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逆子
雅爾哈齊追上玉兒時,她正坐在圍欄上,靠著廊柱闔眼休憩,不遠處目露陰冷之色的弘歷因為聽到雅爾哈齊的腳步聲躲入了暗影之中。()
雅爾哈齊裝作什麼也沒發現,快走幾步,坐到妻子身畔,扶著她的肩納入自己懷裡。
玉兒聽到腳步聲睜眼見著是雅爾哈齊後,便放鬆了最後一點戒備之心,在丈夫熟悉無比氣息中,昏睡了過去。
誘導弘歷說出他最深的**,這個過程持續時間還不短,她累壞了!
於常人而言微不可察的輕細腳步之聲遠去,雅爾哈齊轉過頭,看著沒入轉角處的最後一片衣角:那個拿貪婪目光看著他的妻子、覷覦著妻子的少年……
想起先前妻子走後這個少年不掩殺氣的神情,雅爾哈齊瞇得只剩一條縫的眼中快速閃過一道凶狠的殺機。
看看懷裡美麗的妻子,雅爾哈齊情不自禁收緊了雙臂,他,會保護她不受任何人的傷害。
皇帝擺駕回宮後,雅爾哈齊也很快領著家人回了莊親王府,等到玉兒醒來之時,已是入夜時分了。
等玉兒吃過兒媳婦們備的晚飯後,一家子七口坐在雅爾哈齊的書房裡說起白日的事(那拉氏三人還沒得到列席的權利)。
雖休息了幾個時辰,玉兒卻仍有些倦乏,懶洋洋靠在丈夫肩上,「……弘歷的靈魂,多出了一段記憶,有著明顯的鑲嵌痕跡,如同一塊木板上錐入了一棵釘子,明顯不屬於原本的他,之前近十年的記憶抵不過一個八十幾年記憶的影響,如同一張白紙,被一團濃墨所染,這墨看著似不大,其實,其質卻極重,重得這張紙被帶得飄離了命運軌跡。按說突然多出幾十年的學識與經驗是好事兒,可偏偏占主導地位的這位十二歲少年過於急切,未能把這些東西融會貫通、化為己用,好像一個幼童拿著一個超過他負荷的巨大武器,揮舞起來便有些不順手……」
弘普坐姿標準,接口道:「染黑了的紙,永遠都不會再回復往日舊觀,拿著自己掌控不了的武器在傷人時還會不小心傷己。」
弘芝歎道:「權力動人心,他不會安份守著一個庶子的身份的。」
弘英冷笑:「不安份?不安份就把他打安份了。」
雅爾哈齊與玉兒對視一眼,好吧,弘英就是這麼個蠻橫脾氣,他們不是打他小時候就知道的嗎。尤其他長年與十阿哥在一起,更是變本加厲,被慣得無法無天,若非還有弘普、弘芝在他頭上壓著,到現在,京中不知有多少他看不順眼的八旗子弟被收拾呢。
弘普想了想:「六十年帝王生涯,又做了三年太上皇,按說,他怎麼也不會這樣沒防備地把事兒說給第一次見著的人聽吧?」
玉兒輕笑道:「唉呀,唉呀,只是一點催眠引導之術,小術啦。」
雅爾哈齊看著妻子得意的小模樣,失笑道:「你這一淘氣倒好,皇上和四兄可就要頭痛了。」
玉兒懶洋洋揮揮手,不以為意:「這是他們家的事兒,自是讓他們去頭痛的,誰讓他們一個是瑪法,一個是阿瑪呢。我發現了不對,因勢利導之下幫他們發現情況有異,他們應當好好感謝我才是。」
弘英眨了眨眼,呆愣道:「額娘,你故意的?」
玉兒一瞪眼:「什麼故意有意,你額娘我只是順勢而為。」
弘英被自己額娘一瞪,趕緊賠笑:「是,是,額娘做得對,做得太對了!放在明面上的敵人,總比躲在暗處的好對付。」
玉兒滿意地點頭:「沒錯。」
雅爾哈齊無奈,他媳婦兒的性子他還不知道?不過是發現問題後犯懶不想動腦子處理,便乾脆掀開來,讓皇上與四兄自己處置,她卻在把天捅了個窟窿後甩手而去,自顧自過自己的安閒日子去了。只可憐皇上和四兄,卻是真真的要夜不安寢好長時間了。
弘普喝一口額娘特製的安神茶,閉上眼感受著那淡淡的暖意漫過,慰藉他疲憊與勞乏的心神——有額娘的孩子,就是幸福!
