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怔忪之中,卻聽得外頭腳步聲又響起。
少年心頭一緊,不假思索地將女娃兒一拉,擋到自己身後去。
女娃兒在他身後,烏溜溜地大眼睛凝視著少年挺直的脊背,喃喃低聲道:「倒是個有骨氣的……難得還比較講義氣……」
少年匆忙裡聽到身後女娃兒低低說了這句,一時哭笑不得,急忙斂眉細聽外頭。
正在這時,卻聽外面有人叫道:「殿下,殿下你在哪裡?」
少年大喜,知道並非是殺手,便挺身叫道:「本王在此!」
一大堆的侍衛聞聲蜂擁而來,見了少年便如得了寶相似,數十人將少年圍在中央,如鐵桶一般,也遮了他的視線。
眾人不停地問長問短,有人處理傷處,又有將軍急急調度,去追捕殺手,一時沸反盈天地,等少年回過神來,身邊兒那小女娃兒早不見了影子。
因傷的不輕,少年被驚慌失措的侍衛跟相府眾人環繞著,分毫也不敢放鬆,頃刻間消息傳回了宮內,少年便離開相府,回宮養傷去了。
月虧月盈,又是一個月到來,少年請旨又到了相府,美其名曰是看看「受驚的梅仙妹妹」,世人都歎少年有心,然而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想找的是另外一個女娃兒。
草草地看過了梅仙,——那嬌貴的小女娃兒還是昔日那樣容顏明艷照人,也仍舊是昔日那樣天真嬌憨地,她全然不記得當初受傷的見清哥哥來到跟前,她是怎樣地嚎哭不認,差點兒便害死了他。
少年其實並沒有責怪她,只是個孩子而已,懂得什麼?
他望著她,面兒上也仍舊是溫柔地笑著,然而心裡頭,卻不似先頭那樣掏心也似地愛顧了。
人的感覺是很微妙的……或許,是因為經歷了生死劫,少年已經又成長了一份的緣故。
對於曾救了自己的那另一個奇異的女娃兒,少年不敢出聲問,因顧忌到她的身份,跟她奇怪的談吐舉止。
他生在皇宮,又幾度經歷大變,自然知道「事以密成,語以洩敗」的道理,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那女娃兒衣著粗簡,范梅仙對她又極不好,若是他貿然說些什麼,反容易給那小女娃兒招災惹禍。
因此對在相府裡曾有個女孩兒救了他的事,他對誰都隻字不提。
一直到了夜間,少年出來找尋,終於在後院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當看到那個衣著破舊的小傢伙的時候,他滿心地高興起來,幾乎是急不可待地就衝了上去,卻又不知道怎麼稱呼,就叫道:「喂,小丫頭!」
那娃兒正俯身在地上,似乎不知是在玩什麼,聞言嚇得身子一哆嗦,便轉過頭來,當看到他的一剎那,面上也掠過一絲笑意:「是你呀。」
少年雖然只有十四歲,但在外向來是「端莊穩重,天家威儀」的,此刻面對個幼齡的小丫頭,卻有些手足無措,對上她一雙晶亮的眸子,才回過神來,急忙咳嗽一聲,挺了挺腰,將手重新攏在腰間,雙眸瞥著那只到自己大腿處的娃兒,道:「丫頭……你……」
要說什麼呢?
