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黃昏,殘陽如歌,在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似有一個黑點在慢慢變暗。按古若詩的說法,那個黑點就是俠客島了。
眾人歷經幾日艱苦而玄奇的旅行,終於到達北溟,一種初到貴寶地的感覺油然而生。
清風吹拂,海面有如紗起薄皺,其上有鷗飛鶴翔,鱗游鯉翻,漁舟唱晚,一派悠然景象。這情形與眾人想像中俠客島壁壘森嚴,數百里內必定刀兵赫赫,極為不同。幸在數日行來,眾人早見怪不怪,也無暇理會。
古若詩雙手捂口,一聲清嘯自指間悠悠響起,初時頗低,婉轉動聽,慢慢轉高,呈宮商清越之音。海面漁舟似聞得什麼訊息,緩緩朝各岸邊靠近。這一嘯足有盞茶工夫,那海面漁舟也早已散盡。
眾人見那漁舟游動,本以為是過來接應己等,卻不料一嘯已畢,才發現那些人根本未曾想自己這方駛來。粗鄙如吳飛泓者,已是小聲大罵:「辣塊媽媽!搞什麼嘛!丫頭你倒嘯得開心,沒人來接老子上島怎麼辦?」
其實他如何不知這女子帶自己來此,必然有應對之法。只是他在藍月之上,有佳人在側,前輩對面,自然措辭必求文雅,舉止力求工穩,早已憋得難受之極,此時自己略離眾人有段距離,再也忍不住要痛快痛快了。可見虎狼之xing,非申蘭這樣一弱女子能徹底改變。
其餘幾人也是奇怪,為何無舟楫來渡。卻見遠處海邊似有一尾大魚破浪游來,上下竟有兩道奇形水柱吞吐。及至近數十丈時,眾人這才看得分明。
——天下竟有如此之大的魚!那魚足有十數丈長,數丈之寬。身形龐然若此者,莫非竟是神魚?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陸游喃喃道,「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他念的是《莊子。逍遙游》起始的一段話。此魚竟是鯤嗎?
吳飛泓看到這魚,也不禁大吃了一驚:「***!好傢伙,個頭這麼大,不知道可以吃個半月吧?」由此可見,粗陋之人,你永遠別指望他轉換脾性,即便此人其實詩文滿腹,或者已入芝蘭之室(申蘭自況)。
申蘭畢竟是女中豪傑,第一次見到這樣雖然身體害怕得只發抖,雙眼依然奇光湛湛,尋思:「這麼大條魚,騎上去暢遊大海,一定好玩。」姑且不論她如此小個人兒,是不是能夠騎上去,光這想法已比某位大俠高明了太多。
了然和尚早就塵心不波,見到此情,卻也心頭微顫:「如此神魚,莫不是須彌山大龍所化?」
唯那凌步虛不愧是一代戰略大家,當即想到:「若得此魚為助,縱橫東海,世外諸島,還不俯首稱臣?
且不理這眾人胡思亂想,那大魚已游至近前。古若詩似是早料到眾人會驚訝異常,也不說話,只是等魚近前時,眾人心緒漸定,才微笑道:「此魚名叫小藍,各位莫要驚怕——瞧我說什麼話來著,幾位都是中原武林俊傑,又豈會怕什麼?不過是第一次見,有點驚異罷了……呵呵,看我,怎麼這麼囉嗦啊。小藍會帶著各位上島。」
「小蘭?怎麼和我的名字一樣啊?」申蘭好奇道。
「呵呵!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是藍葉之藍,非蘭花之蘭。」古若詩微笑解釋。
幸好在場諸位飽讀詩書,不然立時就有人會問:媽的!蘭草的花葉還分開生的?
