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郁德一進裡屋看到就是包裹成一團間或瑟瑟發抖的不明物體,從裡面傳遞著被壓抑到極致、堵在嗓子眼的哭泣聲,那種隱忍和暗自壓抑在這個小小逼仄的空間裡顯得尤為清晰。
唐郁德沒有一絲猶豫朝床的方向走去,停佇在床邊,靜靜看了片刻,唐郁德不禁剖心自問,在他眼中雖然乖巧懂事卻從小就懂得掩飾自己真性情的ど女何時像現在這樣肆無忌憚地將悲傷借用平常最不屑的哭泣發洩出來。
難道是他一直不曾真正瞭解過這個女兒?還是女兒的改變出乎他的預料?
或許自從那個叫做夜乃晨琭生的男人出現後,他一向聽話謹慎的女兒就變了,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質的轉變。
或許只是女兒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展露自己的真性情罷了,而一切的一切只是源於夜乃晨琭生這個憑空出現在他們生活的人,這個人一出現就將他女兒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也將原定的佈局打散了。
若是他的女兒凊蘭知道今晚就是那個男人的死期又會如何呢?
從那一進門就盡收眼底不容忽視的顫抖,唐郁德立刻就達到了答案,想必他的女兒已經知道一些事,而隱忍的情緒是最好的說明。
不知道是父女天性?還是愛女心切?
唐郁德還是慢慢彎了彎身子,坐在床沿上,伸出慣常用來握毛筆的手放在隆起的被子上,輕輕拍動著。
唐凊蘭的母親是因為生唐凊蘭難產而死,唐凊蘭自小就活在兄長姐姐的嫉恨和自己的愧疚中,然而唐郁德卻對她疼愛有加,不但沒有因為她是害死母親的兇手遷怒於她,而且一直以來對待她的只有雙倍的疼愛。
正因為如此,在唐郁德隔著被子伸出手撫上她肩背的一剎那,唐凊蘭也只是稍微僵硬了一下下,馬上就釋懷了。
那是他的父親,有了這個認知,唐凊蘭漸漸移開蒙住頭的被子,露出一直藏在被子裡哭得兩頰是淚的臉。
「爸——」
一聲被瘖啞的聲音吐露出來的「爸」讓唐郁德有些於心不忍,心裡湧上說不清楚的滋味。
這個女兒,他一直養在身邊含辛茹苦教導的女兒,從小就像個小大人似地懂得體恤他人,並且深知「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道理,就算是被其他兄弟姐妹欺負了也不會反抗一下,只知道站在原處讓人欺負低著頭一聲不吭讓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唐郁德先前以為這是女兒懦弱的表現,但是在後來的觀察中才知道女兒並不像表面那麼怯懦無知,她所有的怯懦不過是表象,她有時候突然爆發出來的倔強和堅強讓他不免有些恐慌。
就如同此時唐凊蘭臉上雖然掛著脆弱的表情但是眼底的倔強讓人忽視不了,就是這樣的神情讓唐郁德突然間萌生出還是不是他女兒的錯覺,他恍然有種以前那個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女兒已經不見的逼真感。
躊躇間,唐郁德還是連帶著被子抱住自己的女兒,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徐徐說道:「跟我回家吧」!
唐郁德語氣有著無力,也有著無可奈何。
原本有絲緩和的氣氛卻因為男人的一句關懷備至的話一下子就變得尖銳起來。
唐凊蘭連想都沒想猛然就推開自己父親的懷抱,與他拉開一段距離,抱著被子縮在床頭,眼睛帶著戒備看著面前看起來儒雅溫和的男人。
唐郁德試圖上前一步,看到卻是唐凊蘭向身後一直縮去,直到退無可退,還一直往後面縮著,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個小球,變出一個堅硬的外殼把自己關在裡面再也不出來了。
唐郁德只好站起身看著從前那個雖然不會經常粘著自己但也不至於如現在這般避自己如蛇蠍的女兒,唐郁德乾站著,過了一會,伸出手捏了捏略顯疲憊的眉心,自從唐凊蘭做出私奔大逆不道的事,他就再也沒安穩地睡過一個好覺,擔心唐凊蘭是一個方面,束手無策是另一個方面,這就是作為一個家長的悲哀。
「凊蘭,跟我回家。」
連唐郁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語氣帶著多少乞求,一個父親向女兒低聲下氣的乞求。
唐凊蘭只顧著搖頭,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壓根就沒聽出唐郁德的語氣。
「凊蘭,只要你跟我回家,我就允許······允許你跟······他在一起。」
唐郁德足足停頓了兩次,再次揉了揉稍顯乾澀的眉眼,才將這句並不是很長的句子說完整,話語中流露的是一個父親濃濃的妥協和深深的無奈。
唐郁德話語中的「他」不言而喻,唐凊蘭一反應過來,眼睛立馬就亮了起來,但是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眼中的光亮一閃即逝,徒留只濃不淺的哀傷。
但是有像是想到了什麼,唐凊蘭立刻就抬起一雙蘊滿希望的眼睛看著自己的父親。
「爸,您能幫我救他嗎?能嗎?現在只有您能救他了,我求求您,行嗎?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求過您,也從來沒有向您提過過分的要求,只有這一次,我懇求您,懇求您,救救他,救救他······救救我孩子的父親······嗚嗚嗚······」
唐凊蘭睜著一雙熱切過分的眼睛看著自己的父親,甚至跪在床上一步一步向他挪移過去,完全不復方才退避三舍的舉動。
