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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第八章 .春雨濛、庵堂幽 文 / 流鳶長凝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浮雲掩月,夜色漸濃,雲飛駕著馬車在商州青石道上疾馳,視線之中漸漸出現了將軍府的輪廓。

    車廂之中,霍小玉猶自驚魂未定,不時悄然打量著身邊的雲晚簫,瞧她面色愈加慘白,不由得心頭一緊,暗忖道:「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這商州之行可就惹禍上身了!」

    「咳咳,我死不了,你不必擔心。」雲晚簫冰涼地突然開口,一雙平靜的眸子定定看著霍小玉,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霍小玉一驚,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

    雲晚簫微微蹙眉,話中有話地道:「一言九鼎,我還是懂的。」

    霍小玉仔細打量眼前的她,她那微蹙的眉頭,凝結了一抹難以撫平的憂色,竟讓小玉覺得有些刺心。

    昔年她在長安七里煙花巷見過許多俊俏公子,不管他們是才高八斗,還是家財萬貫,在她霍小玉面前,終究是帶著一顆博美人一笑的「諂媚」心思,即使他們對著小玉指天為誓,也讓小玉覺得句句是假,半點不可信。

    眼前的雲將軍不過萍水相逢的恩客,偏偏她就是對她保持了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小玉近一分,便會惹來她的刺,小玉暖一絲,也會招來她的冷。

    殊不知如此一來,雖說小玉算不得動心生情,但也讓晚簫悄然入了心,起了一個念想——想把這個看不透、也猜不明的冷面將軍看得明明白白。

    雲晚簫覺察到了霍小玉打量的目光,不禁乾咳了兩聲,冷聲道:「霍姑娘平日都這樣看其他男子的麼?」

    霍小玉聽出了她話中的諷刺之意,心頭不悅,反擊道:「小玉自幼命薄,可比不上你們這些王孫公子,生來就有錦衣玉食,不知生活艱難。」

    雲晚簫心頭一堵,剛想說什麼,只覺得一股腥味湧上了喉間。

    此毒果然厲害,只那麼少許,也有些扛不住。

    雲晚簫心頭一涼,知道不可再耽誤下去,否則毒浸心脈,她也性命堪虞,當即呼道:「雲飛,速速趕車到拂影庵!」

    「可是……」雲飛遲疑地看了一眼十步外的將軍府,分明已經到了家門前,府中也有醫官在,若是再耽誤下去,只怕將軍身子捱不住。

    「這是軍令,你敢不聽?」雲晚簫怒聲一喝,牽引一串劇烈的咳嗽。

    「諾!」雲飛馬上應聲,一扯韁繩,硬生生改變了馬車的馳向,疾然將馬車趕往商州城西的拂影庵。

    馬車轉向,讓車廂中劇烈咳嗽的雲晚簫身子一晃,撞在了霍小玉身上。

    霍小玉下意識地一驚,想要將她推開,雲晚簫也一驚,想要往後坐遠些,悄無聲息的兩朵紅雲飛上彼此的臉頰,兩人只覺得雙頰瞬間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忽然,馬車又是一個急轉,雲晚簫一個重心不穩,背心撞在了車廂壁上,霍小玉推了個空,身子順勢撲入了雲晚簫懷中。

    「你……」雲晚簫驚瞪雙眸,從來沒有誰這樣欺身壓在她的胸膛上,若不是身穿這身男裝,只怕她早已狠狠推開霍小玉,大呼一聲「非禮」。可是,此時此刻,女兒家的反應她都不能做,只能怔在原處,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

    霍小玉仰起了通紅的臉頰,即使她是風塵女子,除了與李益的那個噩夢,她從來不曾依偎過哪個男兒的胸膛,更何況今夜竟然兩入雲晚簫的懷抱?

    心跳得狂烈,不知道是因為心驚,還是因為心頭忽然多了一絲綺念?

    霍小玉呆呆看著眼前的雲晚簫,不禁莞爾,笑得一如當初的溫婉,不再是一株怒放的妖嬈紅梅,只是一株靜靜花開的池中紅蓮。

    雲晚簫從未瞧見過這般好看的笑,呆了片刻,恍然倉皇地避開了霍小玉的笑臉,推了推霍小玉的雙肩,「請……請……霍姑娘自重。」

    雖然是一句冷漠刺耳的話,可是此刻從她口中說出,卻絲毫沒有那種傷人的意味,反倒是讓人覺得溫柔,帶著羞澀的溫柔?

