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時,阿悠看著盤內粉嫩晶瑩的菜餚,挑起一邊眉毛,「素素,這不是你從臨洮府酒樓裡偷出來的吧?」
我煞有介事看了看,點頭,「是啊,你趕緊吃了毀屍滅跡,不然等會捕快來了正好拿個人贓並獲。」
阿悠笑,「偷菜未必,偷師卻是肯定的,說,跟誰學的?」
我咬著筷子斜睇他:「還能有誰,誰往我家跑得勤?誰又常送了吃食來?說起來此地民風當真爽朗,明知我們是未婚夫妻,居然也如此光明正大的覬覦別人相公。」
阿悠放下筷子,似笑非笑托腮看我,「素素,我可不可以認為你是在吃醋?」
我不答,筷子不輕不重的敲上他手背:「少廢話,快吃飯,沒見菜都涼了?」
他卻順勢手掌一翻,握住了我的手,聲音低沉。
「素素,聽你那一聲相公,我真歡喜。」
我望著他,這個表象溫柔,神情裡卻總隱約一抹疏離神秘笑意的男子,此刻神色沉肅而莊重,言語誠懇。
「此刻我只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我垂下眼睫,眼光掠過他修長而骨節均勻的手,半晌抬起眼來,笑道:「你這話說得奇怪,我們本就有婚約,這相公本就應叫上一輩子,只怕屆時你聽膩了也未可知。」
「怎麼會,」阿悠收回了手,斂了方纔的沉肅神情,又恢復了先前的懶散,笑道:「你還沒回答我,這圓子這般好看,怎麼做的?」
我舀了一個圓子給他,道:「其實也是普通飯食,只是我手拙,學了好久才會,不過是用新鮮才點的水嫩的豆腐,加上剁碎的上好的jing肉,生薑,雞蛋,鹽,攪拌均勻,再在碗內倒上白面,將豆腐肉團在碗內滾成團狀,下在沸水裡,等浮上來再撈出,稍涼後下在肉骨湯內,加紫菜蝦仁燒開,小火燉上一刻鐘後,裝盤撒蔥花便得,你嘗嘗,可吃得?」
阿悠卻一時不急著吃,看著碗中圓子良久,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奇怪的問:「嗯?你沒胃口?那我去給你做些別的?」
他仍不抬頭,只淡淡答道:「不是,很好,我瞧著好,不忍下口罷了。」
說著慢慢嘗了,不待我問,再抬頭時已是滿面微笑,神光離合,道:「真真是一生難忘的好滋味。」
我微微一笑,道:「你總是吃的少,這天寒地凍的,少吃可不成,便想著給你換換口味。」
阿悠細細綴飲碗中的湯,似是漫不經心的問我:「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我給他夾菜,回答:「素素自然是願一輩子好生待你的。」
他端碗的手極其輕微的頓了頓,隨即如喝酒般將湯一飲而盡。
窗外寒風呼嘯,枝葉瑟瑟聲清晰可聞,屋內生著火炕,溫暖如春,油燈的光芒被透窗而入的細微的風吹得飄搖,映得炕上人兒一對桃花面,半靨迷濛顏。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從集市上聽得的消息,便道:「阿悠,那事果給我說中了。」
阿悠正在走神,聞言一愣,道:「什麼事?」
我嗔道:「你發什麼呆?我是說前段日子你說那個燕軍和南軍在東昌有大戰,當時我說燕軍必敗,今兒我在集上便聽說了,果是敗了。」
我偏頭,看著他的眼睛,他微有驚訝之色,坐直了身體,道:「果真是敗了麼?我這幾日都悶在家中,卻是不知,素素真是好見識,若是那燕王得你為幕僚,只怕也可避免此次慘敗了。」
我轉開眼,笑道:「說什麼話呢,我這點小見識,也配做一軍幕僚?沒的笑掉人大牙。」
說著便收拾桌子,阿悠也過來幫手,我將盤子端起,忽道:「先前看到鴿棚裡那只灰背,不知怎的突然又不理青眼了,背對著背,看起來倒是好笑。」
阿悠揚揚眉,「許是吵架了。」
我噗嗤一笑,自轉身去廚房,走了一半回首,見阿悠負手而立,看著黑沉沉的窗外,卻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幾日是臘月二十三,送灶,小年,我為此又去了集市幾回,阿悠幾次說過不要我辛苦奔波,我都笑著拒絕了,出去散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哪有他那麼懶,一冬天足不出戶。
