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葉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她不知道他怎麼找到她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的病房,更不知道他在她的床邊坐了多久。她只知道,他的沉默、他的安靜成了極具攻擊力的武器,朝著她的胸口擊過來,令她措手不及。
是的,她從未想過他會找到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
時間如同定了格。
一切陷入莫大的安靜之中。
直到床邊的男人開了口,聲音低沉淡然,「醒了?」
充滿磁性的聲線徹底擊碎了房間裡的沉靜,下一秒,窗外閃過一束強光,太陽,終於從天際線蹦了出來。
素葉便更真實地看清了他。
他看上去有一絲疲累,至少,從他還留有川字紋痕跡的眉宇間可以看得出。
還有他的眼,在明亮的光線下她才看清,充滿了血絲,使得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心力憔悴。
素葉像斷了線的木偶,只剩下與他平視的力氣,她一句話沒說,卻在那麼努力地調整自己緊張的情緒。而年柏彥始終在看著她,目光不離須臾,眼裡漸漸地流露出莫大的悲痛。
「你怎麼找到這兒的?」素葉再開口時,情緒已恢復了平靜,心終歸嘗試了疼痛,在她雙手沾染血跡的那一刻。
而現在,當她看著年柏彥的眼神時,心口還是不爭氣地痛了。
對於年柏彥來說,素葉的這句話形同虛設,沒有任何意義,不管他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他還是真真實實地坐在了她的面前。
所以他置若罔聞,頎長的身子探向她,拉過了她攥著紅色木馬的手,與她十指相扣。手指與手指相接觸的一瞬間,素葉不知怎的就打了個冷顫,因為年柏彥的手指冰涼,連同掌心都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
他像是在隱忍著什麼,眉梢有輕輕淺淺地顫抖,但很快地,他低低問她,「睡得好嗎?」語調卻也有漣漪在輕輕震盪。
素葉沒有回答,她的眼已經風平浪靜,相比他此時此刻的神情,她顯得殘忍而無情。
年柏彥始終緊緊攥著她的手,抿唇看著她,像是在期待著她更好的回答,又像是在逃避著什麼。
病房裡再次陷入了安靜,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響。
良久後,她才開口,聲音淡淡的,「你想要知道的,只是我睡得好或不好?」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既然她敢做,就沒什麼不敢承認的。
窗外的光愈發地明亮了,初生的光總是那麼迫不及待地闖入,然後,又會拖著火紅的屍體眷戀不捨地消散在天際的另一邊。
就如同人的短暫生命,絢爛而艱難地盛開,然後再無聲無息地逝去。
光線移在了年柏彥的臉上,鐫刻著他的稜角分明,他的眸光閃爍了一下,有暗光浮動,漸漸地,凝視著她的那抹暗光凝聚成了一貫的嚴苛,他的語氣也變得凝重。
他問,孩子呢?
她敏感察覺到,在他問出這句話時,他的手指也跟著顫抖了一下,很細微的顫抖,她卻明顯感覺到了。
就在這時,窗外已大亮了。
素葉的臉頰在晨光中看上去愈發地蒼白,連同她的唇,像是被漂過似的,一點血色都沒有。
藉著晨光,年柏彥凝著她的眸光閃過一抹心疼,卻在瞥見她病服上的血跡時,陡然變得岑冷,薄唇驟然抿緊,攥著她的大手也冷不丁加重了力道。
素葉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當那抹紅飄進了眼眸時,她有一瞬地窒息,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叫囂著疼痛,一時間如同個正在接受凌遲的犯人,痛苦地承受著每一分每一秒的折磨。
「我的孩子呢?」年柏彥咬著牙,一字一句問。
他狠狠強調了這幾個字,來宣告著孩子的所屬權。
素葉的手指都被他攥地生疼,他近乎要將她的指關節捏碎。使勁地抽出手,於他的掌心之中。她看了他許久後無力地下了床,虛弱地走進了洗手間,再出來時,她的額頭都被汗水打濕。
年柏彥下意識地起身,盯著她,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地強烈。
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只衝向車子的烏鴉,狠狠地拍在擋風玻璃上,然後,耳邊是烏鴉發出的最後一聲淒慘的叫聲。
