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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懷遠坊往東,走到正對啟夏門的那條大道再轉往南,到了晉昌坊,便是大慈恩寺的所在。此寺地勢高聳,位置極佳,南對曲江碧水,北望大明宮牆,兼之廟宇嚴整,林泉幽靜,是長安第一等香火旺盛之處。不過,就在五年前,它還是一座破敗的隋代舊廟。當時高宗皇帝尚是太子,因念及亡母長孫皇后的恩德,決心要為母親重新修建一座廟宇,「思報昊天,追崇福業」,最後選了此處大興土木,當年十月便修建完畢,端的是美輪美奐。
在微微搖晃的車廂裡,琉璃靜靜的聽著舅母介紹大慈恩寺的由來。栗特人中佛教信徒不少,安氏一族又格外虔誠,安靜智的明心繡坊,便是以繡佛像而聞名,舅母自然對大慈恩的種種來歷如數家珍。見琉璃對這些都有些似懂非懂,她便以為是四娘去世前幾年都是纏綿病榻,未及教導所致,講解得越發詳細。琉璃一面聽,一面暗暗牢記,只是當舅母說到大慈恩寺如今的主持時,忍不住還是驚得張大了嘴,「玄奘法師?」
舅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玄奘法師你這都不曾聽說麼?法師是今上五年前特意到洛陽請到長安的,當年那入寺升座之禮轟動長安,竟是曠古少見的。如今法師正在修建佛塔,要供奉佛祖舍利呢」琉璃滿臉囧字,低頭不語,心道:我真是瘋了,玄奘自然是回了長安譯經的,難不成還真的從此和孫悟空、豬八戒一起在西天過著幸福的生活?
舅母見到她的神情,只當她是因孤陋寡聞而羞慚,拍了拍她的手道,「吾兒,你被關在家中三年,平日也無人跟你說道這些,不知也不怪,今日舅母要帶你好生走一遭,這大慈恩寺風景也是極好的,有十幾處院子,今日或許還有俗講可以一聽,要麼就去戲台……」琉璃忍不住納悶:寺廟裡還有唱大戲的?
正說著,車卻漸漸慢了下來,琉璃倒不覺得什麼,石氏康氏幾個卻詫異起來。她們是常年來上香的,自然知道此處應該離廟門還有些距離,康氏便道,「兒下去看看。」說著挑簾跳下驢車,不多時便回來了,臉色微沉道,「說是皇后的母親柳夫人要上香,不許旁人進寺,外面已經等了許多人了。咱們是等著還是回轉?」
舅母皺起了眉頭,又看了一眼琉璃,心道,四郎昨日便說過,今日無論如何也要等到午後再回。想了想便道,「我記得附近有家酒肆,雅間收拾得甚是齊整,不如去那裡等上一等。」
她這樣一說,旁人自無異議,康氏吩咐了趕車人一聲,車子慢騰騰的又行了一段路才停了下來。
琉璃跟著舅母下了車,果然看見一家修得極為精緻的酒樓,二樓窗外有酒旗招展,那字竟是銀光閃閃,也不知是何種塗料所繪。舅母當先走了進去,門口往裡幾步便是櫃檯,櫃檯旁邊卻是一個大廳,裡面已坐了五成滿,這個時辰自然也是等著上香的。
小二慇勤的迎了過來,「幾位娘子,請問……」
舅母淡然道:「要一處最大的雅間。」
長安的小二自然是有眼力的,知道是遇見了豪闊的胡商女眷,忙應聲好,便將幾個人引到二樓靠窗的一處雅間裡。雅間裡面設著青色坐席,又有案幾、憑幾等物,牆上掛著字畫,果真佈置得十分雅致,足足坐得下**個人,眾人都跪坐在席上,小檀和另外兩個婢女在後面伺候。
舅母先便問琉璃想喝什麼,琉璃知道唐人對飲料也有講究,春日飲桃,夏日飲酪,她自己並無偏好,只笑道,「但憑舅母做主。」七娘卻道,「阿娘,既然到了此處,自然是五色飲。」舅母點頭笑道,「七娘說得是。」回頭便向夥計要了一套五色飲。
過了片刻,夥計果然端了一盤五盞飲料上來,只見五個忍冬紋銀帶把杯裡分別裝著綠、白、黃、紅、黑五種顏色的漿水,舅母便讓琉璃先選,琉璃只得拿了離自己最近的那杯綠色漿水,見她們各自選完,都啜飲起來後才嘗了一口,只覺得清甜之中微微發澀,似有種特殊的香氣。
七娘便笑道,「阿姊選的這杯是扶桑葉,春天飲下最合適不過。」琉璃忙又細細品味了一番,那青澀的香氣當真頗有春葉萌發之感,不由點頭微笑,「果然如此。」七娘又舉起自己的黑色漿水道,「這烏梅飲酸酸甜甜卻最是爽口。」舅母笑道,「我卻不愛這些異香異氣的,還是酪漿也罷。」原來這五色飲裡的白飲只是最常見的酪漿。
眾人說說笑笑,又過了兩刻多鐘,只見酒肆之下車馬漸多,樓梯上腳步聲不絕,竟是上香的大戶人家也多了起來,不少都選了在此處等候,好在各有雅間隔開,倒也算清淨。
這五色飲喝完,舅母又點了一套五香飲,據說也是前朝的一位高僧所制。大約是客人多了,那五香飲卻是遲遲未上。正等得無聊,卻聽外面傳來夥計的聲音,「夫人還是請樓下就坐吧,真真抱歉,這樓上的雅間全滿了。」有個清脆的女聲立刻道,「我家夫人的身份,豈能和樓下庶民坐在一處?」聲音中頗有些怒氣。夥計忙不迭的又是一通解釋道歉,只聽一個微帶沙軟的聲音道,「阿母,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聽得這聲音,心裡不由一動,只覺得似乎十分耳熟,不由留神細聽起來,卻聽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道,「外面如此擁擠,此刻便是想回家也是難能的,二郎和六娘都這般年幼,在車裡等豈不氣悶?」那個沙軟的聲音歎了口氣道,「這可如何是好?」琉璃腦中閃過一張長眉細目的豐潤面孔——不正是那日定了牡丹夾纈的貴婦麼?
