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桃花正艷,本是群芳爭艷的好光景,對此時的霍小玉來說,韶華已經枯萎,只留了一副冰涼的軀殼,裹著一顆滿是悔恨的心,苟延殘喘。
她本該是霍王爺的掌上明珠,即便是侍妾所出,也當有錦衣玉食一世。只可是,生不逢時,尚未出生便遇上了安史之亂,霍王爺戰死沙場,王府上下作鳥獸散,母親鄭淨持只能帶著剛出生的她流落民間,清貧過日。
無命富貴,便平凡些也好,偏生霍小玉承襲了母親的美好,彈得一手好曲,也唱得一口好歌,詩詞歌賦,略通一二,在長安巷陌便有了些艷名。
生活清苦,不如賣笑做一個青倌人,用最好的歲月換明珠百斛,下半生與母親也有個好著落。抱著這個念想,霍小玉在十六歲這年落籍教坊,在長安七里煙花巷中租了一間小閣,取名為香影小築,從此踏入了風塵之路。
七里煙花巷,深鎖霍家女。一舞動人心,再歌撩人魄。若問誰家女?霍王遺世珠。
一首童謠,不用多久,便在京師長安流傳起來,霍小玉之名遠播長安百里,不少名士達官紛至香影小築,只為能與霍小玉煮茶論詩,若是可以博得紅顏一笑,興許還能聽她高歌一曲。
鄭淨持親手打點香影小築的大小事,不過兩年光景,這七里煙花巷香影小築已是她們母女真正的家。只是,女子年華易逝,鄭淨持明白小玉這樣好不了幾年,便會有其他更年輕的女子取而代之,若想真正一世衣食無憂,只能為女兒謀一個好夫家。
只可惜,鄭淨持謀來謀去,小玉挑來挑去,癡心所付隴西進士李益竟是個薄倖之人。
「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捨。」
當年在香影小築良宵之夜,李益這十六字之諾猶在耳畔,卻不想,他赴任省親,原本約定八月中秋來接她們母女團聚,竟成了他再娶名門盧氏,將她霍小玉忘了個一乾二淨。
「皎日之誓,死生以之。」
李益的承諾原來如此不堪一擊,人未死,日月尚在,他已忘卻前塵,把她霍小玉當成是年少輕狂時所結的一段露水姻緣。
可歎,這些小玉並不知,只知道閉門苦等郎君,直到一位黃衫豪士將李益推入了香影小築,小玉方知今生錯付了一顆真心。
三月春盛,香影小築門扉重開,卻清淨如斯,不復當年繁華。
鄭淨持紅著眼眶看著俊逸不凡的李益,提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李公子,我家小玉待你一片真心,你怎可如此負心薄情?」
李益愧然沉默,不知還能說什麼?
風塵之人,難入名門,小玉並非不愛,只是不能再愛。他年少有才,必成大器,豈能因為一個風塵女子,誤了一生好大前程?
紫玉簪斜簪鬟髻之上,霍小玉身穿一襲雪白色的雪蟬紗衣,就這樣定定地站在李益眼前——她眼中有淚,卻笑得艷如桃花,即使臉色蒼蒼,身形憔悴,這一刻,她的笑在動人心魄的同時,更多了一絲楚楚可憐。
「想不到我霍小玉竟然薄命如斯……」
「小玉,你若願意,我可以給你們母女千金,好讓你們母女……」
「住口!」霍小玉厲聲一喝,虛弱的身子一搖,若不是鄭淨持抱住了欲倒的女兒,只怕此刻她已踉蹌倒地了。
「我……」李益自知理虧,便只好噤聲不語,斜眼看了看身邊不發一語的黃衫豪士,這人好生討厭,強帶他來這裡,不是存心讓他遭罪麼?
