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長街。眼,已紅。血,在流。卻無人顧及,所有的人,為了自己知道或不知道的目標,刀劍相向。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如此。只是今夜後,秦淮河裡無名骨,可記深閨夢裡人?
這一夜,後世史家稱為「雪滿揚州」,故意將「血」字替換,卻又怎能掩蓋那衝霄的殺氣與無邊的**?這一夜,實是發生了太多的太多。便是許多當事人,在很多年後,也依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後來,陸游於《鐵馬冰河錄》中提到揚州一戰時,只是道:紹興二十八年,某夜,雪滿揚州。
※※※
魔教左右二供奉只如過街之鼠,倉皇奔逃。他們不明白,為何十萬兩黃金買來的流光,竟反目殺自己人。倉促間,魔教精銳死傷無數。此消彼長,更何況有心算無心?局勢一邊倒。左右二供奉雖武功蓋世,在少林知愚與幾大門派掌門共同攻擊之下,卻又能支撐幾何?無奈之下,竟向古劍池方向逃去。正道一干人只是緊追不捨。
單風蟬只覺無奈,寒衣手中斷劍簡直便是一長長的冰條,每一次擊來,就如一陣寒風吹來。風吹葉落,這個深秋,竟是如此的淒涼。箭矢紛紛,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爭霸,爭霸,大哥,難道你爭的就是這倒下去的權利嗎?她忽然有些想哭。
心既亂,劍法自亦亂了。寒衣那只斷劍,卻變做了一團烈火,撲面而來。她長歎一聲,將劍一橫,縱身飛退。寒衣歎了口氣,望了望古劍池的方向,沉聲道:「追。」
古劍池。
吳飛鴻刀光轉折,每一刀劈出,四周的空氣便如被生生撕裂。姬鳳鳴只如一葉飄萍,在那刀光之中浮沉。青霞劍幻出一蓬蓬綺麗的劍光,堪堪抵住吳飛鴻的刀鋒。這把滄海神刀,卻是由當年那只滄海長劍化來。自洞庭湖一戰,吳飛鴻才發現自己真正想要的兵器其實是一把刀。任意自在,隨心所至,就是這樣的一把刀。古劍池名震天下,鑄劍造刀正是拿手好戲,這才可化劍而刀。
此時他每刀之出,幾如雷奔電走,比之三年前生澀的刀法,此時可謂天淵之別。三年前,姬鳳鳴的武功尚勝他一籌,三年後,卻反是吳飛鴻的武功勝了一籌。面前這個男子,唉,難道他真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剋星嗎?不,我不信命。她手中長劍疾攻,招招拚命。雖是如此,每一招每一式使來,盡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優雅來。
吳飛鴻心中歎息,手中刀法卻絲毫不亂,每一刀都恰恰封住姬鳳鳴的來勢。二人糾纏於一處。
另一端,陸游笑嘻嘻地正與蕭也打在一處,陸游武功本高對手甚多,只是他心內分神顧忌進入裡邊的單夕,武功卻有留手,是以一時間,也非三招五式可分出勝負來。
驀地人影一閃,卻是單夕一嘯衝出。場中立起變化。吳飛鴻心下一驚:莫非師祖已被他擊敗?姬鳳鳴蕭也卻是一喜,手下加勁。
只是,單夕口中大笑,卻不理諸人,竟揚長而去。陸游大呼一聲:「單夕,哪裡走?」一掌逼退蕭也,掠身追了上去。蕭也一驚,卻也要追去,卻有一隻長劍刺來,他無暇脫身,只得回手一刀劈來。一刀一劍散發著詭異的氣息,一人正微笑看他。卻是一直未現身的夜未央吳飛鴻狠了狠心,手中刀劃出一道美麗弧線,斜斜砍向姬鳳鳴的纖腰,這一刀若是砍實,風情萬種的姬鳳鳴這就要香消玉殞了。姬鳳鳴心頭一怒,青霞劍直刺他胸膛,卻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打法。吳飛鴻暗暗苦笑,不得不回刀一擋。卻於此時,一股銳風卻自他背後刺來,他暗暗一驚,卻不得不將身一弓,一式鐵板橋使出。那劍險險刺空,卻絕不停留,當頭切下。