小丫頭手裡捂著個東西,仰頭看著他,卻笑吟吟地,不等他說完了,就道:「你的傷都好了?精神也很好嘛。」
少年一窘,忍不住吶吶道:「是啊……」
小丫頭又抓抓頭,笑道:「哎呀,其實我知道你是沒事的。」她說著,就把手舉到耳邊聽。
少年忘了要保持「高高在上」的儀態,瞪大眼睛問道:「為什麼?」
小丫頭哼了一聲,少年懷疑是自己錯覺,因為他在這丫頭的臉上看到一絲傲然之色掠過,卻聽她說道:「因為這是我的夢,我是夢的主宰,我說你沒事,你就會沒事。」
少年一呆,繼而忍不住笑出來:「原來是個瘋丫頭。」
「不是瘋,是鳳。」小丫頭白了他一眼,自顧自走到樹邊上,毫不忌諱地坐在數根旁邊,又偏著頭去聽自己的手掌。
「什麼鳳?」少年好奇地問,竟跟著她也走了過去,只是看地上有些雜亂,他一身錦衣,半點塵灰不沾,就有些躊躇,便一手撐著大樹,一邊垂頭看她,又問,「你拿的什麼?」
「是個促織,我剛捉到的,好久沒見到這種東西了。」小丫頭舉起來給他看,不料那促織從她手掌間蹦出來,三跳兩跳,不見了。
小丫頭一臉遺憾。少年忍著笑:「這種東西有何罕見?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什麼鳳呢。」
小丫頭這才懶懶地又坐好了,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道:「鳳,是我的名字……對了,你叫什麼?」
少年呆了呆,道:「我?我……」他轉頭看了看周圍,並沒有人,便小聲道,「我叫見清。」
「見清,見清……」小丫頭喃喃兩聲,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從沒有人會是這樣的反應,少年又窘又有點微惱,還有些好奇:「你笑什麼?」
「見清,奸~情啊,」小丫頭笑著,「不過你不叫我鳳姐姐,反叫我瘋丫頭,我們就扯平了。」她有些狡黠地衝他眨眨眼。
少年朱見清有些愕然,當今天下,就算是他的生父也不會如此拿他的名字做笑話聽……可是這女娃兒竟如此大膽、口沒遮攔地……
或者,他只能當她是年幼無知吧?可是看她這口齒伶俐的模樣,他倒是懷疑起用「年幼無知」這個借口是不是妥當了。
「你,」他咳嗽了聲,決定不跟這小娃兒一般見識,默默地在心底「赦免」了她「童言無忌」之過,就道,「你就是范家那個遠親家的孩子吧?」
「唔,或許是吧,」女娃兒嘟囔了聲,「你是什麼王爺?」
朱見清差點兒跳起來,在他的名字跟大逆不道的「奸~情」拉上關係之後,他堂堂地端王爺又成了「什麼」王爺。
「你……你難道知道我?」他問。
女娃兒道:「那天你喊……『本王在此』,我聽到了,而且……」
「而且怎樣?」
「而且范家那個小丫頭,好像很喜歡你,因為這個……為難過我好幾次呢。」她撇了撇嘴,臉上露出幾分不屑一顧之色。
朱見清心頭發緊,道:「梅仙欺負你了?」
女娃兒道:「典型的被寵壞的嬌小姐,不過……大概我的設定就是這樣的,你放心,最後我一定會翻身的,她一定會氣死。」
朱見清眨了眨眼,忽然笑出聲來,他一拉袍擺也坐在她的旁邊:「你這丫頭年紀小小地,說話倒是有趣,你說的是什麼設定?什麼翻身?」
女娃兒轉頭看他,月光之下,少年的臉容雖仍舊有幾分稚嫩,但卻越發俊美,女娃兒看了會兒,喃喃道:「雖然嫩了點兒……不過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朱見清覺得她是在說自己,可是又有點不確定,如果他被一個三歲女娃兒說是「嫩了點,漂亮的孩子」,那他真的是要……
「你在說什麼?」他假裝無事一樣,望著她,「不要說我聽不懂的話啊。」
女娃兒噗地一笑,忽然伸手摸上他的臉:「你真可愛,是我的夢裡頭最可愛的形象了。」
朱見清撐不住,大窘:「什麼?」
女娃兒歎了口氣,忽然間將頭靠在他的肩頭:「沒什麼……我大概是最近拍戲太累了,這山有點邪門,最近一閉眼就總是做這樣相同的一個夢,每次醒來都是在這破院子裡頭,倒好似在等什麼似的……上回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呢……或許等的便是你?不過也好,這樣才不枯燥。」
朱見清似懂非懂,急忙道:「這不是夢……」
女娃兒有些睏倦似的,扭頭看了他一眼,聲音低低地:「是嗎?不要動……讓我睡會兒,唉,我又困了……」
朱見清感覺她軟軟地靠在自己身邊,她仍舊穿著一件髒髒的粗布衣裳,身子骨瘦弱的可憐兮兮,他沒有在意她的髒跟衣著簡陋,只是憐惜地看著她瘦瘦的身體,猶豫著伸手將她抱住。
