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語一出,如同最厲辣的鞭子,惡狠狠抽在了舒莫問已無人色的臉上,賀蘭悠猶自不放過,轉首向呆立當地的鐵鯊笑道:「鐵幫主,照這秘卷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記載看來,舒先生雖有大才,可堪大用,然似生來不祥,所至之處,是非甚多,更有因其滅門毀幫者,鐵幫主,還請小心了。」
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狀似無意的一個數字,卻令所有人聽者有心,前面的三千多卷,都記載的是誰的暗夜欺心,不可告人的**?
鐵鯊的臉色難看得也可比同舒莫問,他並非真正的粗人,否則怎能統理偌大幫派,創出這般基業來?只是先前舒莫問自作聰明令他難以下台,他便也將計就計,做出個爛漫無心機的樣子來,然而紫冥教中人,陰毒無倫,哪裡會給他矯飾的機會?
他愣了半晌,心中一狠,咬咬牙,冷聲道:「多謝教主關切,鐵某理會得,只是今日鐵某猶豫,倒不怪舒先生多事,原是鐵某自有苦衷。」
賀蘭悠「哦。」了一聲,卻並不往下問,鐵鯊等了半晌卻等不到台階,無奈之下,只得不再指望這個不按常理行事的教主,苦笑道:「教主,鐵某是粗人,粗人不懂那許多,卻也知道愛惜自己性命,愛惜屬下這許多仰靠黑煞幫吃飯的漢子,教主今日佔著人倫大義天下公理,剿殺孽賊一杯血酒,論理不當有所遲疑,只是」他再次咬了咬牙,冷聲道:「鐵某今日當著眾幫主的面,斗膽問教主一句,這回杯中,下得是什麼玩意?」
嘩的一聲,底下的人一片驚訝,都覺得鐵鯊未免膽子太大,不知死活,居然當著紫冥教主的面,問這樣的問題,台上歃血的幫會首腦們,卻一一苦笑,黯然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賀蘭悠卻笑起來。
輕輕,而又微帶神秘的笑,春風艷陽般的笑意,點染於他眉梢唇角,令得這肅殺冬日山頂,生出明亮的光,令得台下仰望著他的少女們,目中都漾出迷離的醉意。
然而他下一句話,驚破那氤氳溫暖美好。
「你這回說對了,這酒裡,是放了東西。」
一語出石破天驚。
幫派首腦們齊齊變色,性子急的忍不住便怒道:「咱們道你這為父尋仇,公理道義之事,俱都甘願,再無逼迫之理,是以不疑有它,不想你連這」
話音未落,已被人厲聲截斷:「休得無禮!」
說話的是刀長清,他面色如常,深深向賀蘭悠施禮,「教主,黃幫主性情中人,情急之下出語無狀,還請教主恕罪。」
賀蘭悠微笑凝視他,「自然。」
刀長清神色一肅,「只是教主,黃幫主雖言出無狀,所言卻並非沒有道理,今日歃血,為追緝貴教孽賊賀蘭秀川故,此人弒兄之舉,我等亦甚為不齒,甘心情願為神教做馬前卒,為神教清理門戶出力,何須再以毒酒挾制?刀某斗膽,也想請教主解釋一二,否則平白令天下英雄寒心,刀某亦為教主不值。」
「刀盟主好口才,」賀蘭悠眼波流轉,笑若春水:「只是,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是毒酒了?」
一陣死寂的沉默。
眾人被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變化無常難以捉摸的教主弄得糊塗,皆瞠目不知所以然。
賀蘭悠神態自若,緩緩道:「酒中之物,空離花也,諸位當可知,空離花生於崑崙地底,與生於崑崙之巔的七情草一yin一陽,生生反克,輔百年冰蠶酒,以紫冥神功凝冰之後再三蒸三曬,正是解七情之毒的良藥,諸位今日飲此歃血之酒,多年來為賀蘭秀川控制的內毒,已全數解開。」