晚上做了幾個小菜,又溫了壺酒,阿悠問我怎麼突然想起來喝酒,我道:「是個好日子,助助興也罷。」
他默然,半晌道:「是,是個好日子。」
那一晚他喝得半醉,趴桌上就睡著了,我扶他回房,一路埋怨:「看起來瘦,其實重得要死。」
好容易將他安置在床上,正要轉身,卻被他拉住衣袖。
我一驚,轉身看他,他房中沒點燈,今夜亦無月,隱約見得他目光灼灼,毫無醉態。
我的手心立時沁出冷汗。
他用力一拉,我身不由己踉蹌跌入他懷中,清馥的酒氣淡淡的逼過來,夾雜著他素有的杜若氣息,在這夜色裡,散發迷離魅惑馨香。
他雙臂如鐵,將我扣在他胸膛,我們鼻尖相抵,鼻息互聞。
雙唇觸及,柔軟而溫涼的滋味,卻如被電擊,麻至心底。
我的心中翻轉過無數個念頭,然而還未想個明白,天地顛倒,他一個翻身,已將我翻轉至床裡。
我背後靠牆,他雙臂成環,環我在懷中,似,逃無可逃。
他俯身,咬嚙上我的唇,灼熱而溫柔的力度,輾轉出淡薄的血色,我閉上眼,腦海裡有什麼飛速一閃。
碧se的酒液染濕手指微笑盈盈的眼一路吻去酒液的淡se的唇輕輕的咬嚙
有個聲音清晰的道:「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誰?誰?
誰在喚我?
我睜開眼,一掠而現的淚光,在我眸中瞬間消逝。
萬千悵然,不能不為。
抬頭,望著他se若chun曉的容顏,我微微笑著,手緩緩撫上他的發。
順著如緞的髮絲,自下而上,如同撫摸世間名琴的琴弦,小心翼翼的,直yu撫上他的髮結。
指尖將觸的一刻。
他突然放開了我。
他雙臂放開,向後一仰,坐倒在床上,我們相對而坐,籠罩在彼此的目光中。
半晌,他忽然轉開臉,稍頃後再回首面對我時,已是微笑如前。
但再難如同平日春風般的微笑。
那笑容裡,落寞,悲傷,自嘲,輕諷,什麼樣的複雜情緒都有,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醉意和笑意。
我不避讓這樣的目光和笑容,因為我想我的神情和他一定是相似的。
忍著如絞的心痛,我靜靜下床,擦過他的肩,他一動不動。
我推開他的房門,走到外間,再一腳踹開正屋的門,門板被撞至兩側直開到底,擊打在牆上,再反彈回來。
我走到院中。
滿院積雪盈尺,阿悠曾說要剷起,被我阻攔了,我喜歡那份平整潔淨,從未有人履足踐踏的雪白。
看起來是一床好被,又厚又軟。
我緩緩躺倒,倒在被中
除夕之夜,我裹著厚被,在炕上渡過。紅著因傷風而堵塞的鼻子,接過阿悠端來的湯。
那夜以雪為被的後果,便是我著涼傷風,雖然我根本沒睡上一會兒便被衝出來的阿悠抱回了房,可許是內外交困,心神動盪,我竟輕易的病倒了。
阿悠侍候湯藥,對那晚的事絕口不提,我自也樂得裝傻。
雖說我尚在病中,多少壞了新年的興致,但阿悠還是忙忙碌碌準備了許多,擺了滿滿一炕桌,我吃一口,便讚一聲:「你的廚藝看來也沒擱下,我還以為這個月都是我掌廚,你又忘記怎生執炊了呢。」
他道:「有許多事,不是那麼容易忘的,別說擱一個月,就是擱一輩子,再到下輩子都說不定還能記得。」
我埋頭吃菜,道:「記性太好也未必是好事。」
他笑道:「有的人不是記性太好,是心志太強,哪怕忘記了,他也有本事叫自己不抹去過去的印象。」
我不住伸筷夾菜,「這樣的人其實也沒意思的很。」
「是啊,」他心有慼慼焉的點頭,「夠傻的,不過,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比她更傻的人。」
我停了吃菜,抬頭向他溫婉一笑,道:「說這些閒話做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來,我先乾為敬。」
酒杯輕擊的聲響,響在溫暖而安靜的小屋裡,聲音清脆,錚錚有聲。
我閉上眼,再次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似真似幻的呼喚。
