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的大雨,似乎沒有停下來的趨勢,直將鎮江城籠罩在片片陰沉中。天空,地上,錯落的房屋,遠遠地看上去,似是一幅初學丹青的少年隨手塗鴉的糟糕水墨。
順風客棧取的是一路順風的綵頭,雖然這鎮江古渡口,真的要有了大風,反增行船難度,大為不美。但客人圖的就是這個口彩。天井之中,有大片的美人蕉,這樣的時節,正長出了鬱鬱蔥蔥的葉子來,不時有幾朵晚放芭蕉,在大雨之中,看去漂亮異常。當真是綠肥紅瘦。
天井之中,卻有兩人應雨而立。不是嬗司與吳飛泓又是誰來?
吳飛泓心頭大慟,面上卻笑容不減。他自幼與嬗司闖蕩江湖,太多的江湖腥風血雨早已讓他養成處亂不驚的鎮定。即便是刀劍加身,他依然可以談笑自若,甚至還可以開幾句或葷或素的玩笑。這或多或少,是受嬗司的影響。
因為此刻的嬗司,也正自笑盈盈地看著他。這樣的兩個人,怎麼看也不像即將生死相搏的敵人!但事實上,人生有時候就是如此的無奈。自跨人江湖的第一天開始,嬗司就已告訴過吳飛泓,任何人都可能忽然成為你的敵人,當然也包括我。吳飛泓只道今生今世,都不會與這老頭生死相搏,卻不料,終於還是讓他不幸言中。
「嗯!今天雨好像很大。」吳飛泓抹了抹滿臉的雨水笑道。
「倒有些懷念以前抱著你去聽雨小築,一起聽雨的日子了。」嬗司似乎深有感觸。
「老頭!我聽人說,你一向很喜歡在歌樓對酒,有佳人相伴而聽雨,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說?」吳飛泓面上沒有一點要與人生死相搏的意思。
「都是少年時的荒唐事了。」嬗司似乎深刻緬懷。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誰家白髮無年少?那個少年不輕狂?那些如煙如夢的往事啊!
「後來,據說你更喜歡一人泛舟江湖,把酒酌滔滔,心潮隨浪高,是也不是?」吳飛泓的眼裡似乎有什麼在閃動,卻有什麼都沒有,一如月滿樓頭二人相視那一眼。
嬗司的渾濁的眼眸忽地明亮起來,似乎有波光流動,喃喃道:「那個時候啊……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雖中得當朝進士,卻壯志未酬……唉……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那樣的感覺!」
「自記事起,弟子一直視師父你為唯一的親人。」吳飛泓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多少個日夜,一起聽雨小築,傳我莫名神劍……那樣的如歌往事……弟子畢生難忘。」
嬗司長歎一聲,似乎思緒悠悠,回到那過往如煙,人非草木,焉能無情?朝夕相對十餘年,看著他牙牙學語,到盤跚學步,終於犄角輕挽,終於縱躍如飛。笑語歡顏,把酒臨風,昨日種種,如在眼前。
「唉!這是你第一次叫我師父,也許……就是最後一次。」嬗司聲音裡有些哽咽。
吳飛泓依然再笑,笑得依然單純,依然開心,但誰有知他眼中早已熱淚盈眶。淚水,雨水混在一起,卻叫人如何分辨?「哦!好像真的是第一次。」他還是在笑。「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保持笑容」這是嬗司教他武功前,說的第一句話。望著嬗司雙鬢斑斑,他真的還在笑嗎?
三女與莫厲二人遠遠地站在樓上,看著這二人在大雨中微笑,眼角都有種什麼東西蠢蠢欲動。莫游看著師父與師兄似乎要舉劍相搏,心中一時更不知是何種滋味。但人生,也許就是如此吧。這一切,不知是上蒼不公,還是造化弄人!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像一個男人。
這樣的時刻,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嬗司終於開口道:「也許我們太婆媽了些!……開始吧。讓為師看看這十八年來,到底學到了多少。」
「也許……你會大吃一驚。」吳飛泓斂去面上的笑容,認真道。
「如果是這樣,那就來吧。」嬗司笑道。
這樣,也許就這樣比較好些。吳飛泓沒有問嬗司的苦衷是什麼,但有時候最親的人,不願意告訴你真相,也許並不是怕面對,更多的只是為了不讓你受到傷害。二人相處十餘年,情同父子,萬事心照。此刻一說動手,就絕不再拖泥帶水。
漫天雨箭中,兩人同時拔出長劍。
***
見姬鳳鳴的倩影消失在雨簾之中,謝長風淡淡道:「出來吧!黃袖。」
一把羅傘,一位麗人自林中轉出。背負絃琴,手持羅傘的黃袖如仙子,蓮步輕移,慢慢到得謝長風面前。
兩個人誰也沒開口,只是看著對方。
謝長風於雨中已坐了幾個時辰,苦思那「風起於清萍之末」的奧秘,此刻髮絲散亂,被雨水粘在頭皮之上。雪衣染泥,長笛在腰的謝長風便如一個枯坐了千年的老僧,有種靜逸的恬淡。
黃袖的面上再沒有那許多的神情,只是眉宇之間,暗含淡淡的哀怨。謝長風想不透這是為什麼,也不願意去想,只因他要想的事,實在是太多太多。
但……這樣的豆蔻年華,這樣的季節,他真的就想不到嗎?