此時他手中刀已與姬鳳鳴的青霞劍相交,一觸之下,立時回刀一擋。姬鳳鳴豈會放過如此良機,當即亦是挺劍疾刺。吳飛鴻嘿嘿一笑,整個人卻像失了重量,輕飄飄地落倒到地上。兩人不防他如此怪異一招,雙劍走空。他藉機一瞥,那女子黑紗蒙面,身形曼妙,卻是單風蟬。
吳飛鴻就地一滾,脫出二女劍網。三人戰到一處,此時吳飛鴻以一敵二,竟不落下風。姬鳳鳴心中一呆:「方纔,他竟是故意讓著我麼?」一場混戰。
未幾,左右二供奉卻也率眾飛奔而來。身後,正道盟一干人等帶血追來。漸成包圍之勢。
「呵呵,姬老婆,你們被包圍了,還要打麼?」吳飛鴻笑道,一副勝券在手的無賴樣。
姬鳳鳴想後一躍,停下手來,淡淡道:「誰被包圍,還不一定呢。」見她舉動,單風蟬也立時住手,向後退去。
一陣馬蹄聲響過,下面,卻是陣陣緊湊的腳步聲。吳飛鴻抬眼望去,一大隊鐵騎衝來,後面卻是無數如蜂般的手持長槍的步兵。
當先一名武將,一個女子,面容可人,眉目清秀,一見之下,即予人溫柔之感。吳飛鴻一眼瞥過,雖不認得,卻總覺得這女子威風凜凜,暗地裡一股殺氣逼人。
場中所有的人立時都住了手,呆呆的望著這忽然的變故。蕭也躍回姬鳳鳴身側,低低道:「這就是你說的最後一著?」後者輕輕點了點頭。夜未央既見那女子,卻是神色一震。
數千精兵將諸人圍了個嚴實,長槍在手,利箭在弦。吳飛鴻似是大吃了一驚,道:「這……這……是?」
姬鳳鳴呵呵一笑,道:「依依,多虧你及時來了。」
那被喚著依依的女子,微笑道:「鳳姐見召,小妹只要能走路,無論天涯海角,都是要趕來的。」
姬鳳鳴笑道:「多年不見,小妮子還是這麼嘴甜。」
吳飛鴻驀然想起一個人來,訝道:「姑娘莫非竟是吹雪無風謝依依?」
「不才。正是妾身。」謝依依道。
啊!楚天王手下二將之一的吹雪無風謝依依。這些兵馬,竟是楚家軍嗎?正道盟一干人等,大驚失色。人人均知自三年前謝長風「死」後,正道盟一直將楚天當作大宋朝最大的敵人。此時謝長風重入江湖,楚天的軍隊立時到了此間——九死一生。
「飛鴻。你投降吧。」姬鳳鳴道,「你我聯手,這天下還不是唾手可得?」
吳飛鴻笑道;「老婆,我也很想和你比翼**……」卻又堅定地搖了搖頭,續道:「可惜啊可惜……我從不與邪魔歪道聯手。」
蕭也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語,只是冷笑。姬鳳鳴輕輕歎息一聲,道:「也罷。依依,讓他們放箭吧!不過,希望能留他一命。」
謝依依點了點頭,大聲道:「放箭。」
箭雨,血雨。慘叫聲響成一片。
奮力揮舞兵刃擋箭的人,騰身飛躍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因為那些長箭全數射向了魔教、天網與青霞派的弟子。
「謝依依!」姬鳳鳴大聲道,「這是為什麼?」似是怎也不信,眼前這個女子竟會如此。
謝依依歎了口氣,歉然道:「抱歉,鳳姐。王命不可違。」
「楚天?……不是與我們約好了嗎?」姬鳳鳴更是不解。
「唉!我也不知。」謝依依道,「這是王命。」
「你不知道,我卻知道。」一人忽道。
「凌前輩。」「凌閣主」之聲此起彼落。——那人自然是真水仙閣前任閣主凌步虛。凌若雨淺笑立於一旁。
姬鳳鳴哈哈大笑,道:「原來,原來是你。難怪,難怪。」話音方落,整個人竟衝霄而起,如浮光掠影,向古劍池內掠去。蕭也見機而動,亦是隨影而去。身後,箭雨紛飛。吳飛鴻不及細想,一刀砍去。
人去影空,唯有一灘血跡。
諸人看得又是佩服又是惋惜。如此險境,姬鳳鳴竟依然能看出生機所在。須知這古劍池三面均是為楚家軍包圍,唯有另一面卻是古劍派重地,亦即白道聯盟總部所在,本是最凶險之地。此時卻因反是最安全之地。