「唔……」女孩兒滿足地歎了聲,在他懷中找了個滿意的姿勢,又蹭了蹭,「好舒服……我真的很累……讓我睡,拜託別叫我、別叫我……」
朱見清扭頭,看著她的大眼睛合上,長長地眼睫毛也漸漸地不動了,不知為什麼他有瞬間的心慌,想要把這孩子叫醒,不讓她睡,可是聽到她喃喃的聲音,又委實下了不狠心,就只好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沉沉睡去。
「原來她叫鳳……還說鳳姐姐什麼的……」他忽然想起她說的話,臉上不由地又露出笑容,「真是個古里古怪的丫頭……等她醒來再跟她說好了。」
誰知道,只是一刻鐘不到的功夫,女娃兒便醒了來,朱見清大喜:「你這麼快就醒了?」
懷中的女娃兒呆呆看著他,臉上漸漸地露出驚恐的神色:「你、你是誰?」她極為細聲地問,聲音顫抖不休。
朱見清一怔,女娃兒渾身也篩羅般地抖了起來:「我、我怎麼在這裡呢……」
朱見清屏住呼吸,幾乎窒息,他的眼神逐漸銳利起來,細細地望著女娃兒。
看著她畏縮膽怯的神色,他暗暗命自己鎮定下來,盡量地壓低聲音:「鳳……小鳳兒?」
女娃兒呆呆地看著他,只是懼怕,並不答應。
朱見清嚥下一口唾沫:「你是……范憫嗎?」
「嗯……」女娃兒用力點頭,大眼睛裡水汽氤氳地,她離開少年身上,盡量地蜷縮起身子,細聲道,「我、我沒做壞事,你不要打我……」
少年心涼如水,後來他試探著問范憫先前她去哪裡了,小小的范憫仍是細細說道:「我睡著了。」
少年考慮了很久,才又小心翼翼地問:「那你……什麼時候還會睡?」
范憫雖膽小,大概也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好笑,她也看出來少年對她沒有惡意,就大著膽子回答:「我、我困了的時候就會睡。」
少年望著她清澈的眸子,也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可笑,就笑了笑扭過頭去,此刻已經很晚了,少年道:「你睡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范憫搖頭道:「哥哥真好……不過我自己會回去的。」她從地上爬起來,又看他一眼,才轉過身磕磕絆絆地去了。
范憫離開不久,守夜的侍衛太監便也追尋了來,少年也沒法兒再去找女娃兒了。
後來少年又見了幾次范憫,卻都沒有見到「鳳」,他沒法兒再在相府裡頭耽擱,就回了宮,但他雖則回宮,卻也派了幾個心腹之人,暗暗地查「范憫」的底細。
細作們盡心竭力,掘地三尺,終於查到范憫的生父,那男人遠在嶺南偏僻之處,當時細作趕到,他已經染病,細作探問之後,他便病死了。
細作回來,將所探聽的消息告訴少年。
一直到次月中旬,月圓之時,少年便又藉機到了相府,好不容易應酬完了一乾麵目可憎之人,得閒偷空跑到後院那荒涼之地,放眼一看,果不其然望見那女娃兒坐在樹蔭底下,抱著膝,呆呆地望著頭頂的藍天白雲。
一看到她,少年頓時雙眉都揚了起來,不顧一切拔腿跑到她的跟前。
小女娃兒聞聲,便看向他,少年站住腳,臉兒一時有些發熱:「鳳……鳳兒?」聲音竟也有些顫抖。
女娃兒只是靜靜看著他,少年心一顫,幾乎無法呼吸。
眼睜睜地望著女娃兒嘴角一挑,揚起一個可稱為是「狡黠」的笑,說道:「應該是鳳姐姐。」
一瞬間,少年只覺得自己的心也極歡快地跳了起來,衝動之下幾乎就要撲過去將她抱一抱,然而卻只是將袍子一撩,便也順勢坐在她的身邊,心卻仍舊狂跳不已。
「上次你……」他躊躇著,想要不要告訴她自己等了這麼多天,找了那麼多次。
「啊?」女娃兒神情飄渺地,斜著眼睛看他一眼,「什麼?」
他欲言又止:「我只是……」以他的身份,平素裡給那般臣子跟長輩同輩們的印象,有些破格的話似乎無法輕易出口。
「想我了啊,想就說啊,」女娃兒卻笑了起來,伸手在他臉上一捏,「小鬼頭。」
朱見清赫然僵硬,他感覺自己在瞬間變成了石頭之人,然而奇怪的是……一顆心,卻在猛烈地跳動了一陣之後,陡然安靜了下來,寧靜而恬謐地……
是一種格外令他覺得安穩的感覺。
他的臉微微地有些紅,卻假裝不在意地:「誰說的?你這小丫頭……有什麼好想的?你懂什麼……」
「別嘴硬嘛,」她斜睨著他,不是一個三歲女童該有的語氣,不是一個三歲女童該有的神情。
這功夫他才死心塌地地相信了細作們帶回來了范憫的父親臨死之前所說的那件絕密:
「那孩子自生下來的時候,就給天師算過……說她……一體雙生,雙魂奪魄,貴、不可言……然而卻注定早夭……」
少年定定地望著小娃兒,心在想到那個「注定早夭」之時,猛地抽痛了一下。
「你怎麼了?」女娃兒似是看出他神情有異,關切地問。
