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到平安夜那天,那一天,是素葉的生日。時針逆轉最後定格在素葉從觀察室裡走出來的那一刻,然後,時光沿著順時針緩緩地正常油走。
她整個人都像是油走在雲端似的,痛覺被年柏彥的那句「不愛」擊得粉碎,失去了痛覺的身體儼然就成了靈魂缺失的軀殼,麻木地穿過人群,一步步走到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前。
隔著玻璃,她似乎能聞到窗外風起時漫天的灰塵味,嗆了她的呼吸,黏糊在氣管中,令她有一瞬的窒息。窗外的一切變成了灰色,鋪天蓋地地席捲了她的眼。
是誰說的,其實愛情總像是一塊棉糖似的甜美?要她來說就是,愛情是一塊棉糖,卻是一塊被精美糖紙包裹著的棉糖。
她像個沒見識的孩子,經不住那枚精美糖紙的誘惑,小心翼翼地抓過這枚棉糖,然後有人告訴了她,這塊糖就是給你的。所以她不再猶豫了,不再小心謹慎了,從未嘗過棉糖的她終於大口品嚐了。
那棉糖的滋味成了她永生忘懷的,那股子甜蜜恨不得讓她付出所有來擁有,可吃到最後,沒人告訴她,這糖其實是苦的。
如蓮子一樣,溫潤爽口,卻長了一個蠱惑人心的,如綠葉般嬌嫩的苦心。
她滿腔的口,驅散了口腔中所有的甜。
原來,越是美的東西越危險。
她想起了母親,又想起了此時此刻躺在病床上言言一下的父親,當年柏彥從病房裡走出來的時候,在他平靜的臉上她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果不其然,他看向大傢伙,用著一貫低沉平靜的口吻通知大家葉鶴峰的離世。
她聽到阮雪曼哭得像待宰的母豬,哭聲刺耳,配合著葉玉小聲的、內疚的哭泣聲,像是一場大提琴和小琴提混合在一起的失敗的樂章,充塞著她的耳朵。
那一刻,她的眼淚像是凝固了似的,久久地固化在淚腺,憋不回去又流不出來,只能逼得她的眼眶紅了又紅。
她有多麼想要靠在年柏彥身上痛哭一場,在這個時候,唯獨能填補她複雜情緒的人就只剩下他了,可他的氣息一靠近,她就想到了他在病房時說話的神情。
他從來都不知道,在她寂寥的生命裡只存放了一張畫紙,白色的,空空無物的,她曾經試著在上面畫出蔣斌的樣子來豐富這張畫紙,但最後,還是被她拿著橡皮擦輕輕擦掉。然後,遇上了他,從此之後,他便一筆筆在畫紙上面塗鴉了屬於兩人的世界。
她的生命裡就只有他,可他的生命裡從未真正有過她的存在。
於是,她再度拿起橡皮擦……
趁著年柏彥跟葉淵交代事情的時候,她打了個電話,打給了一位朋友,她說,過兩天我想為我爸媽超渡一下,麻煩你幫忙聯繫一下寺廟的住持。
就在她出國前,也就是在十年前,她背著舅舅和舅媽找人撬開了母親的墓碑,拿走了母親的骨灰,親自將骨灰供奉於這座寺廟之中。母親一生信佛,她孤獨一生,素葉不想在她死後也只能淒風苦雨地獨自面臨山林。
在寺廟之中,她能傾聽佛音,素葉是那麼深信她的靈魂始終存在著。
這件事素葉無法跟舅舅和舅媽商量,只能偷偷行事,因為在舅舅和舅媽眼中,她的行為無疑就成了大逆不道的掘墳,她不想讓舅舅傷心,又不忍見到母親無法安眠,所以只能現在隱瞞。
供奉寺廟最大的好處就是方便她隨時探望。
所以,當她回國後,定居在了北京,這家寺廟也就成了她常來的地方,她沒有母親那般深諳佛理,只能每次來這裡以母親的名義添點香油錢。這家佛寺離市區很近,交通方便,不像之前埋葬的墓地那麼偏僻。
葉鶴峰出殯之前,素葉抽了個空去了趟寺廟,她沒有佛教信仰,卻在面對高高在上的佛像時心生敬畏。她虔誠地叩拜和感謝。
叩拜這蓮花之下所賦予的平靜,也感謝那尊神靈的慈悲之心,能讓她的母親在寺廟中居住這麼久。
她取走了母親的骨灰,靜候葉鶴峰出殯的那一天。
這一天,終於來了。
就算葉鶴峰沒有之前的遺囑,素葉也已經決定了要他跟母親合葬。母親已經等得太久了,在她從寺廟中取走母親骨灰的時候,她跟母親說,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替您超渡,只是想等著爸一起,我知道您一直在等著他,生前無法牽手,死後再無法相見的話,即使給您超渡您也不會走。您已經等了二十年,就不差再等兩天了。
所以,素葉來了葉家,借助年柏彥的力量。
當她終於拿到葉鶴峰的骨灰時,她心生悲愴,為了這壇骨灰,她的母親在輪迴路上足足等了二十年!