場中,凌步虛忽道:「謝姑娘,為何竟不放箭了?」
吳飛鴻一愕,道:「凌前輩,**人不是都死光了嗎?」
「這場中還站著如此多的**中人,你怎麼就說死光了?」凌步虛忽然用手指著吳飛鴻一眾,冷冷道。
啊!人眾愕然。
謝依依一呆,道:「凌前輩,你竟知道天王這道密令?」她手一揮,所有的弓弩上弦,指向了吳飛鴻等人。
「呵呵!」吳飛鴻仰天大笑,用手指著凌步虛道:「凌前輩,你還真會開玩笑。」
一直沒做聲的夜未央冷笑道:「飛鴻,你什麼時候見凌前輩有那麼好的興致和你開玩笑?」
凌步虛微笑道:「還是未央瞭解我。我設這局,時至今日,怕也只有你能猜出來了。」
「如此,便當著天下英雄之面。我便一一與你剖析,請凌前輩指教。」夜未央神色淡然,只是眸子之中露出深深的悔意來。
凌步虛大笑道:「一個人總是作戲,若沒人懂得欣賞,實也是無趣得很。好,你說。」
場中人此時方明白過來,這凌步虛竟是敵非友!只是,何以至此?均細細等著這二人分析,便是死,也能做個明白鬼。
「當日,江湖傳出凌步虛死訊,我就很懷疑,以你武功,又春秋正盛,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夜未央道,「然後江湖卻又傳出金鯉令……豪傑盡出,奔赴秦府。當時我還在怪吳飛鴻鹵莽,今日看來,嘿嘿,若非他當日莫名其妙一拳,今日在場英雄半數以上已死了,是與不是?」
凌步虛道:「是。」
「秦府陰謀失敗之後,你沉寂了一段時間。但遠赴俠客島,一定是學到了什麼厲害的武功,是不是?」夜未央續道。
凌步虛道:「老夫雖然自負,卻不得不承認無根道人的武功確實比我好太多。不錯,我是在那裡學到了更高的武功。」
「如此一來,又燃起了你的信心。」夜未央侃侃而談,「洞庭湖一會,你也不是不想就此將天下英雄一網打盡,只是那樣風險太大。更加上,你又想起了一個漁翁得利之計,是不是?」
「聰明。」凌步虛點了點頭,「不過,這個計策是在見了吳飛鴻之後才想起來的。」
「我以為你會選謝長風的。」夜未央道。
凌步虛搖了搖頭:「我本來也想選謝長風來當盟主。只是一來他武功太高,將來難以收拾。二來,這個人太過淡泊,無yu無求,實在是很難讓他和姬鳳鳴等人拼起來。」
夜未央點了點頭,道:「選擇吳飛鴻,只怕還有就是因為凌若雨的關係,是與不是?」
凌步虛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唉!是。」
吳飛鴻看了看凌若雨,後者不敢看他眼睛,俏頰斜側。
「是以,林爾之死,該是你嫁禍楚天了,引謝長風北上,以防萬一。」夜未央道。
「這點你弄錯了。」凌步虛笑道:「林爾本來就是真水仙閣的人,她是自願的。」
「原來如此。可惜了……黑白兩道,三年來拼得死去活來,雖說是自有其因,卻不可謂非你暗中挑撥。」夜未央歎息一聲,道:「與楚天結盟,該是近來之事吧?」
凌步虛道:「不錯。楚天將謝長風殺死,自是得罪了天下英豪。我與他結盟,共圖天下,自是一拍即合。」
「嘿嘿!一丘之貉,自是一拍即合。」夜未央冷笑道。
「呵呵!未央,這又何必……只是,你可知,我如此做,所為何來?」凌步虛一笑置之。
「若是我沒猜錯,你是金人。」一個聲音忽然接道,卻是吳飛鴻。
凌步虛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我一直對你評價極高,沒想到還是小看了你。」吳飛鴻呵呵一笑,道:「不敢,不敢。」
「老夫的真名乃是完顏步虛。」凌步虛大聲道,「受我主之命,於紹興九年潛入中土。」
「金狗!」「凌步虛竟是金人!」「凌……前輩,何必開這樣的玩笑。」一時間諸人反應激烈,鄙視者有之,仇恨者有之,淡漠者有之,佩服者竟也有之。
「唉!不用說了。今上一定是知道你的身份了?」吳飛鴻歎息一聲。
