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鳴聲響徹天地,大塊大塊的石塊沙土被雨水沖刷而下,互相撞擊,再為那巨大的碰撞之力擊得四處飛拋,側後方,剛才那山洞所在的山崖宛如被上古神祇的雷霆萬鈞的利劍劈裂,崖壁正在詭異的裂開,半邊山崖正沿著那嶙峋截面緩緩下沉,片刻之後,那斷崖猛然一震,終於完全脫落山體轟然墜落,重重砸落山道,迸射出無數龐大山石。
我頭一仰,大呼:「姑姑!」拚命一掙,yu從賀蘭悠懷中掙脫。
他的手臂卻如鋼鐵所鑄,抱得我動彈不得,幾乎震破耳朵的轟鳴聲裡,聽得他在我耳側冷酷的道:「你現在去只是送死,而你的姑姑的屍身,已經被砸進了斷崖裡,你便挖上一輩子,也挖不出來了。」
我怒極,霍的轉頭盯視他,惡狠狠道:「你有臉和我說這話?不是你,她會死?」
他微笑,我最恨的羞澀的微笑:「是,所以你不能輕舉妄動,我還等著你報仇。」
他嘴上說話,腳下毫不鬆弛,抱著我,幾個轉折,已在那赤黃黑紫洪流奔來時掠上了前方一處看來比較安全的山崖,躲避時那些飛濺的碎石劈劈啪啪的打在他背上,聲聲驚心,然而他連臉色也不曾變過分毫。
我被他緊緊攬在懷裡,站在這處山麓的最高峰,看著腳下洪流滾滾而過,看著先前陡峭的山崖瞬間消亡大半,被割裂的的山體轉眼面目全非,想著姑姑長眠在這妙峰山內,因這天地之變連屍骸也猝然消逝,血肉與山石融為一體,我永生都無法再替她收殮,只能令她永遠孤零零,飄蕩於此。
卻叫我,情何以堪?
茫茫雨幕,浩蕩山風,我在雨中麻木的看著那一方山崖,卻連一絲想哭的感覺都無,今日方才明白,痛至極處,原是無淚。
賀蘭悠一直緊緊盯著我,忽然問我:「你很恨我?」
我默然。
他又問了句廢話:「你,現在很痛苦,是嗎?」
我神思不屬,恍惚間也不想去理他,只漠然的看著那坍塌的山崖,感覺到自己的氣力再漸漸回復,終究是不敢呆在他身邊,掙出他的懷抱,賀蘭悠也不攔我,任我站得遠遠。
我等著這天地之災過去,心裡盤算著,該立即下山,找到他們,然後趕回北平,對高煦和熙音,展開讓他們痛悔終身的報復
眼角餘光看見賀蘭悠負手而立,仰首向天,似有沉吟之狀,心下凜然,遂又挪遠了些。
忽聽賀蘭悠輕輕一歎,道:「懷素,對不起。」
這句話利劍一般立即劈醒了我有些混沌的思緒,大驚之下我什麼也來不及想,連頭也不回,拚命向後一竄。
然而這一奔,本已漸漸恢復,於經脈中試探著緩緩流轉的真力被突如其來的猛力施展打亂,立時在經脈中亂竄亂走,散入奇經八脈四肢百骸,令我渾身一陣僵麻,砰一聲,摔倒在地。
我的臉貼在滿地的雨水裡,雨水裡倒映一方繡著螭紋的銀袍。
聽得他喃喃道:「你終究還是太防備著我,果然一聽那話便立即提氣自保,你卻不知,紫魂珠之效未完全恢復時,擅動真氣的後果便是自鎖經脈。」
我還來不及後悔,已聽他黯然道:「你若有一分信任我,都不致落得如此。」
我怒極反笑,敢情他不可信任,還是我的錯?
只是也懶得和他作口舌之爭,他利用我的戒備之心,連手指都沒動便逼得我自己制住了自己,終究是我智不如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然而當我看見他手掌一翻,掌心亮出幾枚細如牛毫的銀針時,我的臉色終於變了。
「你要幹什麼?」
賀蘭悠蹲在我身邊,溫柔的道:「懷素,剛才我在想,是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一個也許無望的結局,為維持著見面時相對一揖的起碼情誼而無盡忍耐好呢,還是拼著終生的決裂,來換一段永可銘記的時光好?