她忙轉身對舅母笑道,「正是巧了,外面那位娘子,似乎是昨日琉璃在如意夾纈見到的一位老主顧,昨日還剛剛訂下一匹牡丹夾纈。聽她說話,竟是帶了母親和兒女一道來上香的,卻沒有地方落腳了。」舅母石氏聽了忙道,「若是這樣,咱們這裡倒還有地方,她們若不嫌棄,便請進來又何妨?」
琉璃笑著起身,帶著小檀走了出去,果然看見昨日遇見的那貴婦站在樓梯口,身邊是一位甚是富態的老婦人,還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以及兩位婢女。琉璃走了過去,微笑著行了一禮,「今日真是巧了,卻在這裡又遇見了夫人。」
那位貴婦人微微一驚,上下看了琉璃,恍然道,「你莫不是昨日畫牡丹的小娘子?」
琉璃笑著點頭,「今日奴是與舅母、嫂嫂們一道上香,夫人若不嫌棄,我們的雅間卻還寬敞。」
貴婦人忙看向那老婦人,老婦人則上下打量了一眼琉璃,她一頭白髮,但腰背挺直,五官威嚴,目光也十分清明銳利,琉璃被她這一看,竟略覺有些不自在,那老婦人卻笑了起來,笑容十分和藹,和剛才的精明威嚴判若兩人,「小娘子一番好意,老身就厚顏打擾一回了。」
琉璃鬆了口氣,笑著將她們引進雅間,舅母石氏等人少不得站起來互相見禮一回,原來這貴婦人姓武,老婦人姓楊,也是來上香被擋在門外的。琉璃細心,注意到這武夫人和楊老夫人舉止甚是嚴謹端莊,兩個孩子都進退有度,跟著她們的婢女也十分規矩,看上去不像普通人家。那小姑娘就如粉雕玉琢一般,小男孩也生得異常俊秀,心裡不由暗暗稱奇。石氏等人也是見多識廣的,自然也看出來了,言談不由就有些拘謹起來。好在那楊老夫人竟十分善談,沒幾句便扯到如今流行的布料花樣、首飾款式、香料配方,這些話石氏、康氏最是在行,你一言我一語的漸漸說得熱鬧起來。
不一會兒,夥計將五香飲也送了上來,石氏自然是請客人先飲,武夫人便向自己兒子笑道,「敏之,還不謝謝諸位娘子。」
敏之?琉璃突然間想起,昨日隱約聽過一句什麼賀蘭府的五夫人……想來應是賀蘭府的武夫人這老夫人又恰好姓楊,難道眼前這個小男孩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賀蘭敏之?而這兩位婦人就是武則天的母親和姐姐?
琉璃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低頭深深的吸了口氣才穩住情緒,忍不住看了賀蘭敏之一眼,只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位眉目秀美的小小少年,日後竟會變成**准太子妃又猥褻太平公主的狂徒,要說他和楊老夫人有染,那就更離譜了……
琉璃正心思百轉,一陣喧嘩之聲突然從外面傳來,從窗口看去,只見從坊外來了一長列人馬,浩浩蕩蕩向大慈恩寺方向而去,前面先是兩架馬車,隨後是三隊騎士,接著又是四組六人的儀仗隊,然後才是一架極其華麗的大車,看樣子應是柳夫人的鹵薄——大清早的封了寺,她本人卻姍姍而來,這位皇后之母的架子倒當真不小。此時,路上原有的行人車馬都已被趕到一邊,擁擠之中略有人出來一步便是一頓呵斥驅趕。
這等陣仗落在大家眼裡,石氏康氏自然嘖嘖稱歎,七娘滿臉都是好奇,武夫人眼裡露出幾絲憤然不平,琉璃心裡卻是一聲長歎:柳氏出身名門,嫁的更是超級豪門太原王氏,女兒如今又母儀天下,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貴,但誰又能想到,不過兩年,這位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兒就會落到那樣悲慘的下場?
她默然出神,突然覺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頭正對上楊老夫人明亮的雙眼,她看著琉璃微笑著低聲道,「此等無邊威儀,眾人看去歎也罷,羨也罷,妒也罷,為何小娘子眼中卻有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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