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將軍心中,紅拂當真是乾淨女子?」直到與雲晚簫一起踏出定王府大門,霍小玉一直盤桓於心的話,終於問出了口。
雲晚簫蹙眉看了她一眼,擁著她走到了馬車邊,催促道:「這些話,以後再說,快些上車。」
霍小玉點頭踏上了車板,忽然轉過身來,輕聲笑道:「將軍難道是害怕又被請回去?」
雲晚簫仰起臉來,看著她臉上那道極細的血痕,正色道:「九死之地,我也闖過來了,不過是一場酒宴,還嚇不到我半分。」略微一頓,雲晚簫眸光柔了三分,「我只是不希望,再連累一個無辜的人……」
霍小玉,我不想你成為第二個尉遲大哥……
霍小玉眸光一閃,臉上旋起的梨渦多了一絲酥媚之意,「再?」
雲晚簫立即寒了臉,定定瞧著她,「霍姑娘難道想留下來?」
霍小玉笑了笑,「那也要看,是留在哪裡了?」說完,掀簾走入了車廂,不再多話。
雲晚簫坐在車板上,一勒韁繩,拿起邊上的長鞭,狠狠地一抽馬兒,便駕著馬車朝著香影小築馳去——
「紅拂也好,你霍小玉也好,都是乾乾淨淨的好姑娘。」
馬蹄聲中,隱約傳來了雲晚簫的聲音。
霍小玉啞然一笑,抱膝坐在了車簾後,只覺得胸臆之間,都是暖意,雲晚簫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竟能讓她覺得歡喜,覺得釋然。
霍小玉低下頭去,將身上白綾末端綴著的兩枚銅錢扯了下來,緊緊攥在掌心,曾經銅臭滿滿的兩枚銅錢,此刻在霍小玉心頭,遠比那些珍珠瑪瑙珍貴太多,太多。
雲晚簫,若是我大唐將軍都如你這般,這世間只怕會多幾個紅拂,少幾個我……
馬車一陣顛簸,霍小玉下意識地往後一靠,隔著一簾車簾,恰好靠在了雲晚簫背上,驚到了此刻正在趕馬行車的雲晚簫。
「霍姑娘?」
霍小玉嘴角一勾,「這馬車車壁實在是硬得咯人,雲將軍既然願意護小玉周全,不妨讓小玉小靠片刻,可好?」
「這……」雲晚簫只覺得背心暖得厲害,有些遲疑,「如此一來,不是我無禮於霍姑娘了麼?」
霍小玉揚眉笑了笑,笑聲宛若銀鈴,「今日在早宴之上,雲將軍當眾擁我入懷,早已無禮於我,難道將軍堂堂男兒,還怕坊間笑話輕薄一個風塵女子?」
雲晚簫只覺頰上一熱,嚴聲道:「霍姑娘,你知我並非有意輕薄!」
「我自然知道。」霍小玉答得乾脆,說得坦蕩,「將軍是君子,豈會平白輕薄女子?只是將軍身為大唐將士,不該為大唐百姓守一世太平麼?」
雲晚簫乾咳了兩聲,將馬兒勒轉入巷,「霍姑娘,還是坐穩了,當心摔下來,傷了身子!」話是如此說,雲晚簫卻不敢輕易避開身子,就怕自己一讓,身後緊靠的霍小玉就會從馬車上摔下來。
殊不知這匆匆地一轉,讓霍小玉與她的背心貼得更緊,雲晚簫只覺得心頭一顫,心湖忽地被撩起數點漣漪。這樣背心相對,溫暖互沁入彼此心扉,隱隱讓人心生安然。這種滋味,就好像是一個羈旅多年的遊子回到了故鄉,倒在了熟悉的床榻之上,再也不必孤身漂泊,孤身浪跡。
雲晚簫有些害怕這樣的感覺,但卻眷戀這樣的感覺,這麼多年來,雖然有娘親相伴,有忘心師太開解,有棲霞貼心侍奉,但是這心中卻是一片荒涼,唯一記得的便是尉遲林曾經擦燃她心火的那一刻死別。
那種溫暖,美得刺心,卻短得一瞬即逝。
雲晚簫異樣的心跳讓霍小玉感覺得真真切切,霍小玉索性將重心都放在了雲晚簫背上,這樣踏實的感覺,沁熱了霍小玉的心房,「雲將軍一世英雄,定能護我周全,豈會讓我跌下馬車?」
「霍……」
「噓……」霍小玉玩味兒地一笑,望著馬車頂,「小玉忽然覺得,馬蹄聲該是很好聽才是……」
「好聽?」雲晚簫怔了一下。
霍小玉輕笑了一聲,「馬兒脫韁回林的歸蹄聲,將軍難道不覺得好聽?」
「歸蹄……」雲晚簫臉上的寒霜添了三分,這世間又有多少馬兒可以真正脫韁回林,又有多少人可以逃開人世桎梏,灑脫而行?
霍小玉深吸了一口氣,雖然笑容不減,眸中卻多了一抹愁色。
家?昨夜一舞定是嚇到了娘,她此刻定是為她愁心,坐立不安。
相依為命多年,當年的霍小玉雖有傲氣,但對鄭淨持來說,總是個聽話的好女兒,所以才會誤托了李益終生,落得個身死殞命的下場。
這一次,霍小玉想為自己活一回,卻不想,娘親這一關,她只能忤逆而行。
娘……可否容小玉放肆一回?
