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9、調整
雅爾哈齊這十年為了不讓腦子有空閒時間胡思亂想,早習慣了工作起來連軸轉,此時便拿了草稿在一旁謄寫,謄寫了兩份,一份準備明日送到岳家,一份則準備留給自家兒孫用,他現在可有五個兒子,將來,孫子孫女只會更多,這個計劃書,肯定是能用到的,他可不想讓自家的後代落得如現在一些宗室一般,連女兒的嫁妝也備辦不妥的。
有了這個計劃書,只要照著培養後輩,便是以後的兒孫不得聖寵,卻也能安身立命,掙出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等雅爾哈齊最後收拾妥當書桌回頭看時,妻子早睡得小臉兒通紅了。
雅爾哈齊輕輕蹲在妻子身前,見著妻子的頭伏在胳膊上,胳膊擠得小臉兒稍有些變形,小嘴兒微張,從中還能看到幾粒白白的牙。
好笑又心疼地俯身把妻子抱在懷裡,起身往書房外走去,一直等在外面的小林子挑著燈籠為自家王爺引路。
進了寢殿,把妻子放在炕上,看著妻子沉靜的睡顏,雅爾哈齊突然怔了怔神:曾經,多少個夜晚,她這樣靜靜地躺在床上……
心裡突然泛起恐懼,她此前是醒著的嗎?
伸出手,想要試著喚醒她,床上的人突然翻了個身……
雅爾哈齊腿一軟,坐倒在炕沿,手撐著虛軟的身子,急促地一陣喘息:她翻身了!
方纔,她在書房裡寫計劃書;白天,她和自己回了娘家;她在她祖母懷裡撒嬌;摟著她額娘的胳膊搖晃;把伊拉哩家的每一個人都查了一遍,找出了一個居心不善的妾侍,為這事兒,她把她二哥罵了一頓,說她二哥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可憐仲暟一介堂堂的三品大員,在同僚間威風八面的人物,被她數落得頭也抬不起來,因為那個妾侍是他兒子房裡的。
之後,他二哥轉身背著她把兒子拎去打了一頓,被他與她三哥叔瑫碰到,叔瑫在一邊看著侄兒挨了幾下後把她二哥攔了下來,一腳把挨了打的侄兒踹走,卻又回頭取笑擠兌仲暟,說侄兒這是『子肖其父』,說得仲暟直瞪眼偏無話可回,大舅兄伯鑫聽叔瑫說了前後經過,感歎著所幸玉兒醒了,把這毒瘤早拔了,沒帶壞了家風,之後,又與兩個弟弟定了更嚴格的納妾規定……
是,她醒了!
等著心裡因恐懼產生的涼意褪去,雅爾哈齊抬頭又看了一眼側躺著的妻子,以前,她總是平躺著……
走到房門口,吩咐人送水進來,雅爾哈齊轉身進了浴房。
躺在炕上的玉兒閉著眼,淚卻順著眼角落到了枕上,浸濕了好大一塊兒。方纔,她只是身上犯懶不想睜眼,卻不成想又一次感覺到丈夫的痛苦——咬著牙,玉兒暗下決心,以後,她一定要比丈夫晚睡,比他早起,在他心裡的陰影徹底消失前,最好少讓他看著她沉睡的模樣。大不了,等他出門去辦差後她再補眠便是。
雅爾哈齊洗完一身的冷汗後上了炕,便看到妻子睜著一雙眼。
「怎麼啦?怎麼醒了?」
玉兒偎進他懷裡,看著他的眼:「你守了我十年,以後,我每天晚上守著你睡著了,我再睡。」
雅爾哈齊呆了呆,摸了摸妻子的頭:「我沒事兒的。」
玉兒一噘嘴:「我願意守著你先睡,現在,閉上眼,睡覺。」
雅爾哈齊無奈,也不願違逆妻子的好意,鑽進被窩躺好後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又睜開:「咱們成親這麼些年,我總是守著你先睡的,現在這樣,還真不習慣。」
玉兒想了想,鑽到丈夫懷裡,把被角壓好,像哄孩子似的用手在丈夫身上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拍著,「行了,我守著你,睡吧。」
雅爾哈齊輕笑道:「燈還亮著呢。」
啊?!
玉兒的臉脹得通紅,忘了!
