中,好不蒼涼,我見此止不住連連歎息,疾行至這嘉迎關高處,我水族臨時營帳,只見大帳內一片哀色,主帥應夔靈散,徒留他生前一柄角龍刃,淡淡流光……
我當下悲痛遠大過克敵之喜,不及身側應夔副將回稟昨夜戰事,一時以掌心撫過那角龍刃,竟是好一陣神思恍惚,久久不能平復。半晌,好容易回神,我仔細問詢戰事始末,當即命人清點兵將,迅疾將這嘉迎關上上下下駐防完畢,方才得一刻喘息。
夜闌,高山上冷月如鉤,短短三月內,兩族於嘉迎關重兵相爭,我自壅涉鄰近調兵八十萬,一再強攻,如今這嘉迎關總算得破,然而我水族兵損近半,靜宜王戰死,欽武將軍陣亡,而靈獸族退卻嘉迎百里之外,靈獸長竟仿似仍未有一絲低頭之意,莫非此一戰,我竟真為龍閣大學士言中,不以江山社稷為重,只為無謂意氣之爭?
數日後,厖夷接我急令速抵嘉迎,統領三軍,而幽魔君主信守承諾,幽魔族兵至畋嶙後,如期撤軍,此際靈獸族一片慘淡,東向嘉迎失守,北向一眾城池半毀,而我交代好嘉迎諸般事宜,匆匆返抵泱都,當即發函至莽原,詔令靈獸長親臨請罪,我本以為現今,那麒麟再如何強硬死撐,也該致歉討饒,誰曾想今時這靈獸長竟好像發了瘋一般,事已至此,他復函竟然就回了我四個字——白日做夢,這……,這簡直是……!
嘉迎關損折兵將近四十萬,縱是此一戰得勝,卻勝的太過艱苦,因此泱都朝內不見喜色,倒頻添異議,更兼那靈獸長死活不肯鬆口,割地不可能,賠款他也不允,就算是致歉這廝都要頑抗到底,更可惡他於莽原昭告天下,竟道我背棄盟約,先起刀兵,竟道我根本就是明目張膽的侵略行徑……
真是惡人先告狀!
奈何此際,那羽族與幽魔族尚不以靈獸長所言為意,反倒是我水族朝內,哀慟大過天,且道四十萬兵將折損,多少兵士死無葬身之地,更有多少將官俱由他人扶棺送歸,我雖是口中不提,然而心頭如大石重壓,進則需投入更多兵力,退則白打了此一仗,真真是好生愁煩……
多日夜宿泊光閣,本以為嘉迎關得破,我總該能回抵錦瀾殿,一宿好眠,實未料此際比之前時,更是舉步維艱,十數日後,嘉迎關形勢稍穩,偶有交戰亦不成氣候,而靜宜王與欽武將軍遺體遺物由厖夷遣人扶棺送歸,泱都城內大喪,連日朝會死氣沉沉,也許我……,我真的錯了……
三日後,靜宜王大喪,靜宜王府內白練道道,滿目縞素,靜宜王妃攜膝下二子,跪伏於應夔靈前,泣涕不止,此際我親臨府內弔唁,靈前追封應夔親王之尊,賜謚號「忠昭」,其身後二子,俱加封親王品級,賜封號「靜王」、「宜王」,以表我追思撫慰之意。
應夔二子,長子不過總角之年,幼子方離襁褓,正處於咿呀學語之際,今時靜宜王妃聽我一番追封恩賞,不由更是淚流滿面,她攜二子向我行禮謝恩,而那年幼孩童也許對父親根本無從記憶,此際怯生生跪伏於我面前,稚嫩之語也知叩首喚我陛下,而我見此聞此,心下歉意愈甚,卻說自古戰事多殺孽,為何當初我就不能冷靜思考幾分,為何我就不能待時機成熟,再聯合羽帝一併征討?