霍小玉隱隱覺得,今後的路,她與娘會漸行漸遠,或許有一日,還會走到對立之面,那時候的她,可就是真正孑然一身了……
要麼再次殞命,要麼孑然而活……
霍小玉忽然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一顫,臉上浮起一個自嘲的笑來。
雲晚簫感覺到了霍小玉的輕顫,望著遠處隱約可見的七里煙花巷巷口,心頭忽然生出一絲不安來。
若是她沒有猜錯,今日她們飲下的酒中,定是混了噬心香,雖然兩人喝得不多,這毒殘留身體之中,終究是禍,定要早些祛除才是。
「霍姑娘,你可是身子不舒服?」雲晚簫放慢了馬兒,不禁憂聲問道。
霍小玉心頭一暖,笑道:「雲將軍這是在憐惜我麼?」
雲晚簫沉聲道:「霍姑娘,你又胡言!我這是……」
「關心」二字,雲晚簫不敢說,若是出口,不知道霍小玉又將如何借題發揮,讓她心亂?
霍小玉笑意暖了起來,「將軍不是憐惜小玉,那是什麼呢?」
雲晚簫噤聲不答,眸光一沉,心頭暗暗忖道:「若是在長安就醫,我這身份定會被人識破,唯一的法子便是……回商州,找忘心師太。」
霍小玉聽不到雲晚簫的回應,只覺得有些淡淡地失落,輕歎了一聲。
雲晚簫忽然開口問道:「若是晚簫誠心相邀,霍姑娘可願隨晚簫再去商州幾日?」
霍小玉略微一驚,沒想到雲晚簫竟會突然出言相邀,動了捉弄之念,促狹道:「雲將軍再次相邀,敢問還是要小玉獻藝?雲將軍莫要忘了,小玉這張臉算是毀了,只怕會因此毀了看官的興致。」
雲晚簫搖頭道:「並非獻藝,只是誠心邀約霍姑娘為客,去我府上小住幾日。」
霍小玉淡淡應了一句,「哦?」
「霍姑娘難道不願意?」雲晚簫話音中有些焦急,反倒是讓霍小玉覺得歡喜。
霍小玉笑道:「雲將軍府上之人,多以風塵女子看我,何曾給過我好臉色?將軍是有誠意,但是誠意只有將軍一人,小玉去了,豈不是徒增羞辱麼?」
雲晚簫歉聲道:「棲霞與雲飛,我會多多管教。」
「人言可畏,你瞧我只去了一趟商州,身上便落了一個紅顏禍水的惡名,若是再去,指不定又有什麼惡名落在我身上了。」霍小玉說得平靜,可是落在雲晚簫耳中,隱隱帶著一根暗刺,不時地刺了一下雲晚簫的心。
「她是在怨我雖然護了她的清白,卻污了她的名聲……」雲晚簫心頭的歉疚更深了一分,如此相邀,確實唐突,可是若是把她留在長安,只怕她今後的日子更難過。
既然已經做了一回惡人,不妨再做一次惡人!
有什麼比好好活著更重要的?
雲晚簫斂了臉上的歉色,忽然將馬車勒停,身子一側,讓霍小玉驟然靠了個空。
霍小玉沒有想到雲晚簫當真會突然抽身,一時反應不及,眼看就要跌出馬車,只覺身後車簾被人狠狠一掀,自己已落入了那個熟悉的懷中。
「你這次跟我回商州,若是有人敢再說你一句不是,我定不會輕饒了他!」雲晚簫橫眉冷然看著她,雖然表情冰冷,那臉頰上的霞色卻暴露了她的心虛。
霍小玉瞧著她鄭重其事的表情,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若是有人輕薄我呢?」
雲晚簫肅聲道:「勸之不聽,殺之。」
霍小玉臉上的笑意更濃,順勢伸手勾住了雲晚簫的頸,「將軍好大的戾氣,當心傷了身子。」
「你……」雲晚簫臉上紅暈更盛,驚覺此刻兩人實在是不成體統,光天化日之下,竟在七里煙花巷口如此親暱,想要放開霍小玉,可是眼下的情勢若是放了手,霍小玉定要摔下馬車去,只能用力抱住她的身子,餘光往四下悄然一掃。
七里煙花巷素來熱鬧,怎會無人窺看?
不遠的連綿青樓小閣上,不少迎客風塵女子都嬌滴滴地瞧著他們,不知是誰,忽然說了這樣一句。
「哎呀,你們瞧,那不是霍小玉麼?」
「可不是!呦,那小哥模樣倒是俊……」
雲晚簫臉上燒得厲害,急聲道:「霍姑娘,我將你抱下車,請姑娘快些鬆手,否則,姑娘的名節可就因我而損了!」
霍小玉點頭竊笑,任憑雲晚簫將她抱落馬車,手才鬆開雲晚簫的頸,便沿著雲晚簫的頸一路撫下,輕輕地貼在雲晚簫心口,「雲將軍,方才可是你說的,輕薄我之人,要如何?」
「你又非……」雲晚簫死死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身子往後一退,終於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即便是心跳聲響得好似一曲凌亂的將軍令,也無法讓她壯起膽來,瞧上一眼霍小玉帶著嫵媚笑容的臉。
「自然是勸之不聽,殺之!」雲晚簫讓自己快些靜下來,匆匆回答。
霍小玉得逞地笑道:「這可是將軍所說。」
「自然算話!」雲晚簫紅著臉再應了一句。
霍小玉眼波一轉,「那雲將軍方才可算是輕薄小玉?」
「這……咳咳咳……」雲晚簫一時答不上來,當即黑臉道,「我誠心相邀姑娘,為何姑娘要……要……」
分明也算不得「刁難」,可是雲晚簫想到從識得她開始,就被她非禮數次,這心頭實在是哽得慌!
「呵呵。」霍小玉湊近了雲晚簫一分,「既然雲將軍如此誠心相邀,我若是再不去,便顯得不知禮數了。」
雲晚簫暗舒了一口氣,不料霍小玉繼續說道:「你輕薄了我,還是要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