他的眼前,竟是滿目瘡痍的血痕。
素葉從洗手間出來後就再也沒有力氣多走一步了,她靠在牆壁上,後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打濕,冰冷地黏合在她身上,她如同置身寒冰之中。
「年柏彥,你再認真一點說不准我就真會相信了。」她只能通過牆壁來支撐自己時刻都有倒地危險的身子,看著他,淡淡地笑著,「我就真的會相信,你是真心實意期待這個孩子。」
年柏彥大踏步上前,雙手像是鉗子似的用力攥住了她的肩頭,焦急的氣息落在了她的頭頂,還有,令人深深忌憚的潛在的危險。
「我要你告訴我,你沒吃那個藥!」
素葉薄涼地看著他,肩頭的疼卻怎麼也不及心頭血淋漓傷口的疼痛,原來,她真的嘗到了什麼是痛。她任由他的大手用力地鉗著自己的肩頭,緊緊抿著唇,舌尖死死地頂著牙齒,頂得生疼。
待他的低吼聲落下後,她伸手,緩緩地在他眼前攤開緊攥著的拳頭。
掌心之中有枚玻璃器皿,裡面是一團小小的殷紅的血肉。
年柏彥的胸膛開始上下起伏,鬆開了一隻手,然後,接過她遞上來的玻璃器皿。
她笑了,雲淡風輕,「年柏彥,這就是你的孩子。」
年柏彥的大手陡地一抖,玻璃器皿從他指縫間落下,滾到了白色的地攤上,那小小的一團血肉早就黏在了器皿上,無聲無息地跟著翻滾。
然後,他高大的身子踉蹌了一下,臉色倏地慘白,盯著地毯上的玻璃器皿,很快地,他的呼吸加促,肩頭明顯地顫抖著,寬大的手掌倏然攥緊。
她看到他額頭上的青筋凸出。
「不可能……」他艱難地擠出這三個字,從牙縫中,無力地擠出。
素葉神情木然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吃了藥,它就是你的孩子!」
年柏彥的臉色近乎鐵青,許是真的無力了,連連後退了幾步,直到,高大的身子抵在了玻璃窗上,他像是被人殘忍地抽去了脊樑骨似的,毫無預警地打擊徹底地將他的尊嚴擊得粉碎。他的牙齒都在打顫,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地毯上的器皿。
那抹紅撞進了他的大腦中,他的眼波也有了顫抖,緊跟著他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嗓子,如受傷的野獸,只剩下血淋漓的最後的力氣發出的嘶吼。
下一秒,他的拳頭揮了出去,一拳打在了玻璃窗上。
玻璃應聲而碎,發出躁耳的稀碎聲。
然後,他的手關節流了血。
他無力地撐著窗台,整個人像是身受重傷而奄奄一息的動物,高大的背影被陽光拉得很長,近乎觸及了素葉。
那只流血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血,一滴一滴地砸在了地毯上。
素葉緊緊閉上了眼,強忍著一把刀子使勁攪合的剜心之痛,只有她自己知道,這種痛,到底有多痛。她恨他,因為,如果沒有他,她就不會這麼痛了!
病房門被聽見動靜的護士推開了,房間裡的一幕令護士傻了眼,然後小心翼翼地問,「素小姐,你沒事吧?」
素葉已經沒了力氣回答。
卻聽年柏彥驀地回頭嘶吼了一聲,「滾出去!」
他轉過頭的瞬間,素葉才看到他的眼已經猩紅,如一頭野獸般駭人,而那張英俊的臉慘白得嚇人,整個人看上去殺氣騰騰,令人不寒而慄。
小護士被他的樣子嚇得魂飛魄散,抖抖索索地一溜煙跑了出去。
年柏彥絲毫沒理會指關節的傷口,也不在乎被血染紅的大手,修長的手指依舊在顫抖,他驀地攥緊了拳頭。
「為什麼?」他隔著空氣,咬牙切齒地盯著她,聲音卻像是被人咬斷了喉管似的無力。
從北京到杭州,短短的兩個小時,卻足以耗盡了他的全部心血。從他踏上商場的那天起,他就沒這麼迫切過、焦急過、心力憔悴過。
他撇下了工作撇下了還在一團糟的精石,絞盡腦汁搭盡人脈只為了能找到她,天知道為了找她,他近乎快把北京城和杭州市翻了個遍!
來了杭州,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去看監控,親自跟著那些工作人員一格一格地搜查,他的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錯過她的的身影。
從葉鶴峰離世到現在他都沒怎麼合過眼,尤其是昨晚,當他看了三個多小時還沒見到她的身影時,他開始著急了,焦躁地踱著步,然後再次將她的照片給那些工作人員們看,反覆地強調,她是長這個樣子的,你們一定要看仔細了。
他要求得很簡單,就是希望她平安無事。
直到他終於在監控上看到了素葉,那一刻他差點喜極而泣,這才知,他是有多麼恐慌會失去她。
一路追蹤她到了醫院,站在醫院門口的時候正是黎明前的黑夜,天際格外地幽深,映襯得星子愈發地明亮。
不知怎的,他的心就那麼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