再睜開眼時,看見他正看我,目光澄明。
舉杯就口,彼此相視一笑,建文二年的除夕,便在流動的眼波裡,靜靜的流過了
正月十五,看花燈。
我一大早起來,打掃了院子,連鴿籠也好生收拾了一番,早早將諸事收拾停當,等著晚上出門。
到得晚上,翠翠邀了我一起,收拾齊整了出門時,阿悠突然從他的房間裡出來,笑吟吟道:「去玩也不帶著我,素素你真是偏心。」
我一見他裝束,立時嚇了一大跳,睜大眼睛,期期艾艾道:「你你你你從哪裡翻出來的?」
他穿著我做好的棉袍,青絹細布,長短倒也勉強,但那針腳實在令人汗顏,我當初做好後左看右看,實在不忍用這麼拙劣的技藝來玷污他的好品貌,便藏了起來,如今卻被他翻了出來,居然還堂而皇之的上了身。
我以手撫額,歎:「蒼天啊,降個雷下來劈死我吧。」
瞪大了眼睛的翠翠深有同感的點頭:「是該劈死你,瞧你做了什麼缺德事啊。」
阿悠卻不以為然,含笑而立,全不管那衣服生生辱沒了他翩翩公子的風神,我勸了幾句他只含笑聽著,卻完全沒聽進去,我只好當沒看見,拉了滿臉憤憤的翠翠一起出了門。
正月十五,架松棚,綴彩縵,懸綵燈,一路行來,無論城鄉,皆張燈結綵,大放光明,百姓們摩肩接踵,蜂擁來賞,看酸了眼珠,且不說各家鋪戶都爭奇鬥勝,亮出色彩,花樣不一以料絲、紗、明角、麥秸、通草製作的宮燈、裙燈、獅燈、龍燈、桶燈、簷燈,各寺廟道觀的道燈佛燈水燈也一一照亮,笙歌處處,伎舞翩躚,錦繡燦爛,光彩照人。
我被裹在人流中艱難前行,喃喃道:「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穎星落,依樓似月懸。這民間燈市,倒真是頗有奇趣。」
阿悠一直牽著我的袖子前行,怕我被擠倒,時時相護,因了他和我的好相貌,我們身側的人尤其要多些,探頭張腦的頗為可厭,阿悠因此越發吃力些。
滿市燈火的斑斕光影,卻不能映得他如別人般紅霞滿面,反倒更顯得神色雪白,因為人太多,我擔心袖子被拉扯扯掉,便反手去握他的手,一握之下不由驚啊了一聲。
他的手,冰般的涼。
我的手指,立即翻上了他的腕脈,然而他迅速轉頭,抽回了手。
燈火過於燦爛,看不分明他眼底的神色,人聲過於嘈雜,辨不清楚他的聲音,我吶吶的問:「你可是病了,或是冷?」
他搖頭,取笑我:「許是你替我做的棉袍裡塞的是蘆花?」
我卻無心玩笑,悶悶的瞅了他一眼,然而他又轉過頭去,他一直在我前方,身形又高,我看不見他的臉。
仰頭看天上圓月,被一層稀薄的雲綴了一角。
一個畫面,突在月色明光中一閃。
樹上吹笛的少女,背對著的銀衣少年,深衣洇開的血跡
看不清顏容,心,卻在這個印象閃現的那一刻,細切的痛起來,似有人以小刀,撬挖了我某一處的軟弱。
忽聽人群熙攘,歡呼聲起,與此同時眼前光芒大盛。
咻的一聲煙火騰空,光影分五色,耀亮半個天空,映得人鬚髮皆亮,不辨妍媸,漫天裡開出了四季的花朵,富麗如chun,絢爛似錦,橫貫黛青長空,真真火樹銀花,炫目已極。
阿悠亦仰頭看著,弧度美妙的下頷,盛唐詩歌般精緻流暢,然而我聽得他輕輕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我呼吸一窒,黯然轉臉,裝做沒聽見,拉了他去尋了處人少的河邊,相倚而坐,他輕輕攬我在肩,道:「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我默然,他停了停又道:「許是不能,但即便是多美上一刻,也是好的。」
穿著厚厚的棉袍,居然能感覺到他手掌冰涼,我不能自己的輕輕顫抖著,在被煙火遮掩了顏色的月光下,終於緩緩靠了他肩,道:「是,真好。」
那晚我們一直靜坐到夜深滅燈,人群散盡,方攜手緩緩歸去。
夜半,我悄悄潛入他的房間,見他閉目盤膝,長髮垂落,一縷黑髮被汗水粘濕在額頭,無知無覺。
我輕輕撥開他額前亂髮,在他身前癡癡坐了很久,月色一點點西移,自窗前移至床下,再至屋角,再漸漸泯滅。
臨了我長歎,道:「罷了,罷了。」
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