我當下追悔莫及,一時彎腰,只知將這兩位年幼的小世子俱攬於懷中,輕聲哄道,「莫喚陛下,喚我皇叔……」
稚齡孩童也許尚不知我此言意味著何等榮耀恩寵,只知懵懂應下,而我心中慨歎,即使今日,我賜他二人再高之榮耀恩寵,他二人父親也不能再回泱都,唉,罷罷罷……
且道靜宜王大喪,我弔唁後頹然返抵碧泱宮,心中委實不好受,一時再念起那欽武將軍,心下愈沉,其實這欽武將軍本駐防於壅涉之南,此次接我急令,增補嘉迎,而他年少於厖夷,尚稱不得當朝名將,但卻是朝中龍閣大學士唯一的嫡孫,雖說這大學士屢屢討我厭煩,但他一門忠烈,確無虛言,今時後繼無人,不能不說是我的罪孽……
今時嘉迎戰事告一段落,那欽武將軍戰死疆場的訊息傳至泱都,這大學士年老體虛,一聞此噩耗,已有數日未曾上朝,而我兩次探訪,老大人俱以病重為辭,臥榻上一語不發,是日我再訪學士府,大學士老淚縱橫,臥榻旁艱難行禮,直對我道,「陛下,微臣老邁,時日無多,也許朝堂上屢次頂撞於你,陛下心中不快,總以為老臣堅持與靈獸族交好,俱因一念私心,只不知陛下可還記得,當初老臣膝下也曾有三子一女,先帝在位時,長子習文,官拜樞密院右丞,卻說那時水羽交惡,我兒他出使九天,因傳達先帝征伐離水之意,觸怒金鳳帝,為其腰斬於市,次子習武,封號折衝將軍,離水一戰中為國捐軀,尚好三子病弱,方能留下一根獨苗,不曾想今時,我那孫兒竟也……」,老大人言至此,已是哽咽不成聲,良久,他好容易平復心緒,一笑愴然,卻又對我道,「最可憐是我那小女兒,當初因我水族與靈獸族交好通婚,他遠嫁作靈獸族畋嶙王側妃,誕下一子後本以為母憑子貴,誰料想此番嘉迎一戰,靈獸長遷怒於我水族親眷,竟不顧畋嶙王為其嫡親叔父,生生我那女兒與外孫散靈於畋嶙城,陛下……,老臣……」
大學士言語斷斷續續,已仿似耗盡氣力,而我聞至此,早已不忍再聽,當下傾身將其扶於臥榻旁,只知不住承諾道,「老大人請放心,令嬡令孫之仇,朕一定叫那靈獸長血債血償!」
我言出,未料這老大人閉目搖首,他勉強扯出些苦笑來,喃喃直道,「陛下,老臣方才就說過,老臣之所以直言明諫並非因為一己私心,就算是今時,我膝下兒孫悉數為國捐軀,老臣以他們為榮,老臣無憾,老臣不需要陛下再興兵說什麼血債血償,老臣只希望陛下萬事三思,四十萬兵將啊……,還有,就算是今日嘉迎關破,再往西靈獸族仍是一路高山險道,陛下,你千萬要三思啊……」
龍閣大學士言未盡,意有所指,他大約怕我因不能逼服靈獸長,不及休整,再起興兵之念,直往靈獸族腹地深山,而我心下所思,只怕麒麟決不會善罷甘休,他失了嘉迎關,短時休整後必定反撲,而他自西北高山而下,自是比我由東南低處往上要容易許多,實未料此際嘉迎關既破,我竟仍是騎虎難下,都怪我,都怪我啊……
當日告別龍閣大學士,我返抵碧泱宮,一夜凝思,卻道如今,我雖不悔興兵征伐麒麟,然而卻悔選錯了時機,都怪我當初不曾考慮周全,忘了靈獸族山地難進,更低估了靈獸族兵力雄厚,才導致如今陷於被動,兩難境地,而縱觀今時朝內,雖無人敢直言反戰,但諸臣見得嘉迎一戰慘烈,或多或少心生微詞,最可惡我口口聲聲道靈獸長對我不敬,卻又無法向五靈界昭告,直言這廝大庭廣眾下對我淫戲侮辱,這真叫我有口難訴,壓力重重……
我思前想後,為安撫朝內情緒,且不提對此一戰諸將加賞恩賜,待所有兵士俱優厚撫恤,更重要我自己不得不承認,此一戰因我一念而起,此一戰時機不對亦因我考慮不周所生,因此翌日晨起,我即至泊光閣擬詔罪己,宗廟內面壁數日,只為告知諸臣,雖然嘉迎一戰,因我操之過急,我族損失慘重,但那靈獸長禍心不除,終為大患,既是今日我族已取嘉迎關,他靈獸族兵損靈耗,想必不會低於我族,因此我泱都朝內更應同仇敵愾,即便不為其他,就為告慰戰死諸多將士,也該守住嘉迎,再圖往西,一定要逼服那靈獸長,令其賠款請罪!
作者有話要說:靜宜王是陛下的族兄,感情相當不錯,可惜
龍閣大學士是討厭,但是老人家也忒慘了一點,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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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嘉迎關這一戰,打到兩族主帥陣亡,其慘烈程度,唉,至少比當初漓城關還要那啥了
泱都朝內之所以有這麼多反戰的聲音,主要是陛下這次是先起刀兵,打到靈獸族家裡去了,廣義上還真算侵略行徑==
更可悲,陛下又不可能朝堂上明言,靈獸長對我……(自動消音),杯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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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真瘋了,豁出去了,他估計在想:龍衍,反正我這次死慘了,你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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