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葉的眉心真的滲透一絲倦怠,許是身體也有點糟,她乾脆倚在了床邊,唇角微揚,沒回答年柏彥的問題,反而問道,「你知道出殯那天葉淵讓我看到了什麼嗎?」
她沒等著年柏彥的反應,直截了當告訴他,「那把鑰匙後面我看到了好多木馬,我從小到大最想擁有的木馬,被葉鶴峰高價買了回來,然後,他在我每一年生日都親手做了只木馬給我,馬背刻上對我生日的祝福。年柏彥,其實你說得對,人這輩子總要停下來修整自己的人生才能繼續走下去,只可惜,當我真正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晚了,在報復這條路上我越走越遠,直到真的達到了目的才發現自己真的不快樂。我真的那麼希望葉家分崩離析嗎?真的那麼盼著葉鶴峰死嗎?我在那些木馬前哭了很久,再一次感受到了母親離開時的悲痛,才終於明白,其實令我執著的不是對葉家的仇恨,而是自小就缺失的父愛。你曾經跟我說過,當我失去的時候總會後悔的。沒錯,我現在就後悔了,如果我不那麼執拗,如果我可以早點想通這個道理,也許……」她深吸了一口氣,舒緩了哽咽的嗓音,「他也好,我也罷,都不會徒留遺憾。」
有些話似真似假,說得太過雲淡風輕了,連她這個當事人都分不清真假了。
她痛恨葉鶴峰是真,始終伺機報復是假;她去千燈鎮之前放棄了報仇是真,將年柏彥視為棋子是假;仇恨過後的空虛是真,精工算計是假;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是真,表現出的絕決是假。
可是,一經她這番語氣說出,從一開始就是個計劃的言辭來看,一切的報復、一切的算計都跟真的一樣,所以,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種仇恨是真的一開始就放下了還是說,一直延續到了葉鶴峰離世。
但有一點她是肯定的。
她必須要用這種口吻,這種悔過的、倦怠的語氣對著年柏彥娓娓道來,這樣,比歇斯底里或冷嘲熱諷來得更令人可信。
「所以年柏彥,我累了,我也想放棄了。」素葉輕輕攥著手指,指尖的微涼竄在了心頭,那個小小的胚胎當時就在她的這隻手中,涼涼的,失去了溫度,所以直到現在,她的指尖還是涼的。
年柏彥在沉默的時候臉色蒼涼得嚇人,額頭上的青筋都有明顯的凸出,他站在她的面前,盯著她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所有的心疼化成了痛恨,痛恨這個美艷外表卻蛇蠍心腸的儈子手!
「它是一條生命!你怎麼忍心?」
素葉薄涼地笑了,凝視著他的憤怒,「當一個人在仇恨中長大,生命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吧?年柏彥,這個孩子來得很意外,如果我真的想懷你的孩子又何必去避孕?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想要孩子。現在我只想盡快結束你我的關係,還留著孩子幹什麼?我不想以後再跟你有任何的牽連,如果有了孩子,我還怎麼重新開始我的生活?」
年柏彥的身影壓了下來,大手壓在了她的髮絲上,她能感覺到他指尖的冷,那修長的手指沾了木質香和淡淡的血腥味,她的頸部又疼了一下。
他的大手就這麼倏地一扣,她不得不仰著頭直視他的眼。
她看到他的眸底深處像是有片暗黑的海,湧動著,像是隨時都能將她吞噬似的。
他一字一句問,「你為了報復,情願跟我上床?」
「跟你上床不是件委屈的事,說實話,你真的是個能令女人癡迷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不跟你上床你怎麼會徹底把心放我身上?」
他的手勁加大了,瞇著眼,「在香港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你,是你那麼情真意切地告訴我,我能相信你!」
當時的那一幕他始終記在腦海中,因為有了她,所以他才有了牽掛。
那一場對話有多麼逼真,逼真到他竟然信了!