舒適地呼出一口氣後睜開眼,弘普說道:「暉堂兄當年的毒解了,弘歷查到了我們家,今兒引了額娘去,必然只是打算不著痕跡地試探一番。」
弘芝唇角泛出一絲輕蔑的笑意:「他卻不知,額娘可不是那些嬌養得成日除了胭脂水粉綾羅綢緞外便什麼也不懂的尋常貴婦。」
弘英狂點頭:「是呀,是呀,他這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打探不成,更是把自己的老底兒全漏了。」
弘吉緊皺著小眉頭:「弘歷為什麼對咱家這麼大意見?」
弘芝看看大哥,沖弘吉弘寶道:「因為咱們幾兄弟和暉堂兄親近,他若要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暉堂兄卻是最大的阻力。只是……」弘芝皺眉:「……他說他上一世時,並無忠勇郡王一系……」
>幾個孩子都不出聲了。
雅爾哈齊想了想,放在妻子腰間的手緊了緊,他低頭看著靠在自己身上的妻子,語帶柔情,「當年,若非你們額娘相救,你們阿瑪我卻是早化成荒山裡一捧枯骨了——那之後,自不會有什麼忠勇郡王了,當然,沒了你們阿瑪我,就更不會有你們幾個成日跟老子作對的逆子了。」
五兄弟面面相覷,沒了阿瑪,沒了他們兄弟,瑪法卻是無後了。
坐在弘寶旁邊的弘吉突然右手握拳擂在另一隻攤開的左手上,發出「啪」一聲脆響,口裡同時嚷道:「前些年在上書房,我和弟弟有一段日子不好過,卻不曾想是他所為。」
弘普看看兩個小弟弟,皺了皺眉。
看著長兄臉色不逾,弘吉趕緊道:「都是些排擠的手段,當時我和五弟都不曾發現始作甬者,現在想來,必是弘歷所為的。」
弘普哼一聲:「雖說多了幾十年記憶後他的手段有些老辣,但,你們被算計後卻沒循著事端找出些珠絲馬跡,沒把這罪魁禍首找出來,看來,你們很是需要再多接觸些陰謀詭計,若不然,以後再遇上了,還會被算計,這可不是件小事兒,明兒開始,你倆幫著你們二哥看下面兒人遞上的卷宗。」
聽了弘普的話,弘吉弘寶雖不敢出言反對,但被玉兒養得圓圓胖胖的臉卻都皺了起來,兩個圓圓白白的胖饅頭便變成了帶褶的小包子。
弘芝臉現溫暖如春的笑容,看著兩個小弟弟,和藹道:「大哥放心,我會讓四弟五弟變得更心細的。」
弘芝的話一落音,倆包子臉上,又添了幾道摺兒,更苦了……
弘英幸災樂禍:「四弟五弟不用太感謝你們二哥,這都是做哥哥的該的。」啊呀啊呀,有兩個弟弟頂上來,他以後日子是不是會過得輕鬆一些了?他可真不愛為那些記錄著因一點兒雞毛蒜皮便你爭我斗的案卷費心神,他更喜歡去大街上收拾那些個敗壞八旗子弟名聲、無德無能、混吃等死偏又愛鬧事兒的東西,那才真叫爽快呢——是爽快,他大爺揍人能揍得不爽快?
玉兒看看幾個你來我往相親相愛的兒子,突然道:「今兒這沒根據的事兒,你們居然沒一人覺得驚駭的嗎?你們,這接受度也太高了點兒吧,聽著這些虛無飄渺的事兒,居然都沒人懷疑?」
五兄弟你看我我看你,完了一起轉頭看著他們額娘,目光中表達著同一個疑問:這有什麼可懷疑的?
雅爾哈齊看看那幾張和自己酷似的臉擺出同一個表情,又幸福又得意又覺可樂,忍不住輕笑出聲:「一則說這話的是你,他們自是信的;二則有你這麼個一睡十年的額娘在前,於他們而言,這世上,又還有什麼可值得驚訝。」
玉兒眨了眨眼,丈夫這話,是解釋?是抱怨?
