瀠澈宮。
天澋曜登基後下令建造的宮殿。
名字為我而起,滿園木棉為我而栽,大門為我而開。
而如今住在這裡,卻完全沒有一絲歸屬感。
「哥哥怎麼說?」與狐姬相對而坐,我淡淡啟口。
如今,天澋曜已經昭告天下我龍雲熙的身份,又把我接到宮中。一旦我拒絕為後,這朝中必定會抓住此事大做文章。龍家勢力本來就剛剛復甦,很多人想著扳倒,正好趁這個機會,污蔑龍家對皇帝不敬。
天澋曜這麼做……到底是有意還是無心……
「風吟說……嫁或不嫁,全依門主意思。」狐姬靜靜說著,眼角劃過一絲無奈:「他一直覺得有愧於你,不該讓你捲入龍家冤仇,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他擁有了他夢想的兵權和榮耀,而你……他也希望能得到幸福。」
我的幸福……
若是建立在毀滅哥哥的夢想之上呢?那又該如何……
「狐姬成為我嫂嫂這件事,還真是……始料未及。」淡淡一笑,我視線落在狐姬隆起的小腹上:「還有幾個月?」
「五個月。風吟說,孩子出生後,女兒便叫若漓,兒子便叫延澈。」狐姬垂眸,輕輕撫摸小腹,臉上滑過一絲溫存。
好一個若漓,延澈……
只是這番話,這動人的名字,怕不是哥哥這恣意沙場的猛士說得出的,而全部拜我這聰明的嫂嫂所賜!
唇角勾起一絲苦笑:「哥哥也真是的,怎的放心讓嫂嫂一個人過來看我,自家骨肉都不擔心的?」
「若不是風吟有公務在身,又想著光復龍家,他自當親自過來……」狐姬溫和道:「再說我哪有這麼金貴,又沒發生什麼大事,走走路而已,還會出岔子不成?都說小姑寵外甥,這還沒出生呢,門主反倒比我這做娘的還擔心……」
轉眸笑看狐姬,心裡佩服。
這字字句句全部浪費,雖是回答我的問題,卻將這兄妹之情,姑甥之情,家族之情說得入骨三分,有如三道枷鎖扣在身上,不容得我對天澋曜說半個不字,否則就是背叛情感,辜負家人。
不是哥哥不來,而是狐姬特意來唱了一出苦肉計啊……
嫂嫂,的確是個好嫂嫂。
「龍姑娘,太上皇找您過去覲見。」這時,一個宮女進來通傳。
天君霸?
微微蹙眉,這個時候叫我過去,是要算欺君的舊賬,還是看看自己的準兒媳婦?
狐姬隨即起身,告辭道:「太上皇召見門主,我就不多留了。嫁給聖上這件事,門主不用顧忌,無論你做什麼選擇,風吟與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嫂嫂放心,我會考慮清楚。」清淡應著,我送狐姬出門,直奔天君霸居住的長寧宮。
雖是老皇上住的地方,卻也極盡奢華,金碧輝煌。只是外表愈是華麗,就越有一股壯士暮年的悲涼感瀰漫而來。走過冷清的院落,我來到正廳,行了個禮。
「免了,你過來,讓我看看……」朕變成了我,天君霸的語氣裡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蒼涼。我應聲過去,按著他的示意坐下。
「一開始他們說是你我還不信,如今親眼看見了,也不由得我不信……龍漓澈,你好大的膽子啊……」
「臣女有罪。」方坐下的身子再次站起,正要下跪,反被天君霸扶住。
「有罪?扶持當今聖上繼位,你何罪之有?」天君霸蒼然一笑:「這歷史黑白,還不從來是人定的。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的規矩也不再管用了……」
「太上皇……」對於天君霸,我從來是有怨亦有恨的,可如今,反是升起一絲憐憫。
天澋曜率軍回天澤之時,天澋鯤已然霸佔天華京,妄圖將天澋曜殺死在城外。然而,一場殺戮的結局卻是天澋鯤兵敗麥城,直接被天澋曜毫不留情的殺了。而後,天澋曜率軍直衝上大殿,逼宮。
天君霸守了一輩子的帝業,就在兄弟相殘,父子反目中,拱手送出。而他作為一個君王,結束了自己的宿命,而涼薄的生命還在繼續。
「小孩子是可愛的,他們小時侯都這麼可愛過,我個個都抱過,那時我就在想啊,他們永遠長不大,那該多好啊……你可聽過一個典故,叫「停屍不顧,束甲相攻」,意思是說,皇帝死了,他的兒子們,放著他的屍體不管,卻為了皇位打了起來,我一直確信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的身上……然而,十年前一場宮變,老大老二全被害死,太醫告訴我是心疾,我也認可那是心疾,但是我心裡明白,這是鬥,是害,是相殘啊……對自己的兄弟尚且如此,將來,他們要如何對待我……」
天君霸絮念著,氣息略微不穩:「我養的不是兒女,是豺狼虎豹。也只有最兇猛無情的那一個,才能站在這最頂峰……」說著,他目光深邃起來,像是在追憶著什麼。忽而,一陣猛咳,全身隨著微微發顫。
「太上皇!」我抬手扶他,天君霸顫抖著朝我擺擺手,捂在嘴上的手掌移開,一抹刺眼的鮮紅攤在掌心。
心頭一緊:「臣女去叫御醫過來!」
「無妨,老毛病了……」天君霸搖搖頭,灼灼的目光看著我:「你聽我把話說完……龍將軍無罪,我是知道的。他為國盡忠,查出皇子之死的真相,成立清澤會為的是剷除奸佞,而不是顛覆國家,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不能為了一個龍嘯遠,揚了宮中的醜聞。皇子相殘,互相毒害,這事要是傳出去,宮中一死就是一批人,這天下,也要亂了……我只能犧牲他,成全這天下……」