玉兒爬起來吹了燈,又躺回去。
在黑暗中,雅爾哈齊等妻子壓好他身後的被子,伸手把妻子的手抓回被中,替妻子壓好被角,抱著妻子熟悉的身子,頭放在妻子的頸間,感受著妻子的手指在身上輕拍,雅爾哈齊心裡覺得安寧極了,妻子醒了,會守著他;又蹭了蹭,明天,妻子會早起,給他做飯、服侍他穿衣、洗漱、送他上衙……
看著一步三回頭的自家男人與兒子們,玉兒眨著有些酸澀的鳳眼,昨夜三更才睡,五更不到就起來做飯,做好了叫起尤自好夢的雅爾哈齊,服侍著他收拾妥當,吃完早飯,這才把五個大小男人送出了門。
直到再看不到轎影馬尾,玉兒轉身進了門,所幸今兒不大朝,若不然,丈夫估計睡不了一個時辰就得起了,以後,再不能像昨兒那樣讓他熬夜了。
掩著嘴打了個哈欠,玉兒打算回房補眠,看看跟在身後的大兒媳,玉兒揮手:「兒媳婦,你要管家,且忙去吧,若是忙空了,也別忘了再睡一小覺,女人呀,最不能缺的,就是睡眠。」
那拉氏看著婆婆帶著幾個嬤嬤進了寢殿後,方才領著一群嬤嬤丫頭十幾號人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邊走邊想著公公與夫君、小叔們臨出門前的黏纏,當然,自然是全奔著婆婆去的。
最小的兩個小叔也就罷了,平素總一派肅穆持正模樣的丈夫居然也得了婆婆一個頰吻——那拉氏是第一次與婆婆一起送家裡的男人出門,也是第一次知道,做母親的,可以與兒子這樣親暱;即將成婚的二弟三弟,你擠我,我擠你,爭著搶著把臉遞到婆婆跟前……
處理完家事,等最後一個回事的暖房人也退了出去,那拉氏臥倒在榻上,「張嬤嬤,你當年是跟著我額娘嫁到那拉家的,當年,舅舅們和郭羅媽媽也像我婆婆和小叔們這樣親近嗎?」
一個四十多歲眼神沉靜的嬤嬤一直跟在那拉氏身旁,早間銀安殿的那幅天倫圖自是看得清清楚楚,此時聽到自己打小奶大的格格問起這話,想了想,「格格,且不管別家如何,至少,爺和王爺,還有府裡的幾位小阿哥,對於與福晉這樣的親近都是習以為常的,奴才方才聽到五阿哥說,這十年,因為福晉臥病在床,不能送他們出門,素來是做兒子們出門前親親福晉就罷了,福晉卻並不回親,現在,終於等著福晉好了,五阿哥說一定要多親親他們才去上學的。格格,您聽這話便知道的,便是福晉昏迷在床,府裡這習慣,也是沒改的。」
那拉氏喃喃道:「這幾日,婆婆醒了,不只公公精神了,便是爺的神情,也看著輕鬆了好多,以前十幾日也見不著一個笑模樣,現在,但凡在婆婆面前,他便是再如何,那眼中,也是含著笑意的。嬤嬤,在爺的心裡,我這個妻子便是連婆婆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吧。」
張嬤嬤聽了自家格格這話,大驚失色,幾步走到門前,探頭四處張望,直到見左右無人,方掩好門,走到那拉氏跟前,拍著胸,壓下驚懼之意。
「我的好格格,這話,可萬不敢說的,自古以來,孝大於天,爺把福晉看得重,這都是該的,你怎麼倒說出這話來了,莫非魔障了不成?」
那拉氏看一眼自己的奶嬤嬤,進府一年多,無人掣肘,她早把府裡經營好了,在自己的院內裡說幾句私房話不被傳出去,這點兒自信,她還是有的。
「嬤嬤,我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可是,這些念頭卻是自己就跑出來了,按也按不住。當年指婚前,爺親自和我說,他娶妻,首重孝道,服侍好婆婆比什麼都重要,我心裡,早知道爺有多在意婆婆的。
爺不僅模樣長得好,有本事,品格兒也好,而且,他還是郡王府的嫡長子,這樣的男子,居然問我是否願意嫁他為妻,嬤嬤,我當時,只以為是做夢來著。咱那拉家,不過一介中等貴族之家,我那一屆的秀女,家世比我好的,長得比我好的,女紅才幹比我好的,不知有多少,怎麼爺就能相中我呢?只是,皇上未指婚,他卻這般來問我一個秀女,於規矩上,是極不合禮的,甚至可以稱之為違制的。」
那拉氏短短吸了口氣:「當時,我嚴厲責問他,他卻笑了,只說得了皇上恩准,方才來問我的。嬤嬤,爺笑起來真好看呀,如雲破月來,皎潔、清淡、高貴,明知有些不妥當,我偏就那樣鬼使神差的答應了。」那拉氏臉上帶著如夢一般迷幻的笑,陷入了回憶,一邊的張嬤嬤看著自家格格的神情,搖了搖頭,靜靜站著等她回神。
