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日光淡淡的,像是在慘白的天空上被畫筆塗了一個圓圈,只能看見白兮兮的一道輪廓。像是半死不活的病人,拖著殘廢的身軀苟延似的難受。
可丁教授的熱情被調動起來了,當然,調動他情緒的是他自己,這項研究是他夢寐以求要去完成的,亦是他大半生的心血,如上天垂簾,有幸在他有生之年開花結果,那麼他也不枉此生。
然而,研究需要錢,需要大量的臨*經驗,而贊助商年柏彥卻半途抽調資金,不再注資,這對丁教授來說是場噩夢。
現在,他總算知道年柏彥當初停止注資的原因是什麼了。
但他始終還在努力爭取,希望年柏彥能夠看在他父親的情面上繼續支持他完成項目的研究。
奈何,年柏彥的面部神情沒有太多波動,他淡然地看著丁教授,盡收了丁教授眼底的期許後,開口,「不可以。」
三個字,狀似輕淡,卻又透著不容忽視的權威命令。
丁教授的面色變得十分尷尬,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也說不出來。
「丁教授,我知道你在尋找投資商,奉勸你一句,還是住手吧。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這種違背順其自然的事還是不要做。」年柏彥輕描淡寫地勸說。
丁教授緊緊皺著眉頭,神情凝重,良久後,才重重歎了口氣,「你這樣做,完全就是為了素葉。」
年柏彥沉默不語。
可丁教授的確說中了他的目的。
在素葉眼裡,他是個完美優秀的男人,曾多少次,素葉膩在他懷裡,嬌滴滴地說,柏彥,上天怎麼會這麼眷顧我呢?怎麼會讓我遇上你這樣一個好男人呢?有時候我真的害怕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就發現,跟你相識相愛其實只是虛幻。
每每聽到這番話,年柏彥有的不是欣喜,而是擔憂。
因為他清楚知道,自己沒有素葉想像中的那麼好。他幾乎從來不在素葉面前提及小時候的事,那是因為他的童年凌亂不堪,他也會自卑,更不想在她面前提起時看見她用憐惜的目光看著他。
他不需要她的憐惜,只需要她的愛。
他表面風光無限,可撥開風光的外衣還剩下什麼?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那個從黑暗和痛苦中走出來的靈魂,等等這些,他能做的就是將其掩藏。
他想做她的天,就要還給她一片晴朗的天空,不想讓她看見一絲陰霾。
是的,他無法忍受她悲傷的眼。
所以如果可能,他將會不惜一切代價為她創造一片藍天,哪怕,他要獨自面對多麼殘忍的過去。
素葉是他的愛人,他的妻,他要對素葉做到的是忠;父母是生養他的人,給了他生命,他要對他們做到的是孝。
如果才能忠孝兩全,這是自古以來就在面對的問題。
一方面,他要保住年家的名節,而另一方面,他還要保全素葉不被所影響的可能。
這麼多年,單單只是一個年家,就造成了沉重的枷鎖落在他的肩膀上,他馬虎不得,半步都錯不得,而遇上了素葉後,她就成了枷鎖之上的責任,他必須要扛起的責任。
父親的錯,他願意一力承擔,素葉的痛,他亦願意一力承擔。
只希望,作為兒子的他可以為父親留個好名聲,作為丈夫的他可以換得素葉的一世安穩。
「但是你父親的遺願怎麼辦?」丁教授反問。
年柏彥緊抿著唇,方正的下巴亦繃緊了,沉默了許久後他才開口,嗓音聽上去有些乾澀,「我母親已經去世了,這項研究,早就應該停了。」
只是,在不清楚這麼多事情之前,他覺得,作為人子他有必要讓父親看到開花結果,所以情願竭盡所能。
「你的父親,這一生也許做錯了很多事,但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他愛你的母親,深愛你的母親。只是當年他行差踏錯跟管嫣糾纏在了一起,雖說我不清楚管嫣到底是什麼來頭,但能感覺到那個女人太有攻擊性,她是個很危險的女人。」丁教授回憶起當年還心有餘悸,「你母親是容不得愛情裡面有雜質的女人,她知道你父親和管嫣的事情後,雖說沒哭沒鬧,但也已經心灰意冷。我想你也知道管嫣當時把你家都差點給毀了。你母親性格婉約善良,她便找人嚇唬你母親來威脅你父親,抓了你父親公司裡的五名高層,當著你母親的面,不但殺了他們,還學著歷史上的呂雉,把那些人剁成了肉醬,逼著你母親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那5名高層你母親都認識,平日的關係也不錯,放在任何人身上,眼睜睜看著自己認識的人被殘忍殺死誰都受不了。