「走吧。」謝長風終於站了起來,一如當年看透世情的老子,憐憫於世間的兒女。黃袖只覺得心頭有什麼在顫抖,蠢蠢欲動,她忙深吸了一口氣,默運志明和尚親傳的「佛陀大光明心法」,方險險定下心神。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苦練十餘年,而威力奇大無比的大光明心法差點抵不住自己情緒的波動。
謝長風的身形此時已經轉過林去,她恍惚之後,忙跟了上去。
揚州!謝長風來了,黃袖也來了。
也許,滿佈泥濘的路是平坦的,另一條路,才是荊棘的不歸路。但此刻的男女,他們有怎麼會想到?
***
嬗司的劍歪歪斜斜,如雨前亂顫的蚯蚓,循著一條莫名其妙的軌跡刺向吳飛泓。這一劍看似緩慢,但長劍過處,直將漫天雨滴激得四處飛濺。但凡碰到劍尖的雨滴無一例外的,被劍氣所籠,化成一條水箭,直直地飛向吳飛泓。
我為卿狂聽蕉雨——古劍池莫名神劍最後一式。這樣的大雨,這樣的綠蕉紅花,嬗司卻為誰而狂?
吳飛泓的身形向後暴退,如離弦之箭,卻又如隨風之柳。迅疾與緩慢,實用與優雅並舉。這樣的一手輕功,已是吳飛泓生平傑作。但嬗司的劍似慢實快,當吳飛泓的足尖點到一苗芭蕉的綠葉上時,這一劍已刺到了近前。
雨箭先至,吳飛泓卻根本不顧,只是唰地拔出長劍,全無花俏地一劍遞了過去。
我為卿狂聽蕉雨,同樣的一招,只是不同的使法,不同的時機出手。
雨箭正中吳飛泓的胸膛,但……隨即如煙花四散而去。
啊!他的內力居然強到如此地步!莫非……
嬗司沒有時間去猜測,然後吳飛泓的一劍已經刺了過來。
雙劍的劍尖於電光火石間相撞,立時暴出一蓬火花來。嬗司的如遭雷擊,遙遙倒墜。落地之前,終於是穩下身形,卻立時又倒退了數步,方面色血紅地停了下來。
剛才雙劍,同樣的招式,同樣的角度,二人是硬拚了一記。
但嬗司是遙遙擊來,到吳飛泓近前時,卻已是強弩之末,其勢已不足以穿魯縞。吳飛泓似是倉促出劍,卻實是早已有備。嬗司不防他內力已強過自己,立時一接之下,便受了內傷。雖是吳飛泓手下留情,卻也傷得不輕。
「這就是第八重?」嬗司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弟子。
「是。師父!我全力出手。」吳飛泓沒有隱瞞。
「好!好啊!你很好。」嬗司連說了三個好字,那語聲也許是欣慰,也許是驚訝,卻也許是失落,誰又知道呢!
吳飛泓卻知道他是在稱讚自己的全力出手。因為只有這樣,才是對他最好的尊重。如果自己故意留手,在數百甚至上千招再擊敗他,也不是難事。但,這樣一來,他雖會好過些,但絕對是對自己師父的輕視。
二人的差距原也無此之大,但第七重與第八重的境界本自不同,而這些日子以來,吳飛泓無論內力武功,劍法經驗都是突飛猛進。嬗司一時不查,冒進之下,立時敗下陣來。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願意中計也未可知。
「呵呵!好。」嬗司忽然之間覺得很開心,「……古劍池的事,天下的事,就都可以交給你了。」
吳飛泓聽不懂。
「也許……如果你能見到漠娘,你告訴她,我會在清溪寺聽雨……如果她願意來的話……」嬗司最後這句話,似乎蘊涵著什麼。
「老子一定轉達。」吳飛泓笑了起來。
雙鬢星星的嬗司,聽雨僧廬下,未嘗不是一種福氣。讓那所有的暗黑,所有未言而已言的苦衷都隨著這大雨流去吧。
嬗司再沒有多說一句話,轉身而去。只是到門口的時候,回頭望了吳飛泓一眼,然後又望了樓上的幾人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飄然而去。
吳飛泓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回頭時只是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雨打蕉葉的聲音,清脆而憂鬱。這一夜,誰人為我而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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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英雄淚第五章我為卿狂聽蕉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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