……
「我只是擔心未來太多的滋擾會令你主動離開。」
「不會的。」
「想都不想直接許諾嗎?」
她重重點頭。
「女人吶,諾言總是來得這麼快。」
「葉葉,我能相信你嗎?」
「能。」
……
他信得徹底,雖然他明知道她的承諾來得那麼直接那麼不欠考慮。
素葉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才緩解了眼眶的酸楚,「不好意思,我對你說過的話太多了,我已經不記得了。」
「你說過你愛我。」年柏彥的眼愈發得駭人。
「如果我愛你,就不會拿掉你的孩子了。」素葉始終笑得清淡,「年柏彥你醒醒吧,你愛我我愛你這不過就是應景的話,這種遊戲,誰當真誰就輸了。你是精明的商人不假,但別忘了,我是個心理咨詢師,想讓對方信任我很容易,你對我而言,不過就是多了份個案而已。」
這句話落下,週遭的氧氣愈加地稀薄,她能感覺到從男人身上傳遞的莫大壓力,正盤旋於她的頭頂,隨時隨地都能砸下來要了她的命。
他挺直了身子,脊樑骨僵直,連同他涔薄的唇也抿得緊緊的,下巴的弧線孤傲殘冷。他冰冷的手從她的後腦移過來,捏住了她的下頜,「我成了你的研究對像?」
素葉的眼始終蕩著不輕不重,卻足夠該死的笑,唇角微揚,淺笑美艷,她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年先生這不是活得好端端的?目前我只對死者最後的夢境感興趣。至於你我,是遊戲一場,玩得起我們皆大歡喜,玩不起就,滾。」
最後一個字,輕而易舉地從齒縫間溜出,不帶絲毫感情。
如果愛情成了奢侈,那麼她至少可以做點目前能做的吧?葉鶴峰的日子斑駁泛黃,可見是多年的日記本了,她翻開,只是為了從中獲取安慰,知道父親是怎樣愛著母親,可在日記的最後,他的話很奇怪,他說自己經常能夠看見素秋,跟她同吃同眠。
這種話她聽年柏彥提起過,也聽葉鶴峰說過,可小賈的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還是說一切都是葉鶴峰人之將死的幻覺,她無從得知,但不知怎的,她就是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葉鶴峰的日記她還沒有看完,她總有個大膽的念頭閃過,就是,也許,事情並不是她所看到的那樣……他的死,會不會還有隱情?
一切只是她的猜測。
年柏彥的手指用了力,指尖深陷於她的下巴,恨不得將眼前這張美艷的臉給捏碎。她說的輕描淡寫,可不曾知道他的心被狠狠撞出了個洞,她一切都在做戲,他卻將一切當成了真的。
好個素葉,他年柏彥這輩子還沒被個女人玩得團團轉!
他可以原諒她一次,縱容她一次,但他還沒自甘墮落到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他還一頭栽進去的地步!
素葉強忍著下巴的疼,與他對視。
漸漸地,她清楚看到了凝聚在年柏彥眸底深處的黑暗消失了,那張鐵青的臉也慢慢恢復了一貫的平靜,他鬆開了手,開口了,一如往常似的不動聲色。
他說,「素葉,我年柏彥,你還真未必玩得起。」
話畢,轉身。
當他的手搭上門把手時,素葉又淡淡補上了句,「年柏彥,我愛的人,始終是蔣斌。」
年柏彥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使勁攥了攥門把手,然後出了門,「光」地一聲,房門被他憤怒甩上。
素葉那顆近乎凋零的心隨著巨大的關門聲也終於哀聲落地,應聲而碎。
她鬆開了一直緊攥著的手,手心裡全都是冷汗。
這一刻,深深的無力將她席捲,身上的血液都似乎在逆流。
就這樣結束了。
其實,也挺好,不是嗎?
她淡淡地苦笑,這原本就是一場飲鳩止渴的大夢,現在,夢終於醒了,她卻毒發身亡。
良久後,房門被緩緩推開,紀東巖站在門口,目光複雜。
她沒吱聲,拉過抱枕摟在懷中,緊緊的。
「他走了。」紀東巖輕聲說了句。
素葉安靜地看著床邊,輕輕點了頭,「我知道。」
「很抱歉我聽見了你們的談話,房門沒有關嚴。」紀東巖說道。
素葉很想擠出一絲笑,但無能為力。
「你想問什麼?」
紀東巖抿了抿唇,凝著她,眉心微微蹙起,「你剛剛只是說的氣話,對不對?」聽在耳朵裡的話太真,真到令他也迷失了判斷的標準。
所以,他要看著她的神情,看著她有沒有撒謊。
素葉的手臂將枕頭收了收,語氣清淡,「不是氣話,我是真的跟年柏彥說了實話。」
「你接近他只是為了報復葉家?從一開始到葉鶴峰去世?」紀東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素葉毫不猶豫地點頭,對上了他的眼,「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女人了吧?」
紀東巖怔楞地看了她半天,然後走上前,於她面前坐下,「你不應該是這種女人。」
「是啊,我本不應該是這種女人,但葉家對我所做的一切,讓我不得不成為了這樣的女人。」素葉的眼神變得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