他似是在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如此獨白,似乎不是為了求得誰的安慰或者原諒,而是他要把生命中壓抑的一切做一個傾訴,就好像為這段人生畫上一個句點。
他,不需要我原諒。只要我傾聽。
而我,也無法原諒,只能傾聽。
「龍漓澈,你既然是龍家女兒,這手上的珠串從何而來?」
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他似乎一直非常在意這串珠鏈,這個時候,我也無意隱瞞,便答道:「事實上,這是一位朋友相贈。」
「朋友?他身在何處?」
「他……便是攝政王。」
噹啷——
天君霸手中的茶盞忽而落地,眼中甚為失神:「是他……怪不得那眼神如此熟悉,怪不得我總覺得他似曾相識……我……我竟是差一點殺了他……瀾殤啊,你便是如此宣洩你對我的怨恨嗎?」忽而,天君霸似想起什麼猛地抓住我,急迫道:「攝政王他——失蹤一事,可是真的。」
微微側過頭,我淡淡道:「太上皇,睦南一役,攝政王已死。」
攝政王已死,剩下的只有澋然。
忽而,天君霸蒼涼地笑起來:「哈哈哈……我守著這王位等了這麼久,竟是在等一個永遠等不到的人……瀾殤,你這一步,走得何其狠心,何其狠心啊……」
「太上皇……」怔怔望著他,記憶裡似有什麼東西被觸動著。
瀾殤,王位……
在薔薇園那日,他可是說要等瀾殤,可是說他們的兒子,必為人王?
心頭忽而猛地抽痛,腦中有什麼精芒閃過去。一切,似乎都明朗了。
姓楚,是身在楚池。名瀾逸,是追思母親。字澋然……天澤的皇子都是澋字輩啊……
腦中一陣暈眩,這天澤,是澋然的……這個人,是澋然的父親!
若是澋然知道這一切,當初就是為了我,與他的親人為敵,奪他父親的天下……若是不知這一切,便是我,讓他做了個不孝的罪人……
耳邊忽而傳來天君霸劇烈的咳嗽,我猛然回神,只見眼前地面上竟是咳出一灘血。心頭一驚,我疾呼太醫。
頃刻,長寧宮裡擠滿太醫、宮女、太監、嬪妃,最後是天澋曜姍姍來遲。
他看到我略有些驚詫,繼而進入寢宮。我站在院子裡,看著一幫人進進出出,神色有些恍惚。
忽而,一個小太監慌張的聲音傳出了:「太上皇——薨。」
天澤在位時間最長,平定蠻夷,統一天下的老皇帝,死了。
曾經,我滿心仇恨離開雲州,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毀了這天澤,親眼看著陷害爹爹的仇人,以及天君霸死在自己面前。
如今,一切都實現了,心中卻是好似缺了什麼,再也癒合不了。
如果可以選擇,當初我還會不會那樣決然的離開雲州。如果我不走,雲哥哥便還是雲哥哥,天澋曜便與我不會再有瓜葛,而澋然……也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長寧宮一片凌亂,我卻是唯一個閒人,手足無措,不知去留。
在這宮中,我又何嘗不是一個外人……
京城九月,夜風,甚涼。
「澈兒,怎麼站在這兒受凍?這麼晚了,怎麼不回宮去?」身上忽而攏上一層溫暖,微微垂眸,明黃的色澤刺痛我的眼。
龍袍!
「皇上……」抬眸,天澋曜溫柔的看著我,我不知不覺已經被他攬在懷裡:「這……如何使得……」抬手要褪下龍袍,反而被他抓住手揣到懷裡捂著。
「朕是皇上,朕說使得就使得。」天澋曜笑開,低語著:「朕送你回宮。」
「我自己回去就好,長寧宮這裡還有事情要皇上處理。」搖搖頭,我推推他,他卻不動。
「澈兒,你就這麼喜歡拒絕朕嗎?」
微微怔忪,抬眸遇上他頗有些疲憊的眸子,心頭發酸。今日……是他父皇離世的日子,他心中的苦楚,卻無處宣洩,想必也是痛苦吧……只是,我也沒有太多的心力去管他了。
「皇上,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這就是你對皇帝說話的語氣嗎?」身上一緊,我心裡也是一驚。
天澋曜已經長成老虎了……我卻忘了……
方要說些什麼,他的下巴忽而壓在我肩上,他每次宣洩壓抑時便是這樣的姿勢。
「若是改不了這樣說話,便不要叫朕皇上,叫我……重櫻。」
砰砰——
心,那一刻亂了節拍,複雜得幾乎要爆裂掉。
天澋曜,你為何如此逼我……你要我,怎麼還……
「澈兒,當我的妻子,陪在我身邊,好不好?」
心亂如麻,我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候,他如此脆弱地趴在我肩上的時候,要如何拒絕……
忽而,腦子一陣混沌,視線旋轉起來,我腳下一軟,陷入無止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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