那魚卻停於五丈開外,再不近前。古若詩微笑道:「各位請上『舟』。」
誰乘輕風過幽溟?諸人知道這是考校輕功。短短五丈之距,將要盡顯各人輕功風流。
凌步虛微微一笑,眾人也不見他如何作勢,身形已飄出,人在空中直若萬古雲霄一羽毛。名震武林的獨門「馮虛羽化」輕功果然名不虛傳。這一飄,足足在空中逗留了數十息,方停在那魚脊背之上。那魚見得有人站在自己身上,竟也穩定如常,只是將一顆巨大魚頭露於水面,似是張望著這幫陌生人。
輕功至快至慢都是極難練就,凌步虛一身武功獨步當世,其輕功的造詣,果然讓人歎為觀止。
少林了然和尚,輕宣了聲佛號,微笑道:「面前大道通天,凌施主為何捨本逐末?」
言罷,輕輕跨上水面,慢慢向那魚走去。「登萍渡水,凌波虛步」,如此絕技實是罕見。其實所謂「登萍渡水,踏雪無痕」雖是輕功中極高的境界,但江湖一流高手多有習成,算不得絕頂武功。但此刻,了然這一步步行去,雙肩一平如水,足底如履康莊大道,竟是閒庭信步一般,正是「凌波虛步」之極境,比當日達摩老祖一葦渡江少了幾分霸氣,卻多了幾分瀟灑。更難得的是他那分自在,視虛為實,分明已達極高禪境。少林瞭然,果然名下無虛。
其實掠過五丈,對江湖中一流高手來說,也不是難事。唯這兩位絕頂高手,輕功一露,雖只如驚鴻一瞥,卻已讓人感受到「冰峰一角,下藏巨脈。」
吳飛泓苦笑道:「小蘭啊!吳大哥可沒兩位前輩的本事,咱們老實上舟吧。」說罷,也不管申蘭同意,抱起她,一個縱躍,兩人已穩穩落得魚脊之上。
古若詩見眾人都已上岸,便對陸游笑道:「陸先生本是斯文之人,不諧武事,就讓小女子帶你登舟如何?」
出乎眾人所料,陸游居然嚴辭拒絕:「不!放翁隱藏武功多年,今日終於可以在幾位高手面前露一手了,豈可輕易錯過?」
啊!此人居然是深藏不露,自己居然走眼!有這樣想法的人在場只怕除申蘭之外,再無遺漏。
「啊!是小女子失敬。陸先生請。」古若詩原試探過此人,知其**原本內息空空,萬不料竟是自己功行太差,居然沒有查出來這位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她當下輕輕一掠,已上了魚背,啟眸相待。
那陸游卻不忙施展輕功,只是輕輕吟道:「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吟罷,長歎一聲道:「陸某習劍三十餘載,自覺武功已登峰造極,只是從來沒有再人前一顯,卻不料今日終於機緣巧合,讓我吐氣揚眉……」
「吳大哥,陸先生到底再說什麼啊?」申蘭不解為何這陸名士為何還不跳過來。
「哦!陸先生施展輕功與別人不同,必先清理一下腹中濁氣吧。」吳飛泓笑道。申蘭一楞,旁邊凌步虛已是搖頭微笑,連了然和尚也不禁莞爾。古若詩已忍不住笑出聲來:「吳大俠,你說話可真是有趣。」申蘭終於領悟,吳大哥在罵陸先生放~那個呢!
出言已經極其文雅的吳飛泓大俠還是立時感覺後背一疼,一種介於掐和擰之間的動作已經在他身上開始發生作用。
※※※
聽得敵人竟是單夕,謝長風本來懸著的心,反而立時放了下來。
秦府一戰之後,雖然自己極盡低調,卻依然弄得名揚江湖。當日自己曾要求真水仙閣不要洩露自己的存在,但很明顯參與「施全之刺」的人裡,有內奸。這才弄得自己和吳飛泓名顯江湖。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如此早就被推上浪尖,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現在,單夕是秦府的人,此次來必是抓昭佳回府,那麼昭佳該不會有生命危險。現在情勢,似是他故意洩露圍困昭佳於採石磯的消息,正是要引自己前往。他倒好計較,至於鹿死誰手,大家不妨走著瞧……
只是經此一戰,「杏花之約」必定大白天下!——該來的,就來吧。
這些念頭不過剎那轉過,他當下深施一禮,誠懇道:「吾妻被困採石磯,身陷囹圄,先生何以我教?」不知道為何,每次面對夜未央,他總需要言辭古樸,方顯得自然。
夜未央長歎了一聲,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謝兄,你真的決定要娶秦昭佳嗎?」
謝長風道:「是。」
夜未央似是早有計較,道:「孤傲如你者,若不如此,才讓人疑竇從生。」他頓了頓,看謝長風面上一無表情,方續道:「我自有法子,救得她,要天下英雄接納她,也絕無困難,但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讓天下英雄接納秦相之女,一直是困擾謝長風的大問題,雖然自己也想過很多方法,但並無什麼特別的方法兩全其美。聞得夜未央有此妙計,自然翹首以待。他忙道:「先生請說。」
「你一生之中,只可再任性這一次。以後當以天下蒼生為重?你可應得?」夜未央嚴肅道。
謝長風萬不料他竟是說出此言,當下沉思良久,方道:「謝某一ri人在江湖,必唯先生此言為念。」這話雖與夜未央原來的要求略有距離,卻也在他預計之中。他點了點頭,當下說出一番話來。
什麼?先生,此計果真能成?
