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已經接連派了三批人來傳我了。
二伯母是最新的說客,她連夜趕來,擔憂地在房內不停打圈,口中念叨:「丁丁,你膽子怎麼變得這麼大,老夫人傳喚你也敢不去?」
我悠然自得的為二伯母倒茶,順便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二伯母不用擔心,去了是挨罵,不去也就是挨罵,那還不如不去。」
「你啊!」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眼神中透著焦慮,似在問我究竟是怎麼了。
自從我這次回來後,大家看著我的眼光全是怪怪的,我心知肚明,是為了如言的死、為了連累了丁家。只怕從今以後,我在眾人的眼裡更是接近於妖孽的地位了。但這一場混亂我能奢望誰能夠瞭解?我苦笑,就連我自己也不過是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送走了二伯母,我趁夜獨自一人去了客院。
張之棟便住在這兒。上次自那堆混亂中捨身救了我以後,西門家並沒有帶走他和丁維凌,所以重傷的張之棟便被一起帶回了丁家養傷。
因為他在丁維凌面前救了必死的我,因此丁家給他找個洛安最好的大夫,待若上賓。
他對我的星夜來訪一點也不驚訝,似乎早已算到了。指指床前的座椅,禮貌地請我坐下。
我打量他一番,重傷失血的面容還有點焦黃,眼角的尾紋也似更深了。「身體好些了嗎?」
他淡然答道:「死不了。」
「我聽鳳郎說,你的功夫廢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嗯。琵琶骨斷了,手不得力了。」
「我很抱歉。」對於這一點我是真心感到抱歉的,學武之人廢了功夫會是怎樣的處境,我可以想像得到。
「不必。這與你無關。」他皺眉略有點不耐地打斷了這個話題。
「可是你的武功……」
「我輕功不錯,以後就算沒了武功,只要跑得夠快,還死不了。」
「你為什麼要救我?」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想通,若說是為了西門家族,卻連西門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若不是為了西門家族,那就更加解釋不通了。
他沉默了下,雙眼緊盯著床幔,沉聲說:「因為西門風。」
「西門風?」怎麼又是這個yin惻惻得總是站在西門岑背後的人,我厭惡地輕哼一聲。
「不錯,就是他。」張之棟神情木然,眼中卻慢慢浸出了徹骨的痛意。
我迅速在心底盤算了下,老實說這個張之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事情與西門風有關,整件事就更有意思了。「既然和西門家族有關,這事就複雜了。」我故意歎口氣,「西門家族與我的關係你也知道一二。」
張之棟嘴角微微一動,似笑非笑地說:「不必試探我。我敢在你面前說這件事,就是因為知道你和我一樣恨他們。親人在你身邊死去,你卻不能喊不能叫只能受著的滋味不會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我苦笑著承受了他這句扎我心窩子的話:「說說看你的故事。」
於是他說了。他的故事緣起於八年前。
張家的老宅在郎山村也是頗有年代的,老宅傳下來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張家在當地不大不小也是個中等家族,屋裡老老小小的連著家僕也有六七十個人。