她沒有依照年柏彥的吩咐趕往墓地。
那裡原本就是一座空墓,她沒有去的必要,而是心中早就另一番打算。當然,她無法提前告訴舅舅,這是她精心籌劃十年的計劃,不能跟任何人說。
素葉第一時間趕往了機場,搭乘了最近一趟航班直飛杭州,為了方便攜帶,她將父母的骨灰混合在了一起,裝在便捷的瓷壇中。
一路順風順水。
直到,她雙腳踏在了蕭山機場光潔的地面上時,她的心終於痛了。
杭州,是她走遍了祖國大江南北、油走了全球各地都不曾來過的城市,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喜歡上了那句「春風不解江南雨,笑看雨巷尋客嘗」,在她的印象中,江南煙雨,煙花三月是人間勝景。再後來,她就從母親口中學會了一首首關於江南的詩句。
她會坐在舅舅家門前的槐樹下背誦「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也會在小夥伴們中間炫耀一句「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然後故作懂得「醉舞春風誰可共,秦雲已有鴛屏夢」的詩情畫意,再傷感「江南相思引,多歎不成音」的情愫。
自小她就知道她的母親不屬於北方人,她和舅舅一樣在南方小鎮長大,只是後來舅舅早早地在北京紮了根。溫柔的水鄉賦予了母親的溫婉,她如珍珠般美得耀眼。
素葉以為母親的家鄉就是杭州,所以才會從她口中念出那麼綿柔的詩句來。可是後來母親告訴了素葉,這一生她都沒去過杭州。
素葉不明白,為什麼沒去過杭州的人會那麼癡迷於杭州?
再後來,她才知道了原因。
從古至今,太多詩人都賦予了江南詩情畫意的靈魂,或喜悅的,或悲傷的,都離不開那一汪江南水。尤其是一首首纏綿悱惻的情詩,成了古往今來少女情感沉浸的支柱。
母親也不例外,她是一個信奉愛情的人,正如她後來一心信奉的宗教信仰。在母親心中,愛情就是一種信仰,一種可以維繫她一生喜怒哀樂的信仰。
當她愛上了父親,愛上了豪門之後的葉鶴峰,絢爛的愛情讓母親成了撲火的飛蛾。她是那麼想要把一生都交付給這個男人。
葉鶴峰最愛的城市不是國外的悠閒小鎮,也不是國內的北上廣,他唯獨喜歡杭州,因為它的綿長歷史,因為它遠離北京。
他跟母親說,杭州是最適合居住的城市。
母親從未去過杭州,雖說杭州離她所在的小鎮不遠。她開始心心嚮往那個城市,感受江南最溫婉綿長的地方。
而父親也承諾了母親,他們一定會在杭州居住,長久地居住下去……
母親是那麼深信著有一天會等到。
在她帶著她來到北京之後,她也心念著杭州,卻從不踏足杭州,因為在母親心中,那座城市是有愛情的信仰,沒有愛人的陪伴,這份信仰就變了味道。
所以後來,母親一直在等,等著他實現承諾的那一天,從生,到死。
杭州,從母親過世的那一天就成了素葉的心頭痛。她自小癡迷於江南的畫面,卻又對江南產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她從未踏足過杭州,是因為,杭州這個城市在她心中也成了信仰。
這個信仰就是,她踏上杭州的時候,定然是讓父母團聚的那天。
這一天,來了。
就是她此時此刻坐在木船上,聽著船工吱吱嘎嘎搖櫓的聲音,然後,緩緩地,將父母的骨灰一併倒入了西湖水之中。
在此之前,素葉來到了上天竺寺,白衣觀音起源的地方,也是杭州本地人最信仰的地方。
它隱藏於林間山谷,相比北方,寺宇壯麗,正如古人所讚的一樣,萬竹參霄,碧蔭數里,寂然空谷,惟聞泉聲。
這也是她通過朋友的幫助,選擇在這裡為父母超渡的原因。
這裡是父母嚮往的定居之地,那麼,如有佛祖庇佑有何不好?
超渡的時間很長,她虔誠地跪拜在佛堂中央,頭頂是鎏金光照的佛祖。六七個僧者在方丈的指引下將她圍在了中央,口中不斷念著往生咒。
而她,一邊磕頭一邊焚燒元寶香燭,只願父母團聚之後永登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