眾人神色大松,有反應快的便運內力試探體內感應,隨即面色一舒,當下紛紛yu上前施禮,語多感恩。
卻見賀蘭悠又悠悠接道:「不過,若是提前解了這毒的,或是吃了什麼別的增進功力的好東西的,此花卻有催毒加劇,逆血散功之效。」
匡噹一聲。
刀長清手中的酒爵翻倒在地。
全場滿面驚訝的看過來。
林乾微笑平靜的看過來。
賀蘭悠似笑非笑的看過來。
「刀盟主這是怎麼了?只一杯酒,便醉了麼?」
說話的是林乾,他面上笑意溫柔,目中卻冷光四射,那般銳烈的目光,令人見之心中一震,不由暗驚此人內家功夫,定已登峰造極。
賀蘭悠斜靠在盤龍鏤雕的烏木座扶手上,撐著腮,神情懶懶。
「既然刀老盟主醉了,便扶他下去歇息吧。」
他並不看四周人等神情,漫不經心道:「嗯,還有天星寨項寨主,雲水山莊燕莊主,群英會會首慕容先生,幾位都醉了,都請好生歇息,兒郎們,小心侍候。」
林乾躬身應了,招手令人請下幾位首腦。
這些幫派的幫眾,此時自然已明白自家老大中了招,也明白紫冥教「小心侍候」意味著什麼,當下都搶身上前,各拔兵刃,意欲阻攔。
衝在前面的是一個長身窄臉漢子,身姿極為靈活,劉成道:「這是刀長清手下頭號信重的護法曾瑞,他以一手」潑練刀法「馳名江湖,據說他的長刀舞起時,有如漫天潑雪,光華四射,三丈之外為刀風所及,也必受重傷。」
我凝目他稍傾,歎息,「可惜。」
可惜在賀蘭悠面前,他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刀鋒剛自鞘中啟出,一線雪se微亮不亮,賀蘭悠微笑,那笑意如此熟悉,竟依稀有點當年初見的微微羞澀,然而我看得心中一冷,想起最初他那般笑時,便是在西平侯府正門前,毀去了對他出言不遜的家丁的全身關節。
以半年相伴的經歷來看,但凡他這樣笑了,必得有人倒霉。
有如一抹煦風和暢,長空裡瀰漫沉香,賀蘭悠於羞澀散漫的笑意裡輕輕拂袖,流雲般一卷一收,銀錦如仲秋之月光華正滿,瞬間到達人的眼眸,淹沒那天地間一切顏色。
便聽見「叮」的一聲。
那精鋼長刀,立時出現深深裂痕,痕跡不斷擴大蔓延,漸漸成溝渠,成密網,佈滿整個刀面,伴隨著細微的折裂之聲,那裂痕飛速擴大延伸,直延伸到曾瑞的手腕之上,隨即噹噹噹噹連響,碎成一地。
隨之同時碎落的,還有曾瑞握刀的手。
慘嗥聲響在數千人的頭頂,響在微雨中的山巔,如劍穿透低壓的雲層,血色疼痛,似要將那雲染紅。
萬眾凜然。
鮮血裡精鋼的碎片粼粼閃光,碎成難以辨別的手猶自蠕動,曾瑞似是不能接受這般的結果,呆了一刻,才發出那一聲絕望的慘叫。
那是他拿刀的手。
賀蘭悠一拂袖間,他終身武功便毀,永遠也不可能再拿刀。
以刀法馳名江湖的漢子,終於將持刀的手,與自己的刀葬在一起。
他的武功,聲望,地位,前途,只此一拂袖,已從武林史中徹底抹去。
如斯辣手。
我從齒縫裡嘶了一聲,冷冷道:「蠢材,這個時候衝上前,正合適給賀蘭悠拿來立威一幫之主他有忌憚,這個身份,不高不低,正好!」
前方,賀蘭悠笑容宛然,輕輕道:「林護法,勞你教他學學規矩。」
林乾應聲上前一步:「冒犯尊主者,死,曾護法,刀長清與本教逆賊勾結,你不主持公義,卻對教主拔刀相向,這是你的道理?饒是如此,教主寬仁,還是饒你一命,還不謝恩?」
「謝恩?」曾瑞血紅著眼睛,搖搖晃晃站起來,慘笑道:「如果教主真要我死,我倒謝得心甘情願些。」
雨勢已歇,一線淡薄陽光she上金馬頂峰,映上烏木華座上緩緩站起的賀蘭悠烏黑的眉睫,那笑容看來越發明麗溫柔,「為什麼要你死?我覺得你不該死,那麼誰也要不了你的命去,對不對曾盟主?」
曾瑞霍然抬頭。
聽清這句話的首腦們,俱都齊齊手一抖。