朱見清把臉轉開去,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沒什麼……」他竭力地把那種瞬間眼熱的感覺壓下去,假裝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看著女娃兒道:「對了,你叫小鳳兒……是嗎?」
「是鳳姐姐。」她哼了聲,又露出那種驕傲的神情,這種神情出現在女童的臉上,顯得有種奇異的趣致。
「好好……」他不願拂逆她,又道,「上回你說什麼……拍戲,什麼累……到底是什麼呢?」
「查我的底細啊,」女娃兒上上下下打量他,道,「小弟弟,雖然你長得的確挺不錯的,不過我們是沒有結果的……因為我很快就會醒了。」
「不要!」他想到上回,她睡著了就換了一個人,便嚇了一跳,猛地將她的手握住,「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你不要走。」
她也有點被嚇到,繼而卻平靜下來:「哦……你等了我好久?」
朱見清的臉又有些發熱:「跟我……說說話好不好?我……來這一趟不容易,能見到你也很不容易。」
女娃兒皺了皺眉,看看他,又看看他握著自己的手,喃喃道:「奇怪,這感覺好真實啊。」
「因為我是真的,」朱見清又想到她說的「夢」,他惱怒地低低嘀咕了聲,「我是大舜國的端王爺……」
「端王?大舜又是什麼地方,歷史上沒有聽說過,倒是有『堯舜禹湯』……」她思謀著,忽然不等他搭腔,就道,「是王爺啊,那上回那些追殺你的……又是誰?」
他沒想到她會說這個話題,登時呆了,臉上緩緩流露出一種痛苦隱忍的神情。
女娃兒看著,忽然道:「我聽說啊……皇族裡頭,是無所謂父母兄弟的……」。
他嚇了一跳,急忙四處看看周圍,又低聲急切地對她說:「不能說這些話!」
「真的是這些人對你動手的?」她也放低了聲音。
朱見清轉開頭:「我、我不知道……」
女娃兒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柔聲道:「我知道你會覺得很痛苦,有時候真相的確是極傷人的……你又不是那種凶狠殘暴的性子,如果傷害來自親人,自然更不願意去面對……但是,一味的逃避是沒有用的,有時候你越退讓,對方只會越想把你……在這種情況下,就算你不想著去害人,但你也要盡全力保護自己,知道嗎?」
朱見清聽著女娃兒的話,呆呆地望著她。
女娃兒伸手摸摸他的臉:「你是我這夢境裡最可愛的人了,又這麼好看……可千萬不要經不起風雨……就被人打倒了啊,這夢我還不知會做多久……下次我做的時候,可不希望聽說你已經被幹掉了的消息,知道嗎?」
少年呆呆聽著,鼻子一酸,有什麼湧上眼睛。
「哎喲哎喲,真是小孩子,這麼愛哭。」她吃吃笑著,戲謔說。
「胡說!」他一邊忙著偷偷拭淚,一邊做低低咆哮狀,「我明明比你大許多!」
「是是是,比這身體的確是大許多的,」她笑嘻嘻地,「我最是心軟的……見不得漂亮純情的孩子落淚,唔,那好吧,就叫你『見清哥哥』,見清哥哥,見清哥哥……怎麼樣?」
她故意換著用各種聲調叫著,有的嗲聲嗲氣,有的奶聲奶氣,有的怪聲怪氣……他心裡頭一動,瞠目結舌,繼而就破涕為笑了。
風吹過,搖動一樹枝葉,樹葉簌簌發抖,又灑落一地的斑駁,錯亂地晃動著。
少年望著女娃兒狡黠的面容,晶亮的雙眸,那刻彷徨無計了許久的心,誰也不敢訴說的痛苦跟無盡的惶惑,忽然慢慢地安定了,落地了……他滿身滿心,是前所未有的,喜悅。
——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
「你們都下去吧。」溫和的聲音,壓得極低,似從夢境裡傳來。
鳳涅眼皮一動,緩緩地睜開雙眸。
燈火朦朧之中,眼前顯出一張極為俊美的臉容,同那個在綠蔭底下,相對談天而笑的少年容顏,重疊在一起。
鳳涅定定地看著他,叫道:「見清。」
「啊,」朱玄澹一怔,而後低低笑道,「到底是吵醒你了啊,可是你為什麼不去床榻上睡,在這兒會著涼的……」
他的聲音極盡溫柔,眼波之中也幽幽地蕩著愛憐之色。
「見清。」鳳涅重叫了聲,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仰頭吻上他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還算早,於是這是第二更啦~~
xdd甜甜蜜蜜地過往交代,也算是涼涼自己調~戲來的桃花吧~~年輕青澀時候的皇桑是不是也很可愛呢?撒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