你母親被嚇得七天七夜不說話,而你們年家之所以生意一落千丈也跟那個女人有著最直接的關係。我和你父親是同學,面對你母親的狀況,你父親束手無策的情況下只好求助於我,他是寧可讓我知道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也希望我能夠出面治好你母親。我見你母親那個樣子,只能為她做了記憶消除,然後盡可能地移植新的記憶進去,這麼做在那個時代是很有風險的,因為沒有臨*試驗,沒有個案考究,我也怕會有想像不到的後遺症,所以你父親希望我能一直研究下去,只要別讓你母親想起之前發生的那段經歷,你父親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年柏彥攥了攥拳頭。
這些事他都清楚,這也是他後來贊助丁教授完成研究的重要原因。
「後來,你父母相繼去世,按理說這項研究的確應該叫停了,但是,人都是自私的,我希望能夠在這個領域有所建樹,希望能夠幫助更多的人。」
年柏彥啞著嗓子,「事實上,人的記憶可能被消除,但潛意識還在,這項研究是真的能幫到人,還是會更讓人束手無措誰都不知曉。你幫我我母親沒錯,只可惜我母親的身體一向不好,你還未能查出她會產生什麼樣的副作用她就離世了。而現在,素葉的情況足可以說明,這項研究並非你所想像的那麼完美。」
「所以才要繼續研究,我——」
「我說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年柏彥陡然提高了聲調,眉心冷皺,看得出他是壓抑了很久了。
周圍沒有客人,所以沒有引來不滿或驚詫的目光。
丁教授愣了,他看出年柏彥眸底的不耐和壓抑著的怒火,便不再多說什麼。
就這樣,氣氛出現了壓抑的安靜。
只有,優雅的小提琴樂還在,如水徜徉在空間。
這世上往往越是優美的東西就越是殘忍,正如這音樂,每個音符輕輕蕩蕩地飄逸出來,落在人耳,滑到心頭,卻像是一張張鋒利的刀片,那薄而快的刀刃輕輕劃過心口,在疼癢間就已是血痕纍纍。
兩三分鐘後,年柏彥打破了這份寂靜,聲音已恢復平日來的淡然沉靜,他道,「丁司承對這件事知道多少?」
丁教授一激靈,趕忙解釋,「你放心,他對咱們之間的事,對年家的事一概不知。」
年柏彥面前的咖啡冷了,亦如他的眼眸。
丁教授看出他情緒的細微變化,馬上又說,「我和你父親是同學,他找到我時就跟我說過他正在走一條不歸路,人有時候為了利益可以犧牲很多東西,但他最不想犧牲掉的就是親人。當我看見素葉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兒時,我就知道你父親做的不是什麼普通的事兒,正如他說的,他正在走一條不歸路。」
不歸路。
是的,不歸路。
管嫣當年怎麼攪得他家寧靜不再,他記得一清二楚,他的母親何錯之有?只是想要一心一意愛著一個男人,她美麗善良,甚至對父親做的事情一無所知,只是那麼全心全意地相夫教子。可她錯就錯在,跟一個心腸毒辣的女人同時愛上了一個男人。
女人之間的嫉妒有多可怕他一直不清楚,但遇上了管嫣後他就明白了。
錯在他父親,不論他是出於什麼目的,但最終還是傷害了他的母親,當看見母親七天七夜不說話時,當看見父親緊緊抱著母親時,那時候的他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年柏彥從不相信這世上只有光明,一如他從小到大,經歷過的,見識過的,灰暗多於光明。管嫣的毒辣,再到葉鶴峰的落井下石,一系列的家變讓他覺得,想要擁有光明,你必須要去做那個可以創造光明的人,否則,你只有被動挨打。
年柏彥深吸了一口氣,胸口漲呼呼地疼。
這種疼一直蔓延,無目的地蔓延,將他的胸口堵得透不過氣來,他無所適從,很想拿把刀狠狠捅進自己的心臟,讓自己透口氣,又或者是,此時此刻就有把槍,他一定會給自己的胸口上來這麼一槍,讓自己舒服點。
隔了許久,他才讓自己的氣息喘勻,看向丁教授,一字一句問出了多日來始終壓在他心頭的問題,「當年,對素葉施.暴的人,是我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