※※※
「……游暢遊天下,見世間兒女,南北有異,北人多豪放,南人溫細……」落霞漸漸消逝,夜色開始籠罩著北海海面,其中有輕煙曼起,只為這神秘的俠客島更增神秘。
可陸放翁,已經說了一盞茶時間,依然沒有要跳過來的意思。
高人如凌步虛也已有點哭笑不得,這陸游平時看著豪邁不羈,怎麼就這麼簡單一跳,非要如個腐儒食雞一般,念半天子曰如何,若不是敬此人是當世名士,早過去給他一個後世青城四傑極其擅長的「**向後,平沙落雁式」了。良友如吳飛泓,也有些懷疑自己眼光是不是有問題了,這傢伙剛才還被自己認為是同道中人呢,該不會也只是個腐儒翻版吧?
唯古若詩身為主人,不好強行打斷,而申蘭內心對陸游極其仰慕,自然沒有打斷他的意思,而了然和尚塵心不波,陸游念上三天三夜,他也只當是佛祖靈山**,洗耳恭聽就是。
「……游一腔熱血,謹灑北溟長河云爾。各位,老子來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從南北人的性情,女子容se,扯到家國天下上去的,但這番絮叨,到下弦月朗掛碧空,總算是結束了。
眾人一聽他終於說完,立時精神一震,就要看到天下絕頂絕頂再絕頂的輕功了。
卻見陸游,向岸邊後退了十幾步,肅然而立,其淵停之勢直衝霄漢,看得申蘭歡呼連連:「啊!陸先生舉重若輕,凝重揮灑,真是高手風範啊!」其餘人眾卻看得莫名其妙,什麼輕功,居然要倒退十幾步才能施展?
「啊!」陸游一聲大吼,朝海邊衝來,其速居然很快。眾人卻看得更加莫名其妙,這樣難道也是調勻內息的關鍵?
眾人一片詫異聲中,陸游已經人至海邊,卻見他雙手背負,袍袖暗撩,足尖一點,已縱身——躍入海裡。
是真的落入海中。
什麼?眾人大吃一驚,天下間到底有什麼輕功,居然要身在海中才能施展?
海中的陸游,左手向前一劃,右手迅疾跟上,又一劃,再一劃——居然施展了長江邊五歲小童已會的狗刨式游泳技法,朝小藍處游來。
陸游,陸游,果然是游泳好手!
「舟」上人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陸游游了一半,才發出震天的笑聲來。
陸游果然就這樣游到了小藍身邊,爬了好幾次,終於是爬上了魚背。上「舟」之後,他面露得色地說:「各位,老子這招『左右互搏神功』使得如何?」
在場之人總算是笑停,齊聲道:「陸先生神功蓋世,我等深為佩服。只是希望下次施展,萬勿讓我等看見。」
陸游先是高興,立時又不解:「爾等可是見吾神功,暗生自卑之心?」這傢伙說話總是時文時俗的。
「我等生怕揣你入海,丟了你的性命。」眾人居然又是如此齊聲。
陸游總算是反應過來,恨恨道:「時人不識和氏璧,徒呼奈何,徒呼奈何!」
古若詩不再理會他,輕嘯一聲,那小藍逆轉身形,朝俠客島進發而去。唯吳飛泓先前與陸游有幾分相投臭味,雖也與眾人譏笑他,卻不落井下石,過來安慰道:「陸前輩,你神功無敵,又何必與旁人一般見識呢?有空把這套『左右互搏**』傳授與在下如何?」什麼「無敵」云云,吳飛泓的意思其實是說天下本沒有人屑於做如此庸手之敵,而「傳授」云云,更是安陸游之心而已。
卻不料陸游難得逢到知音,立時眉開眼笑,也不去計較別人譏笑之恨,真對吳飛泓解釋起來:「所謂左右互搏,乃是將身體裡兩股真氣分別以不同形態運轉,二者相沖,相依,又相輔相成……如此……再轉百會……」
吳飛泓大俠除了苦笑,還能做的就只有聽這傢伙胡謅,打發這鬱悶旅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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