唐凊蘭的聲音還帶著哭過的哽咽,說話中的懇求濃重得讓人不忍心拒絕,尤其在說到孩子父親的時候,再也壓抑不住大聲痛哭起來。
從女兒口中得到的重磅級訊息讓思想上還不夠開明的唐郁德一下子愣住了,但是回過神席捲而至的氣憤和無奈都在看到女兒臉上的悲痛消退得乾乾淨淨。
就算唐郁德再怎麼心狠也不忍在這個關頭上對自己親生女兒發火,更何況唐郁德還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充其量不過只是一個對自己女兒無可奈何的卑微父親而已。
唐郁德閉了閉眼,再睜眼的時候,臉上的各種情緒已經匿影藏形了,只留下深深的倦容。
就在唐郁德剛要說一個「好」字的時候,一聲不合時宜的手機鈴聲突如其來地響了。
不知為何,聽到平日裡熟悉的鈴聲,唐凊蘭反倒心裡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就像是一陣涼颼颼的陰風吹刮在她的心上,很冷,針刺般的冷。
不要,不要接起這通電話,唐凊蘭頓時心中警鈴大作,有種不好的預感,總感覺這通電話一聽會帶來她不想聽到的消息,而且是有關夜乃晨琭生的。
唐郁德只是微愣了一下,馬上就接通了起來,唐凊蘭不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也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些什麼,只是看到自己的父親微微蹙著眉頭,深深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充斥著很多一言難盡的東西,更多的是讓唐凊蘭害怕細細分析的東西。
不是的,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樣,夜乃晨琭生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來的這間小屋,他們一起努力搭建的小屋,也一定會回來接她和孩子,一定是這樣的,沒錯。
一連6個「一定」非但沒有讓唐凊蘭在自我安慰中得到該有的寬裕,反而內心深處像被人桶破了一個口子,灌進了害怕、心慌······各種情緒。
看著唐郁德想要避開她,挪動腳步走出去接電話,唐凊蘭一個毫無預兆地飛撲,成功地搶走唐郁德的電話,卻因為速度過快,一個不小心將手機摔倒了地上,手機從床上暢通無阻地滾落到了地上,最後以正面朝上的姿勢直愣愣地躺著地上。
不過至始至終,手機都沒有因為唐凊蘭意外的搶奪停止該有的運作,或許是唐凊蘭在搶奪的過程中不小心觸碰到了免提鍵,聲音一下子就被放大了數十倍,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電話裡清晰無比的男音就這樣毫無阻礙地傳到唐凊蘭耳朵裡。
「那個叫做夜乃晨琭生已經死了······」
不等電話說完,唐凊蘭率先摀住自己的耳朵,不住地搖頭,只一個「死」字就徹底將還抱著一絲殘存希冀的唐凊蘭打落到痛苦的深淵。
就算她再怎麼安慰自己,不過是自己是聽錯了,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但是那個「死」字就像一串無音符音頻在她一片空白的頭腦中不斷地單曲循環。
良久之後,唐凊蘭突然圓睜著眼睛尖叫了一聲,那一聲就像是象徵著忠貞的母狼在痛失公狼之後爆發出的哀吼,一聲急促的尖叫之後,就看到剛剛還吐露著哀求詞語的女人漸漸閉上了眼睛無意識地朝後面倒下去,了無生息。
當唐郁德抱著唐凊蘭離開這個失去人氣變得冷清的小居室的時候,誰沒發現在牆角暗自無人盛開的芍葯開得更加艷麗了。將離,不僅有將要離開之意,還有將來也處於離別之意,引申為此將別離、就此分離。
唐凊蘭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正是生活了20年的臥房,臥房裡的一切如離開時那般,唐凊蘭卻並沒有感到熟悉,反而生出不容忽視的陌生。
有時候唐凊蘭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憂傷的美夢,夢中就有著一個叫做夜乃晨琭生的男人,那個男人很愛她,她也很愛那個男人,但是最後那個男人卻死了,於是乎她就醒了。
但是唐凊蘭比誰都清楚這並不是一個虛無漂飄渺的夢,她確實遇到過一個這樣的男人,而這個男人的確死了,眼淚就這樣肆意地滑出眼眶,肆意地在臉頰上流淌著。
手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依舊平坦的腹部,任誰都不知道這裡已經孕育著一個還未成型的孩子,孕育著一個一出生就意味著沒有父親的孩子。
正是因為這個孩子,唐凊蘭才沒有毅然決然地選擇與君相隨共赴黃泉。
男人在信上的留言,她記得一清二楚。
「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不要讓孩子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讓孩子活得平凡些······」
雖然不知道男人為什麼如此打算,如此叮囑她,但是謹記男人話的唐凊蘭只是在心裡默默地說著:陸笙,如果這就是你所希望的,我會毫不猶豫地照你說的做,我會將我們的孩子撫養成人,到那個時候,我就會去找你,你一定要等著我。
這麼想著,唐凊蘭臉上露出一個怪異之極的笑,在這個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顯得更加詭異。
沒人知道剛要進門的唐郁德剛好就捕捉到女兒臉上的詭異,眼中不覺就露出一抹深深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