農曆的新年快要到了。整個郎山村的人都忙著殺雞宰羊,家家喜氣洋洋。張家自然也不例外。
這個村莊的人彼此都很熟悉,孩子們都是一起長大的,根本沒有什麼階級之分。幾個村童來喊張家的小少爺同去村東頭的湖邊破冰摸魚。張小弟自然是歡歡喜喜地同去。
幾個頑童跑到湖邊找了個地方,各自分別敲了幾個冰洞,開始釣魚。釣著釣著覺得氣悶了,有最膽大的孩子便說要跳到湖裡去摸魚。幾個頑童紛紛響應。
張小弟有些猶豫,但經不起眾童的激將,一拍胸脯也答應了。於是幾人脫了衣服,到那冰最薄的湖心一個個跳下去。這些江南水鄉長大的孩子水性都是沒得說,也不怕冷,一個個皮膚通通紅也是生龍活虎的。張小弟家境富裕,自然就有點怕冷。他衣服脫得最慢,被孩子們嘲笑不過了,終於咬了咬牙,跳了下去。
剛入河就覺得寒意透膚入骨,快把他的血都凍住了。他哆嗦幾下,原來jing熟的水性也忘記了,喝了幾口水後,身子直往下沉。
開頭孩子們還以為他是開玩笑,在邊上齊聲大笑,漸漸覺得不對了,都慌了,紛紛扎猛子去撈他。一直潛到河底,才有人找到他,趕緊去拉他。那小童抓住他頭髮拚命蹬水把他托出水面,眾童手忙腳亂地把他救上岸,可憐張小弟那時已經凍僵了,動都不會動了。
眾童倒也不驚慌,對溺水之人該如何救治平日裡大人們都是教了又教的,於是搓心口的搓心口,拍背的拍背。漸漸地,張小弟嗆出水來,哇哇大哭,活過來了。
大家都鬆了口氣,這時那個去救張小弟的小童想起一件事,驚叫起來:「水底還有一個人!」
眾童大驚,年齡最大的那個怪他:「你不早說。這麼久了,死都死透了。」
那小童委屈地說:「哪裡顧得上嘛,我嚇都嚇死了。」
這幾個孩子膽子都大,也不怕死人,又跳下河潛下去把那個沉在河底的人撈上來。等撈上來後,這才知道害怕了。
原來那個死人衣著雖華貴,神情卻狠厲,而且全身皮膚青瘆瘆的,像極了圖畫中的鬼。更要緊的是,那人胸口上插了把短劍,這個樣子一看就知道是被人謀殺的。臨死前死死抱著石塊,明顯是不希望自己的屍體被人找到。
眾童嚇得哇哇叫,抬了張小弟便往村裡跑,各自去告訴自己家的大人。村民們眼見快要過年,不yu多事,沾上了晦氣,就想把那具屍體照樣扔進河裡。但張家的二兒子張之棟卻起了好奇心。
他本在外學武,快過年了才回到家來,聽到這種事心裡那江湖人的因子便發作了。他也沒有驚動村人,自己先悄悄掩了過去。那屍體仍然放在湖邊,沒有人動過。他上下仔細翻看了下,只看得出死者是個六十上下的老者,身中劇毒,致命傷並不是胸口那一劍,而是背後中的一掌。因為胸口那劍並沒有插正,而背心卻清晰地浮現一個赤紅的掌印。以他的武功雖然看不出哪門哪派的武學,但也知道這掌是極高深的功夫,能斷人臟腑。
他吃了一驚,探手搜那老人。只摸到了幾塊碎銀、一個極品冰種翡翠玉戒和一個絲毫不起眼的小鐵盒。
小鐵盒入手極沉,份量重得怪異。而且怎麼也打不開,因為根本就沒有鎖。張之棟也算是見過點世面的,知道不能強來,先把東西收進了自己懷裡,準備先去挖個墳,等村民扔了屍體後再悄悄去打撈上來,讓他入土為安。
正在轉身,卻見那老人手裡緊緊拽著一樣東西。他費了牛勁才扒開了老人的手,裡面竟赫然是血淋淋的一塊皮肉和一小塊染著血漬的灰色衣料。他情知這事透著詭異,不敢再多看,急忙把老人的手又合上了。
聽到村人往這邊趕過來的紛雜足音,他趕緊施展輕功溜走。跑到離湖邊一里遠的地方,正想找塊風水不錯的地方給那老人挖個淺坑,就聽到了沿岸傳來衣裳簌簌聲。風中傳來一陣咳嗽聲,咳得急了,似是吐了幾口血。
有個聽來天生帶著陰寒氣息的少年聲音說:「師傅,您身子不好不如回離宮歇息,這兒有師叔、師兄們盯著不會出差錯的。」
咳血的氣虛聲音焦慮地說:「風兒,你不懂。不親眼見到那人的屍體,我一ri都不得安枕。」