    霍小玉聽得有些迷茫,連忙坐了起來,本想歉聲說點什麼,可轉念又想,這吃虧的分明是她霍小玉,道歉之話,也當是雲晚簫說才是。

    「雲將軍所謂自重,不該是將軍自重麼?」霍小玉嘴角勾著一抹饒有深意的笑,反將了雲晚簫一軍。

    雲晚簫挺直了身子,坐得僵硬,肅聲道:「分明你撲到我懷裡,並非是我刻意輕薄!」

    霍小玉即刻斂了笑容,沉聲道:「雲將軍這話說得好生傷人,方才是馬車顛簸,並非小玉不知羞恥,投懷送抱,這『禮義廉恥』四個字,小玉還是曉得的!」

    雲晚簫冷著臉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方纔之事確實也怪不得霍小玉,只是這吃虧的也並非霍小玉一人,說到底,她雲晚簫也算是被她輕薄了胸膛,這道歉之話,她實在是說不出口。

    氣氛有些僵硬了起來,霍小玉只覺得有些失望。

    眼前的雲晚簫雖然不是好色之人,但卻沒有肚量,連句道歉的話也不肯說,斷然不會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雲飛急匆匆地掀起車簾,「將軍,拂影庵到了!」

    商州城西,竹林遍地,是商州最幽靜的一角。商州百姓皆知,這裡有一座庵堂,名為拂影庵。因為是雲麾將軍從小寄養之地,商州百姓對庵堂中的女尼頗為尊重,若不是初一十五,是絕對不會來此上香,驚擾諸位女尼修禪。

    雲晚簫快步從馬車上走下,回頭吩咐雲飛道:「今夜馬上送霍姑娘母女回返長安。」

    霍小玉驚愕地看了雲晚簫一眼,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麼?

    雲飛愣了一下,「將軍?」

    雲晚簫一臉凝重,「她們久留商州,終會惹禍上身,是我邀她們赴商州獻藝,自該安然送她們回長安。」

    「慢著!」霍小玉掀簾乾脆地叱了一聲,就這樣送她們回去,卻半點不提報酬之事,她豈不是白白跑了一趟商州?

    雲晚簫接連咳了幾聲,坦然對上了霍小玉含怒的眸子,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雲飛,回去吩咐棲霞將此次獻藝酬金全數付與霍姑娘。」

    他……竟然能洞察她的心思?

    霍小玉驚訝地眨了一下眼睛,這次反倒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雲晚簫擺了擺手,似是不想再說什麼,轉過身的瞬間,嘴角已溢出了一縷暗紅色的血。

    撐住……尉遲大哥的仇尚未報完,你不能死!

    雲晚簫咬了咬牙,只覺得眼前的庵堂已有些模糊,邁步而行,不覺已是步履蹣跚,每一步都走得令人心顫。

    「將軍!末將以為,應當速速召醫官來醫治將軍!」雲飛擔心地抱拳開口。

    雲晚簫猛烈地一陣咳嗽,沒有回頭,話卻說得堅決,「再不聽令行事,軍法處置!」說完,雲晚簫已叩響了拂影庵的大門。

    他這是……在尋死麼?

    霍小玉瞧著那個不斷叩響門環的瘦弱身影,這庵堂中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他不顧性命執意來此?

    雲飛雙目通紅,頹然轉過身來,衝著霍小玉道:「霍姑娘,我們回府!」

    霍小玉搖了搖頭,目光緊緊跟著雲晚簫,「你就不怕你家將軍殞命在此?」

    「將軍自小決定之事,從未因人而改。」雲飛搖頭一歎,「他想留在這裡,就算是九頭牛也拉不回去,所以,霍姑娘還是隨末將回府吧。」

    霍小玉正色道:「性命攸關之事,豈能如此兒戲?」

    庵堂小門忽然打開,雲晚簫看見這位開門的小尼,竟然好似孩童似的咧嘴一笑,暖得沁人心扉三分。

    霍小玉怔然看著雲晚簫這樣的笑容,即使沒有對自己笑,也覺得那笑容暖得厲害。

    小尼大驚,連忙抱住搖晃的雲晚簫,將小門一關,一切再次恢復了平靜。

    或許……並非是他不喜女色,而是在這庵堂之中,早已留下了他的一顆暖心……

    霍小玉忽然覺得有些失落,若是她猜得不錯,方才在馬車上正襟危坐的雲晚簫,當真算得上是一位良人。

    至少,他起意憐惜之時,會以暖裘相贈。

    至少,他可以坐懷不亂,厲色呵斥她這個風塵女子不自重。

    至少,他可以不顧性命,只為來這庵堂見想見之人一眼。

    只是,這樣的男兒,終究不屬於她霍小玉,她與他只能有緣相識,卻無緣繼續相知。

    霍小玉臉上浮起一絲涼涼的笑意,自言自語道:「看來我霍小玉,命該如此……」

    「霍姑娘?」雲飛不明白。

    霍小玉笑意一深,笑容雖涼,卻說得乾脆,「我偏偏要他今日決定,因人而改!」

    雲飛驚瞪雙眼,「霍姑娘可不要亂來,將軍可是會……」

    「他若能留住性命,再凶我也不遲!」霍小玉篤定地看著雲飛,「你把馬兒解開,單騎回府將雲老夫人請來。」略微一頓,霍小玉又吩咐了一句,「一併將醫官請來。能不能保住你家將軍性命,可就看你夠不夠快了?」

    自古百善孝為先,若是老夫人來此規勸將軍,將軍定會乖乖回府醫治!