林乾一笑,隨即肅容道:「你原是血刀盟二號人物,刀盟主嫌疑在身,你便是理所當然的新主。」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瑞捂著手,呆呆道:「我武功已廢,如何能」
林乾截斷他的話:「教主說你能,你便能。」
無需再問,紫冥教扶植的人,別說曾瑞一直極有威望,現在只是殘了一隻手,就算賀蘭悠弄了個不會武功的瞎子來,強硬的以自己的勢力要扶助他做教主,血刀盟也不敢有任何言語。
曾瑞臉上神情當真難以言語形容,自前一刻的人間絕望低谷突然躍至一直不敢相望的巔峰,捧著血淋淋的殘手即將登上盟主的寶座,他想必已經為這變化多端跌宕起伏的世事而顛磨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臉上的肌肉抽搐扭曲,看來古怪瘆人。
林乾道:「教主賞罰分明,你冒犯教主,去你一手,但你於血刀盟有功,素有威望,這該是你的位子,還是你的,血刀盟此次涉嫌與孽賊勾結,但我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做了盟主,還須整飭手下,肅清餘孽,不要辜負教主的苦心。」
曾瑞如在夢中的茫然抬頭,主座長案後,賀蘭悠微笑望過來,目光平靜得甚至是溫柔的,然而原本迷糊而猶豫不決的曾瑞觸及這目光,卻立即抖了抖,趕緊跪下,低聲道:「謝教主扶持」
賀蘭悠緩緩走上幾步,俯視他稍傾,親手將他扶起,曾瑞又是輕輕一顫。
賀蘭悠恍如不覺,返身吩咐林乾:「曾盟主的傷,林護法親自照護下吧,用宮中紫蓮玉心丸,另外,我記得有套劍法適合左手練,也一併給了曾盟主。」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艷羨之色,似乎連那血肉模糊的殘手也不算什麼了。
不用問也知道,這紫蓮玉心丸和劍法,必是紫冥重寶,如此,曾瑞失一手也不算什麼,反倒算因禍得福了。
我悠悠歎口氣,身側,一直坐得筆挺的劉成蒼白著臉,低聲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瞬息萬變的局勢,都為賀蘭悠一手掌控,毒刀長清,是為滅叛,傷曾瑞,是為立威,扶曾瑞,是為設傀儡,掌控兩湖大幫,賜靈藥劍法,則滅了曾瑞最後一分戾氣,也滅了最後一絲思叛之心。
本來以曾瑞的威望,本就是接替刀長清的最好人選,有他坐鎮血刀盟,眾人心服再無亂機,然而他對刀長清忠心耿耿,若是由他安然接位,必思報復。
而賀蘭悠竟是早已將眾人反應都算計在內,連消帶打,挫其銳氣,幾番翻覆,殺手與重寶共至,棍棒與寶座齊來,擺弄得曾瑞昏頭漲腦,順手就掌控了原本最難控制的曾瑞,使血刀盟毫無鬧事之機,反而更有力的掌握在他手中。
學了紫冥劍法的曾瑞,便是紫冥屬下,賀蘭悠給他的,隨時都能再全數奪回。
我敢肯定,終曾瑞一生,必不敢叛賀蘭悠。
從出現到現在,短短一個時辰內,賀蘭悠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以義衡人以威凌人以計制人,諸般手段元轉如意眼花繚亂,將天下豪雄戲弄股掌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一來,再無誰敢輕舉妄動,刀長清等人被順利的帶下,曾瑞已經捧著包紮好的殘手,開始履行血刀盟盟主的職責了。
亥末辰初,遴選大會在幾經波折,新教主將眾人擺弄得昏昏然後,終於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