陰寒少年說:「那人受了如此重傷,必定無力渡河。徒兒會仔細搜查,師傅安心吧!」
聽到這兒,張之棟心裡如明鏡般,這些人要搜的自然是那個湖邊的老人了。想到那老人身上的毒和傷,他再也不敢亂走,聳身躍上湖岸邊的高樹。他武功雖不是很高,可輕功著實了得,這一躍竟是點塵不驚,那些人一點也沒有發覺。
很快地,就有手底下的人來報告,剛剛打撈上來一具屍體。
那氣虛的人大喜,急喘幾口氣說:「帶我去看。」扶著那陰寒少年就快步離開了。
張之棟居高臨下,對這些人的衣著容貌看得分明。那氣虛的中年人左頰有一顆黑痣,容顏清逸,看起來頗有幾分仙風道骨。陰寒的少年面容普通,猛一看幾乎便要忽略了過去,讓人以為他只是一道影子。這些人俱是一身灰袍,顏色質料看起來和老人手中的那塊殘角完全一致。
那氣虛的中年人蹲下身,親自在老人懷中翻找。找了半天,自然什麼都沒有找到。他氣急敗壞地叫:「怎麼會沒有?那東西他應該隨身不離的。」
陰寒少年問:「師傅,您找的是什麼?」
他師傅並不答他,只顧自己翻找。卻聽得那陰寒少年低低一聲叫:「師傅,您看!」伸手指著那老人的右手。
中年人急忙去扒那老人的手,當然看到了那塊血肉和灰布。可兩人竟然異口同聲地叫道:「不對,有人動過這屍體。」
張之棟一怔,頓時明白過來,心裡暗罵自己糊塗。老人臨死之前是用力握緊了拳,是以極難扳開,一旦扳開,手就再也合不緊了。這兩人都是機智過人,自然一見便知道有問題。
那陰寒少年在四周略一勘察,回來報告他師傅:「附近有幾個冰洞,旁邊還丟了幾付魚桿,應該是附近人家在這兒釣魚時發現了這具屍體。我們只要把附近的山村一個個翻過來,不怕找不到師傅要的東西。」
中年人也覺有理,吩咐手下的人立即搜村。少年揚手放出個煙花彈,只見一溜紅光異常燦爛,便是幾十里外也能看得清。
一盞茶時分,便有灰衣人來報:「右護法,方圓十里地裡只有一個郎山村。剛剛已經打探清楚,村中張姓人家的小兒子今兒在這湖中溺水了。」
中年人嗯了一聲,捂著嘴劇烈地咳了一陣後對那少爺說:「風兒,你在這兒等你師叔、師兄們,師傅先過去看看。」
那少年恭謹地應是。中年人讓人帶了老人的屍體就往郎山村行去。
待那中年人走了約一炷香時間,又有兩撥人紛紛趕到。
少年對其中兩個領頭的三十多歲的男人施禮,稱呼他們為「四師叔、五師叔」,又和其他人打招呼。
四師叔也不廢話,直接問:「你師傅呢?找到那人了嗎?」
少年答:「找到了。可師傅要找的東西卻沒有。」
兩位師叔面面相覷,五師叔喃喃自語:「沒有那東西怎麼行,大師兄怎麼會罷休?」
四師叔清咳一聲,五師叔立即住嘴。四師叔皺眉問:「查出什麼蛛絲馬跡了沒?」
少年答:「前面郎山村的孩子今天在這附近玩,想必是他們拿去了。師傅已經親自去搜了。」
五師叔當即說:「師兄,我們快去郎山村,我怕夜長夢多。」
四師兄卻擺擺手,並不急著走,反而問了那少年一句奇怪的話:「你師傅有沒有說那個村子怎麼解決?」
少年陰森森地笑起來:「四師叔,您是知道師傅的脾氣的。」
四師叔點點頭,歎口氣說:「事關重大,這次我也不攔他。」說著招呼眾人上路。
張之棟細細回味幾人的話語,越想越不對,只覺得渾身的血都要涼了。他連忙悄悄躡在眾人身後,後腳跟著前腳進了村子。
他到的時候,村子裡已經被血染透了。那幫灰衣人見人就殺,就連抱在懷裡的嬰兒也不放過。他們翻箱倒櫃,掘地三尺的搜查。村子中血流成河,一個寧靜祥和、與世無爭的小山莊頃刻間成了人間屠場。
張之棟躲在村頭的山上,遠遠望著這一切,鋼牙幾乎咬斷。他自知自己武功不濟,出去也只是送死。只是血紅了眼,把那些人的容貌一個個刻上了心底,記得分毫不差,希望來日能覓得良機報此血仇。