    雲飛恍然大悟,點頭道:「霍姑娘果然妙計!」當即動手解開拉車的馬兒,飛身上馬,又遲疑了起來,「可是留你一人深夜在此,若是……」

    「已是風塵女子,還有什麼可怕的?」霍小玉從容地笑了笑,臉上的梨渦旋得醉人。

    雲飛心中歎服,卻更憂心將軍性命,不敢再遲疑一刻,勒馬轉身,縱馬消失在了巷陌盡頭。

    霍小玉攏了攏身上暖狐裘,揚手將車簾捲了起來,安靜地坐在馬車上,呆呆看著那緊閉的庵堂門扉。

    十六年庵堂寄養,他心裡裝的該是怎樣的女子?

    霍小玉覺得心底一片寂然,回想夢中與李益的種種,曾幾何時,這個男子也是指天許諾,定不相負的,到最後,她得到的下場卻是芳心錯付、一命嗚呼。

    雲晚簫,會是個不一樣的良人麼?

    烏雲掩住了天上明月,涼風徐來,春寒更甚。

    霍小玉不禁輕顫了一下,往車廂中縮了縮,望著黯無星光的天幕,自嘲地勾唇一笑,「何年何月何日,方才是我的春暖花開?」

    夜雨稀疏,伶仃飄落,落得無聲,也落得料峭。

    拂影庵,幽幽如昔。

    「嘩啦啦——」

    澡盆倒滿了熱水,拂影庵主持忘心師太揮手示意小尼退下,斜眼瞪了一眼此刻斜坐一邊的雲晚簫——她約莫四十上下,一身整潔的玄色緇衣,雖然是青絲盡斬,但是那眉目依舊娟秀,眸中還帶著一絲與生俱來的溫婉之色。

    忘心師太見小尼關好了門,這才冷著臉道:「速速解衣。」

    雲晚簫咳了幾聲,輕笑道:「果然只要來了師太這裡,閻王也無法收我!」

    忘心師太憂然看著低頭解衣的雲晚簫,搖頭道:「你當真是不要命了麼?這噬心香與酒相遇,便是劇毒,你本就體弱,真不怕連命也搭上了?」說著,走上前來,將晚簫藏在袖中的香囊扯了出來,擲在了地上,「快些進去泡著,我馬上用銀針幫你逼毒!」

    雲晚簫臉上笑意更濃,聲音卻冷得駭人,「仇人還未死絕,我豈敢先死?」

    「嘩啦啦——」

    解開胸膛上的裹胸布,褪下褲子,雲晚簫雪白的身子浸在了熱水之中。她只覺得心頭舒暢了不少,在這裡,她可以做一個真實的自己,不必像伶人似的扮演一個不該屬於她的角色——雲麾將軍。

    忘心師太悵然一歎,從針囊中取出一支銀針,就著紅燭燒了燒,走近雲晚簫,對著她背上的穴位刺了下去,「傷敵一百,自損一千,值得麼?」

    雲晚簫冷笑道:「值得!」說完,雲晚簫雙手緊緊抓在了澡盆邊上,咯咯直響,「原來,最可怕的不是沙場的無情殺戮,而是身後那些看不見的暗箭——潼關之戰,他們欠的不止尉遲大哥一條命,還有那些身陷絕地枉死的大唐將士性命,我都要他們一一償還!」

    忘心師太下針的手遲疑了一下,「你究竟查到了多少?」

    雲晚簫咬牙道:「定王李侗。」

    忘心師太不由得手指一顫,略微扎偏了銀針。

    雲晚簫輕聲問道:「師太,怎麼了?」

    忘心師太連忙搖了搖頭,望著窗外飄起的夜雨,「這場春雨,下得凌亂,與其為外間已經濕透的草木憂心,不如……」只見她悠悠走到了窗前,將窗戶關緊,「不看不顧,便不會心亂,假以時日,定能心安。」

    雲晚簫豈會不懂忘心師太的意思,只是她心底的仇火已生,怎是三言兩語就能澆滅的?

    短暫的沉默後,雲晚簫忽然開口,乾脆而堅定,「這場春雨該再冷一些,這樣朗朗青天才會落雪,昭雪的雪。」

    「執迷何苦?當心害人終害己。」忘心師太苦聲一歎,她知道,有些事她已經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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