黃衫豪士似是知道他此刻心頭所想,凌厲的目光剜了他一眼,似是在說,「此事若不得善了,你是走不得的!」
李益身子一顫,他文質彬彬一介書生,豈是眼前豪士的對手?只得硬著頭皮死撐著,不再多言。
「我苦命的孩兒,」鄭淨持覺察到霍小玉渾身冰涼,淒涼地一喚,「小玉,你若是傷心累壞了身子,今後娘該如何是好啊?」
「娘……」霍小玉只覺得喉頭一陣血腥味湧上,掩口乾咳了兩聲,不由得淒聲笑道,「李郎薄倖,無情至此,可歎我一生命薄,未及白髮蒼蒼,便已是風燭殘身,再無生息。」略微一頓,霍小玉側臉不捨地看著母親,「我若夭亡,可憐娘你無人可依,從此孤苦伶仃……」
「小玉,你不能就這樣丟下娘親一人……」鄭淨持哭得傷心,這一生注定與富貴無緣,她不甘心,不甘心吶。
霍小玉黯淡的眸子一一掃過香影小築的白牆黑瓦,這裡曾經有她與李益琴瑟合奏,飲酒作詩的美好回憶,只可惜此刻映入她眼中,俱是刀鋒般的痛。
「從今往後,香影小築不再有絲竹之音,對詩之言……咳咳……」霍小玉再次掩口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黏黏的血色在掌心出現。霍小玉微微蹙眉,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雙幽怨含恨的眸子定定盯在了李益臉上。
「你……你莫恨我……」李益顫聲應了一句,不敢正視她曾經含情脈脈的眸子,「自古婚姻當門當戶對,小玉,錯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是你我的出身……」
「呵呵。」霍小玉發出一聲怵人的冷笑,「我如今含恨至斯,都是拜你所賜!只怪我有眼無珠,錯愛了你這個無心之人!」憤然伸指狠狠指向李益,「我死之後,自當化身厲鬼,讓你的妻妾,終日不得安寧!」
「你!」李益身子猛烈地一顫,目光對上霍小玉的剎那,只見她張口嘔出一口鮮血,當即倒地而亡。
「小玉!小玉!我苦命的孩子!」鄭淨持慘呼了一聲,不停搖晃懷中的女兒,可惜不管怎麼搖,她冰冷的身子只有更加冰冷,那恨睜的雙眸依舊不甘地睜著,再也不能合上。
李益臉色蒼白,萬萬想不到小玉竟是這樣剛烈的女子,瞄了一眼一邊的黃衫豪士,瞧他此刻沒有盯著自己,便頭也不回地奪步跑出了香影小築的大門。
人死了,什麼恨,什麼怨,都該從此塵歸塵,土歸土。
李益以為從今往後與霍小玉終於斷得乾乾淨淨,可是她今日那淒厲的詛咒竟鑽入了他的心底,每當月夜三更,總會清晰無比地湧現心頭,糾纏了他一生一世。
黃衫豪士輕輕一歎,沉默半天的他忽然喃喃開口問道:「若是可以讓你重活一次,你還會走一樣的路麼?」
「壯士……」鄭淨持淚眼濛濛地瞧向了黃衫豪士,不明白他話的意思。
黃衫豪士再歎了一聲,轉過了身去,漠然走出了香影小築,只留下一句話,「浮生多哀怨,如是惹塵埃。夜闌夢迴後,回踏當年來。」
「壯士,壯士,壯士……」鄭淨持呼喚黃衫豪士,他卻沒有回頭的意思,她只能眼睜睜地看他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夜闌夢迴……夜闌夢迴……
浮生不過一場大夢,每一次悲歡離合,都那般觸動人心,所以世人才會哭醒,亦或者寧可沉醉夢中,一世長眠。
霍小玉十八歲這年的桃花開得正艷,那時候的香影小築笙歌不絕,是七里煙花巷最熱鬧的地方。
那時候的霍小玉不曾遇到李益,還是個玲瓏剔透的青倌人,等待著她期待的郎君出現。
故事,如是重頭——
大唐王朝的旗幟在長安城樓上迎風輕揚,經歷了安史經年離亂,斑駁的城牆安靜地沐在晨曦之中。
柳絲隨風搖曳,柳絮宛若飛雪,遠遠瞧去,灞橋兩岸,一片煙水朦朧。
七里煙花巷柳色更濃,參差錯落的樓閣往南延綿而去,雖然不足七里,但只要踏入這條煙花巷,只怕這一世都看不夠當中的旖旎風景。
精心打扮過的鄭淨持一早便將香影小築的門扉敞開,招呼兩名小婢每人手端五個木牒立在門前,對著門外慕名而來的少年公子笑道:「今日要做我家小玉的入幕之賓,還是老規矩,前十個對上這副對聯者,持木牒入內。」
說完,鄭淨持拍響了巴掌,便有一名小婢捧著今日的考題走到了鄭淨持身邊,將小玉親手所命之聯在眾位公子前展開。
「塔內點燈,層層孔明諸角亮。」
此聯一開,便有不少公子扶額冥思,一時之間,門庭之外,鴉雀無聲。
鄭淨持得意地一笑,若是連這個對子都對不出,只怕也不值得讓小玉托付終身。她這一生雖得霍王爺寵愛,只可惜太過福薄,這一次輪到給自己女兒找郎君,可要好好盤算,挑一個可靠之人,這樣她們母女下半生才真正有著落。
「叮鈴……叮鈴……」
香影小築簷角的銅鈴在微風的吹拂下發出悅耳的響聲,幾隻黃鶯沿著屋簷掠飛而行,驚醒了香帳中的美人兒。
「那些……那些都是夢麼?」心痛之感依舊,為何一個夢竟會如此真實?
霍小玉驚魂未定地喃喃自語,抬手撫去了眼角未干的淚痕,水靈靈的眸子蒙上了一抹迷惘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