雅爾哈齊看一眼呆呆的妻子,眼中帶出一絲寵溺,回頭看看幾個兒子,「行了,知道了事情緣由,你們兄弟商量商量怎麼辦吧,這些煩心事兒,就別讓你們額娘操心了。」
說著,扶起妻子打椅子上站起來,出了書房。
站立目送父母遠去,五兄弟相視苦笑,不讓額娘費心,阿瑪自己卻也走了。可是,誰讓他們是做兒子的呢!做了阿瑪的兒子,他們自然不可能像別人家的那樣被放縱得走雞鬥狗包戲子玩孌寵享盡縱/欲之樂,當然,他們也不屑於那樣一輩子浪蕩……
慣例地腹誹他們那個成日家奴役他們的阿瑪幾句後,五兄弟關上了書房門,細細地開始謀劃以後的行事方針。
回到房裡,洗漱後躺在炕上,玉兒輕聲問丈夫:「真的不告訴吉兒寶兒那個洞府的事兒嗎?」
雅爾哈齊一手輕撫著妻子圓潤滑嫩的香肩,一手枕在頸下,望著房頂,沉聲道:「老四老五沒有幾個大的反應機敏,若不然,當初又怎會親近那木都魯氏?弘普弘芝弘英還有惠容四個孩子,便是對著他瑪法,也不曾像他們倆那般全無一絲多餘心思的,老四老五若知道了洞府的事兒,一個謹慎透了出去,可怎麼是好?與其到時害人害己害了咱們一家人,不如一開始就別讓他們知道。」
玉兒想了想,「都怪我睡得太久,孩子打小缺少母愛,才會……」
雅爾哈齊輕拍妻子的肩背:「行了,還想這些做什麼,又不是你自己要那樣的。其實,洞府的事兒他們不知道也好,知道了,又哪能像現在這樣輕鬆沒負擔,要知道,當初他們的哥哥姐姐便是連夢話也不敢說,唯恐無意間洩露了出去。他們現在這樣多好,既享了便利,卻不用背負守護秘密的責任。那倆小子,比前面四個孩子過得美多了。」
「倒不是為別的,就怕萬一有一天吉兒寶兒知道了怨我這個額娘偏心,四個哥哥姐姐都知道的事兒,卻獨瞞著他們。不過,這個洞府的事兒,我娘家人也都不知道的,你說那句沒負擔倒真是沒說錯。」
是才智卓絕洞察萬物、深思熟慮遠超常人好,還是渾渾噩噩幸福傻樂、悠悠閒閒散漫一生好?
算了,丈夫與三個兒子都覺不說出洞府更好,那就這樣吧,慣愛偷懶的某人如此想著,然後舒展了眉眼。
雅爾哈齊看妻子打牛角尖裡爬出來了,抬手摸了摸她額角的發,笑了笑。
玉兒在丈夫懷裡趴了一會兒,突然有些好奇:「知道了弘歷的事兒,不知道皇上和四堂兄會怎麼做。」
雅爾哈齊不以為意:「弘暉是嫡長,弘歷為庶子,不過一個格格所出,兩者相權,皇上與四兄的心已先偏了弘暉了;弘暉性聰穎、敏慧,同齡時,便比現在的弘歷優秀,這一比較,暉兒又是一個優勢;再則,還有個永璉呢,弘歷將來的兒子皇上是看不到了,可是永璉卻是皇上養在身邊養了一年多的,你給永璉吃了開慧丹,那孩子打小又因病,性子是沉得下來的,又乖巧,比起將來弘歷那看不到的後代,卻還是這個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後輩更得人歡心、更讓人放心;還有,弘歷自己不也說他選的那個嘉慶才智平庸?就繼任者這一項,弘歷便會被捨棄的。與弘暉一對一時,弘歷都未必能贏,何況現在加上永璉後是二對一,弘歷真真是一點兒勝算也沒有的。」
玉兒咬了咬唇:「可是,弘歷有六十年執政經驗呀。」
雅爾哈齊嗤笑道:「經驗?只要給機會,只要能抓住機會,誰都能積累經驗,便是我這樣的宗室都能走到現在這一步,何況是皇子皇孫?皇上優秀的兒孫可不少呢。」
玉兒瞥一眼丈夫,他明明知道自己情況與一般的宗室不同的,不過,這話,玉兒也就不提了。
「弘歷萬一拉著人和暉兒對著干呢?」
雅爾哈齊懶懶道:「那就是他找死。弘暉是嫡,有才有德,佔著大義的名份,便有那沒腦子的跟了弘歷,也難翻轉乾坤。再則,聽弘歷自己說起那些年的經歷便知道,他前期雖勤政,後期卻如唐玄宗一般耽於逸樂了,一個已慣於享樂的,你再指望他發奮起來處理朝政,卻是難了;再則,又怎知他不會仗著自己多出來那一世的經歷投機取巧?可是,做一個皇帝,最要不得的,便是這樣有僥倖之心的。治政,從來來不得一點輕忽。」
玉兒眨眨眼:「也就是說,弘歷沒一點兒機會?」