完顏步虛道:「不錯。沒有天子旨意,許多事情,怎會如此順利?俠以武犯禁。天子自是頭疼。何況,宋金兩國,太太平平的過下去,大家安安樂樂的,豈不更好,你們這幫武人,總嚷著要打仗,讓生靈塗炭,自是天子不喜。」
夜未央歎道:「有什麼樣的帝皇,就有什麼樣的國家。」
「好了。該知道的,你們也都知道了。不至於作個糊塗鬼。」完顏步虛神色轉冷,「謝姑娘,請放箭吧。」
「慢!」吳飛鴻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雨兒。」
「你不用問了,我從來沒喜歡過你。」完顏若雨斬釘截鐵道。
斯時,吳飛鴻只覺心中一痛,面色隨即一白。完顏若雨看在眼裡,手心忍不住緊了緊。
「好了。大家都沒什麼問題了,這就請放箭吧。」完顏步虛冷笑道。
謝依依點了點頭,大聲道:「放箭。」
箭石如雨,鋪天蓋地。
變生肘腋。
完顏步虛大驚失色,卻長劍咄咄,一一撥飛勁箭,整個人倒飛而出。下一刻,長槍兵的頭頂便有一人影飄忽不定,漸漸遠去。
完顏若雨的週遭也是箭矢亂飛,只是吳飛鴻將刀舞動,護住她身形。謝依依忙令手下停住。
「為什麼要救我?」完顏若雨面上無悲無喜。
吳飛鴻輕輕歎息一聲,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知道……如果讓你在我面前死去,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原諒自己。」
完顏若雨一雙眸子波光流動,驀然一黯,她舉起手來理了理額間青絲。良久,方道:「謝謝你。」
吳飛鴻苦笑一聲,心道:「媽的!老子怎麼覺得鼻子酸酸的。」
場中各人,心境複雜,方才於生死間幾個來回,此刻方是定下神來。看著這對奇異的男女,他們各有所思。
「謝姑娘,小妹有一事請教。」完顏若雨忽道。
謝依依笑道:「你是不是想問為何我又倒戈了?」完顏若雨點了點頭。
「其實很簡單。楚天王的命令是:一切聽謝長風的。」謝依依笑道,「未來此地之前,我曾見過謝長風。」
所有人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都在江邊的謝長風掌握之中。完顏步虛精心設下局,要引天下英雄入蠱,卻怎知曉當日謝長風一會楚天,便已知楚天非殺死林爾兇手,這才詐死。三年間,隱跡江湖暗自排查,大膽推測,這才與楚天定下此計。此次謝長風忽然重現江湖,打破了黑白勢力均勢,單夕等人不得不提前決戰,而完顏步虛自是不肯放過如此機會,來坐收漁人之利,他果然就聯絡了與謝長風有「深仇」的楚天。如此一來,自是正中楚天下懷。只是,沒有料到姬鳳鳴果然是一代才女,竟也想到了楚天這步棋,只是可惜……一切均已在謝長風等人算計之中。
「難怪你方纔如此鎮定。」完顏若雨對吳飛鴻道。後者笑道:「其實……其實我也不知道。哈哈。」但所有人都看的出來,這傢伙笑得沒一點誠意。
完顏若雨輕輕太息,轉過身去,緩步向前。
長槍抵了上來,吳飛鴻大聲道:「讓她走。」謝依依揮了揮手,一條大道閃了出來。
完顏若雨回眸一顧,嫣然一笑,身子一拔,飄然遠去。吳飛鴻看著她遠去的黃衫淡影,實不知自己心中是喜是悲。
是役,魔教幾全軍覆沒,青霞派唯門主姬鳳鳴重傷而遁。天網網破,單夕自此隱跡江湖。後傳有人於泰山之顛,見其白日飛昇,未知其真假。所謂武林聖地真水仙閣也被揭穿其真面目,近全軍覆沒,僅完顏步虛父女走脫。由於流光的忽然臨陣倒戈,以及楚天帳下吹雪無風謝依依與斷劍寒衣的出現,這場本是勝負難料的最後決鬥,白道群雄才得以輕鬆取勝。完顏步虛苦心策劃多年的讓中原武林元氣大傷的圖謀,就這麼煙消雲散。
這一個秋夜,揚州城竟飄忽忽的下起了大雪。紅妝玉裹,極是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