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鯤離開不久,即墨貞便吩咐宮婢將午膳撤下,換上鮮果茶點及在南疆難得一見的整套紫砂茶具。
「我原以為你不讓他人看到我容貌,是怕日後將我送往中原時會走漏風聲,但今日你如此輕易便放過申屠族長……」即墨貞邊抬起纖纖素手在紅泥爐上煮水烹茶,邊狀似無心地問道,「是相信肯定不會阻你大計麼?」
「不讓南疆人看到你的樣子,是怕你這妖嬈長相未亂中原列國,卻先攪得我的族人們不得安寧。」蠱王淡笑如風,而那笑意卻半點未入眼底,「至於申屠鯤麼,既然他的兒子先惹到你想他也沒有多久好活,與其隨便定個闖宮之罪名不正言不順地殺掉,倒不如留給你來錘煉錘煉。」
僅此一句,即墨貞便明白不僅是她處置了申屠鰲的事情蠱王一清二楚,甚至她讓染菊拋屍後山紫竹林的種種他亦瞭若指掌,未曾過問只因他覺得那人死有餘辜。但想來倒也無甚奇怪,畢竟她身邊伺候的人都是他的,甚至這金蠶宮乃至整個南疆都是他的,她做這些事時也未曾想過要瞞過他。
「你是明知申屠鰲毒不死我,才放任他投毒的?」即墨貞心中早有答案,所以未等他出聲便繼續道,「我知道八大氏族間越混亂對你越是有利,而我又注定是要離開這裡的人,倒也不怕得罪了他們。()就像你說的,我可以先拿他們小試牛刀錘煉鋒芒,免得你不放心我這顆棋子到了周國會難盡其用。」
從開始他們彼此都很清楚對方對自己而言意味著什麼,即墨貞是為了報仇需要借助蠱王的幫助,而蠱王則是終於找到他苦尋已久的那枚最為重要的棋子。
他們本各自生存在不可能會有交集的兩個世界裡,卻因同樣對中原周國、對姬氏皇族有所圖謀而結成聯盟,即便外人難以看透這對男女之間曖昧不明的關係,但他們心中卻始終都很清楚各自的盟友身份。
「南疆八大氏族雖不比中原門閥世家那般深晦若海,卻也在此盤根錯節了數百年,是在形成蠱王政權前便已存在的勢力。我自可以放任你去玩火,但若是你玩得失得分寸乃至於引火燒身,我到時卻未必保得了你。」
聲音冷若寒潭冰水的蠱王,眼簾低垂將古井般幽邃的雙眸半掩,濃長若羽翼般的睫毛輕顫著在略泛青白的眼底投下斑駁光影。
他自不會為了枚棋子便與八大氏族為敵,在足夠強大之前只有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
「男人的心啊,果然都是冷硬無情若磐石的呢。」
即墨貞嬌嗔地瞪了蠱王一眼,明明眼波如絲淺笑妖嬈,嫵媚得足以讓所有男人為之筋骨酥軟,可那眼底掩不住的如冰寒芒卻又讓她的「戲言」顯露出幾分真切恨意。
但她心中清楚這番話雖然聽來殘酷,但直言不諱的蠱王卻著實要比心深若海的姬無為更值得信任。
當然這也只是相對而言,如今的她又豈會再輕信任何人?
「你若不願做『棋子』,大可留下來做我南疆王妃,也許未來終有一日會成為東蒙的至尊皇后亦未可知。」
蠱王驀然抬眼看向她,扇形長睫隱約劃出兩道刀鋒般的光芒,然而雙眸卻幽暗不明,同樣是副真假難辯的態度。
在過去的二十幾年裡他始終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但自從遇到這個女人,他卻驚覺自己變得有些矛盾。明知道她是等待已久的那柄能助他深入中原的絕世利器,卻又有些不捨得將她再送回到周國,送回到姬無為身邊。
即便明知道現在的她對那個男人只有無盡毒恨,卻還是讓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這是過去的他從未有過的感覺,從未有過一個女子會讓他如此躊躇矛盾……
「我與你不同,你有的是逐鹿中原的野心,而我要的則只是向姬氏的周國復仇……但凡成大事者必然要拋下許多東西,我如今除了復仇已然一無所有。想來蠱王你也必然是為達目的可以放棄一切的人,若當真要娶王妃,自然也會選擇對大業最有助力的女子,譬如燕國的公主……」
即墨貞故意言止於此,對於在險山惡水間艱難成長的南疆而言最缺的便是精良鐵騎,而燕國最強大的便是沃野草原孕育出的強壯騎軍,她才不信這位野心勃勃的蠱王會沒有打過燕國的主意。
「難怪都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古人誠不欺我。」
沉吟半晌,蠱王那色澤過於艷麗的薄唇竟揚起抹苦笑,顯然即墨貞說中了他的心事。
若論起最適合與他南疆聯姻者,自然是以鐵騎著稱於世的燕國,但在萬毒谷底意外遇到對姬氏周國恨之入骨的即墨貞後,他卻漸漸改變了初衷。
或許,也是因為他骨子裡的驕傲,總有些排斥靠政治聯姻來達到目的,因而更需要像她這般能夠站在同一陣線的強助。
「所以,我才更適合做蠱王的『盟友』,不是嗎?」
即墨貞唇畔的淺笑冰霜漸消,卻憑添一絲意味不明的輕嘲。
男人總是這般貪婪,不僅想得到錦秀江山,還想將所有難以得到的東西收入麾下,譬如求而不得的女子。
若她當真對他傾心癡迷,只怕沒多久就會落得冷落被棄的淒慘下場吧……
「盟友……」
不知被這略顯冷冽的兩個字牽動了何種心思,蠱王重又微微垂下眼簾,陷入長久的沉默當中。
兩人均不再言語,室內一時間靜得僅聞紅泥爐中爐火煮水的微響。
砂壺中甘甜的山泉水已然沸騰,即墨貞卻是待水溫略降後放才衝入紫砂茶壺中,隨即又將第一壺洗茶之水倒掉,待再添入一股泉水泡得茶香升騰時,方才將那清澄茶湯倒入小巧精緻的紫砂茶盞。
只見即墨貞毫未理會對面眼巴巴等著她奉茶的蠱王,竟是自顧自地淺嘗起茶香來。
蠱王僅是輕笑一聲倒也不見氣惱,長臂一伸便將她舉在唇畔的茶盞搶過來一飲而盡,若寒玉般泛著冰冷光暈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若有所指地讚了句:「味道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