雅爾哈齊輕翹唇角:「若沒今兒的事兒,他躲在暗處積蓄力量,興許還真能讓他重登帝位,只是,有了今兒的事兒,卻是難了。」
打個呵欠,玉兒有些困乏,卻仍努力睜著眼,她得等丈夫先睡了再睡。
「我原只是好奇,卻不曾想無心插柳,讓弘歷說出了心底埋得最深的一切,偏你還領著皇上、四堂兄一起聽到了,雖說是意外,卻是歪打正著。我救了暉兒又救了永璉,他必然視我為眼中釘的,原還擔心他使壞,現在,他所有的事兒,卻自有四堂兄和皇上處置,多好,再不需我們勞心勞力的了。睡吧,弘歷的事兒咱就別管了。」
雅爾哈齊輕笑著摟著妻子,滅了燈,閉上眼。
為了守護妻子兒女,他會牢牢抓著手上的大權,大權在握,雖不免勞心,卻自有許多資源可用,如此,卻是不虞一個小弘歷的威脅的。
便是將來手上的權利被收回,只要他無反心,皇帝自也不會動一位親王的。何況,根據今兒這事兒,不難推算出來,下一位繼位者是四兄,自己素來與四兄交好,現在,四兄又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想來,新帝登基後自己只會被重用,不會被疏遠。再者,便是為著妻子幾次救治,多年關心,這個真性情的男人,也不會對他家的人下手……
確實,四阿哥打一開始就沒想過對著這個打小養在莊親王名下的兄弟一家下手的。這樣心向自己的兄弟不護著,還自毀城牆,他又不傻。
只是,那個狂妄的庶子卻是真真兒讓四阿哥頭痛了,居然自號「十全老人」,哼,他的「十全武功」雖有鎮壓民變、平息叛亂,卻更多的是揚兵耀武、多管閒事;雖有維護大清反擊入侵之舉,卻更多的是小題大做,得不償失。
連皇阿瑪這般聖君也沒敢稱十全,他何敢如此!真真是狂妄之極!居然還敢評說自己這個老子諸般不是,自己再不是,他打自己這個老子手上接過帝位,也不該這樣,便是不感恩戴德,可連作為一個兒子衛護父親名聲也不做嗎?真真是個逆子,逆子!
四阿哥坐在書房,氣咻咻地喘著氣,哼,自己現在有能幹的嫡子,還有弘昀弘時,再怎麼也輪不到這個逆子來繼承家業。
喝一口茶,平息胸中沸騰的怒氣,四阿哥想著,皇阿瑪白日雖說那逆子做的是夢,可後來的意思,卻是信了這逆子之言了。也是,一個養在王府的庶子,若沒親身經歷,也說不出那許多治政為帝之道的。
想著那個笑說「你這孩子,倒是做了個好夢」的女子,四阿哥伸手捂頭:這女人,為什麼只要和她粘上的事兒,怎麼就都這麼讓人不省心呢?
自己睡了十年不算,這會又弄出這轉世的事兒來,若說活佛轉世也就罷了,偏是自己的兒子轉世……
若說玉兒啥也沒做,四阿哥第一個不信,那女人,平日確是個憨直的,可她若淘氣起來,卻比那些個慣愛耍刁弄奸的還讓人頭痛萬分。現在好,弄這麼一個爛攤子,叫自己可怎麼收拾?
唯一的好處,便是皇阿瑪鬆了口,暗示了自己繼位的可能!
十幾年謀劃,三十載奮鬥,終於有可能執掌天下,打皇父手上接過家業……
四阿哥掐著佛珠的手指有些發白,不行,不行,不到最後一刻,一切都有變數,不能現在忘形之下亂了方寸主張。
四阿哥努力按捺住狂跳的心臟,站起身,走到書桌房親自動手磨好墨,之後開始抄寫佛經,抄了一遍後,四阿哥覺得心臟跳得不那麼快了,卻仍覺心不夠靜,便打書桌裡掏出玉兒手抄的佛經,翻了開來。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那女子親手所抄的佛經裡,那一字一句間,散溢出的閒適疏淡,恬靜安寧,超脫塵俗之氣,讓四阿哥心裡最後一絲燥動之意也消隱無蹤。
看著那本她打十年沉睡醒來後抄了送他的佛經,想了想,四阿哥又從書桌裡掏出一個盒子,拿出一枚白中透暗綠的扳指套在拇指上,那扳指,是隨佛經一起送的,玉兒說,若他怒氣盈積或是暴躁急怒之時,可戴戴這扳指,最是能寧心靜神的……
覺得神智終於清明了的四阿哥深吸一口氣後閉上眼,雙腿一盤,結跏跌坐在榻上:有太子的前車之鑒,自己更該萬分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