村子裡近百戶人家片刻間被屠殺殆盡。他甚至親眼看到了自己叔父和堂弟在屋門外被那個叫風兒的少年開膛剖肚,聽到了親娘臨死前的那聲慘叫。這些,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聽著,無能為力的憤怒猶如架柴燃燒的火堆,讓他的心炙成一片灰燼。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發抖的身體,不敢讓樹枝搖晃,深怕引來殺身之禍。
他聽到那少年揮劍斬了最後一個活人,陰森森地說:「師傅,村子裡全部搜遍了,沒有找到您說的那個鐵盒。徒兒抓了幾個知情的人詳細審過了,幾個人說得都一樣。都說是孩子撈到死人後就嚇回了家,他們就立即過去扔屍,並沒有碰那人的東西。」
五師叔煩躁地說:「難道是那人藏起來了?」
四師叔點點頭:「那也未必不可能。雖然他片刻不離身,但事出緊急,藏起來不想讓我們找到也是可能的。」
氣虛的中年人又是一陣劇咳,這次吐了三大口血。四師叔關心地問:「二師兄的身子還支持得住嗎?」
那中年人搖手說:「不妨事。我已經吃過兩粒烈火丹。」
五師叔恨恨地說:「想不到那老鬼的功力竟精深若斯,身中桑綿劇毒又被我刺了一劍,再中了二師兄的血煞掌,居然還有餘力重傷二師兄。」
中年人歎息著說:「五師弟怎麼能如此小看那人的功力,若非他武功高強至此,我們又何至於要出此下策?」
眾人皆黯然。
半晌,中年人開口說:「風兒你收拾殘局。東西既然不在村裡,必是藏在左近。四師弟五師弟帶著弟子們一寸寸地搜,務必要找到。」
眾人齊齊接令,分頭行事。
只見那少年指揮手下人在村裡到處點火,天干物燥,一會兒工夫,整個郎山村便在火海中成為歷史。
張之棟屏住了氣,待眾人不見身影後,才悄悄溜下樹。四下裡都是灰袍人的影子,他不敢在這個時候亂走。想了下,乾脆絕地求生,反身竄進了火海。憑著絕頂的輕功,在火海中竄逃,找到了村裡存放醃菜的地窖。
南方有冬天醃鹹菜的習俗,每到冬天就會全村壯丁一起在大水缸中踏冬醃菜,留待開春後下飯,味道鮮美無比。郎山村都是姓張的,平素關係親厚,村中便有一個地窖專門存放了醃菜,誰家要用就可去取。
地窖裡顯然是已經被人搜過了,醃菜缸子都被打翻了,醃菜的酸臭氣息和著地窯的悶氣極不好聞。但張之棟也顧不得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眼下這裡大概就是最安全的了。
村子裡的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燒得厲害時連地窖裡也變得酷熱難當。好在醃菜的水多,缸打翻了,汁水都積了起來,吸收了不少熱量。他把一個還算完整的缸泡在水裡,自己坐到缸上,雖然極不好受,總算是避免了烤成醃菜豬的命運。
這地窖裡,別的東西沒有,醃菜多得是,強忍著胃部的不適,勉強也能活下去。只是吃了十天的生醃菜以後,張之棟這一生只怕是聞到醃菜味就要吐了。等日光第十次透進地縫中後,他估算著那些灰衣人應該差不多撤了。
到了晚上,他悄悄閃身出了地窖,偷偷跑回家憑弔了一番,但什麼也沒敢動,連親人的遺體也不敢收,就怕那群灰衣人去而復返,知道有人倖存。
他跪在家裡燒得不可辨認的屋門前指立誓ri:「之棟必要生飲仇人鮮血以祭全村人在天之靈。」
這個渾身酸腐味、醃髒得面目不能辨認的少年從此在江湖上消失了。五年後,青雲客名震武林,武藝高強,一身輕功神乎其神。
青雲客是一名殺手,承接各種暗殺任務,出道至今,共三十八樁任務無一失手。江湖傳說,只要青雲客有心,便是走到了你面前,你都不會聽到一絲絲聲音。只要青雲客想殺你,你的頭便會在睡夢中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