打回憶中驚醒,那拉氏摸摸微燙的臉頰:「成婚後,主持著忠勇郡王府的中饋,年年得賞賜,儘是一些聽也沒聽過,見也沒見過的珍寶,皇上月月遣太醫來給婆婆看診,有時,便是御醫也會來。我才真正知道,忠勇郡王府有多得聖寵,無怪乎當日爺敢在指婚前就找秀女問出那樣的話,嬤嬤,便是皇子皇孫,也沒幾人能得皇上這樣的恩寵吧。
嬤嬤,我這樣子的,卻嫁給了爺,是咱那拉家祖墳上冒青煙了吧!當年,多少秀女知道我被指給爺後氣紅了眼,摔了珠釵!」
那拉氏掩唇輕笑:「那個佟佳氏,還有那個阿瑪做著正一品大員的納喇氏,她們選秀時,便是瞧也沒瞧過我一眼的,指婚後,上門來拜訪時,以她們那樣大家子的教養,那眼裡的嫉妒也沒藏住。一道指婚聖旨,讓京裡多少人家跌了茶碗,京中當月售賣瓷器的卻樂壞了,狠賺了一筆。
是呀,我阿瑪只是一個四品的小官兒,可我卻嫁給了郡王世子,將來興許還是實打實的親王世子,嬤嬤,你說,我這命好吧!」
張嬤嬤點頭:「格格的命,自是極好的,爺待格格好,屋裡還沒有那些個狐媚鬼道的小妾通房,便是那個自小在王府長大的艷麗驚人的牡丹,爺也一直只是當丫頭使喚,至今也還是處子之身,像牡丹那般模樣的丫頭,要是在別家府裡,早被爺們兒們收用了,哪裡還會是個侍候人的丫頭呢,咱們爺卻不是個會被美色所迷的。格格,這女人成婚後,一怕婆婆性情不好,小姑難侍候;二怕妾侍通房太得寵,而自己不得夫婿的心。可您成婚後,這些全不用憂心,格格,您的命,這大清,沒幾個女子能比得上的。」
那拉氏歎道:「指婚後,遲遲不見夫家上門來商定成婚日期,那時,京中有說夫君不滿意我家世的,有說夫君要另請旨再指側的,便是我昔日的閨中好友,也含嫉帶妒上門來打探消息,名為安慰,實則不免幸災樂禍。我便是明知當日是夫君親自找我說的,卻仍舊不安,以為夫君反悔了,不想,他卻又親自上門安撫,告訴我要等著婆婆醒來親自主婚。他體貼周到,待我那樣真心,當時,我便想,這樣的夫婿,便是等多久,我也等得。只是,這一等,卻等了三年。」
張嬤嬤安慰道:「格格,惠容郡君不也等了三年嗎?她的年齡還比你大呢。」
那拉氏點頭:「婆婆的這六個兒女,都是極孝順的,嬤嬤,你說,將來,我的兒女,也會這樣孝順我嗎?」
張嬤嬤道:「龍生龍,鳳生鳳,將來格格的兒女,自然是像咱們爺一樣孝順的。」
那拉氏閉上眼:「我也不盼著他們比爺更孝順,哪怕他們有爺待婆婆一半的心待我,我都知足了。」
她不是期盼更多幸福,只是,難免會奢望著能如婆婆一樣得夫君憐愛,只是,當初,夫君明明白白告訴她,嫁他為妻,家世美色才能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侍母必須至孝。
雖然心裡難免泛著酸意,不過,婆婆其實不難侍候,她一定會努力讓婆婆滿意的,得了婆婆的歡心,夫君就會一直像現在這樣守著她吧?
將來,她的兒子會像今兒早上夫君與婆婆那樣與她親暱嗎?……
張嬤嬤拿起一塊毯子給那拉氏蓋上,輕手輕腳走到外間的耳房,坐著發了一陣呆,格格到底年紀還小,這一年來的順遂自在日子,讓她忘了以前的艱辛,生出些浮躁來,見著福晉這樣的女子,失了平常心,生出了攀比之念。
只是,福晉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嗎?別說是自家格格,便是皇子們的嫡室,那些個親王福晉們,又有誰比得上自家這位郡王福晉呢。這兩日,聽著福晉身邊的高嬤嬤閒談,張嬤嬤才知道,自家福晉是連皇子們也敢擠兌不給面子的,還是當著皇上的面。偏還無人說福晉不好,別家府裡的家眷,誰能如福晉這樣的。
聽格格最後話裡的意思,至少,她心態平和一些了。是呀,夫婿既無妾侍,又無通房,便是待婆婆更盡心,又怎麼呢,那是生他養他的親生母親,這不都是該的?將來格格也會有孩子,到時,格格就知道做人母親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