我一時聽得不太明白,然而心內寒意那般不可抗拒的湧了上來,賀蘭悠的語氣如此平靜,我卻能感覺到他平靜表面下掩藏著如濤拍岸的湧動思緒,和一往無前的悍厲的決心。
我咬著牙齒,從齒縫裡逼出聲音:「賀蘭悠,不要讓我恨你。」
他羞澀一笑:「懷素,你已經在恨我了。」
我啞口無言,看著他,溫柔而憐憫的彈指。
後頸微麻,只如螞蟻輕蟄了一口,我微微一震,突然覺得強大的疲倦之感席捲了我,腦海裡的思緒卻急速翻轉起來,自幼至今的所有記憶,走馬燈般在我眼前一一閃現,再一一遠去,往事漸漸如蒙了白紗的天地,在我的視野裡漸漸模糊,直至消逝不見。
記憶裡兩個少年,一個白衣一個銀衣,都生的好風神,白衣的將一柄翠笛擱在腕間,淡淡的看著我,目光卻深情無限,銀衣的立在大漠的一輪明月裡,偏過臉去不叫我看見。
他們來來去去,攪得我頭昏。
某一幕場景掠過時,我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見那馬車底鑽出的少年,一頭好頭髮,真美。
他微微笑著,帶點羞澀,蝴蝶般跳躍翩然的風致,耀著了我的眼。
他抬頭,對我說:
「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甘肅臨洮府,西北名邑,隴右重鎮。
臨洮府城外,岳麓山腳下一小村,名辛集。
此時正是飯時,辛集村靠近山腳的一處獨門小院裡,亦升起縷縷炊煙。
我將一盤清炒山筍,一碗山菇湯端上桌,叮叮叮的在粗瓷盤上敲筷子:」吃飯啦,阿悠悠悠「
布簾一掀,阿悠從他的房間裡探出頭來,笑吟吟道:」素素,你每次這樣叫我,我都覺得你是在喚豬。「
我瞇眼笑:」阿悠,你敢說你不是豬?整日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偶爾去打打獵,你還做過什麼?熟悉你的人知道你不過普通人家兒子,不熟悉的人看你這德行,八成會以為你是哪家逃出來的公子哥兒。「
阿悠掀簾的手頓了頓,順勢將門簾挽在門側木鉤上,轉目對我笑道:」我懶些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將來的娘子勤快,我就一輩子享福啦。「
我臉一紅,啐道:「胡唚什麼!沒個正經樣兒,誰是你娘子?」一邊盛了飯塞他手裡,佯怒喝道:「快吃!」
阿悠也不以為意,笑嘻嘻接過,我看著他明若春風的眼眸,烏黑如緞長髮,滿目裡笑光流溢,越發風華絕致,不知不覺心抽了抽。
他這絕色品貌,當真是普通人家能生出的麼?自他來了,村裡的姑娘有事沒事總愛往我家跑,探討刺繡啊,送些新鮮花朵啊,送些吃食啊,我不擅女紅,不愛花草,對她們的吃食也興趣缺缺,她們來自然不是為了我,然而阿悠總是微笑,微笑著拒絕,卻又拒絕得不傷人心,引得那些懷春女子,越發蝴蝶般翩翩飛來。
每逢此時,我看著他客氣裡的冷漠,直奇怪那些滿面紅霞的村姑,如何就看不出他眼色裡的厭憎?然而我想她們看不出是有理由的,眼前的人兒,那般的溫柔,那般的和雅,生得畫上的人物的風姿,偏生又有極好的風度,哪裡有什麼不妥了?真是怎麼看怎麼歡喜。
可我歡喜不起來,普通人家的兒子,有這般內斂高華,後天的好修養造就的疏離而又不致傷人的良好分寸?
看著他,我的心裡總生出奇異的情緒,似歡喜又似憎恨,似激越又似蒼涼,雲煙般縹緲的惆悵,怒濤般衝擊的激烈,百轉千回,千絲萬結。
我常常想,我不知道他,正如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低頭喝湯,清爽的湯沒什麼油膩,清楚照出我自己形容,我亦微微出了神。
阿悠見我發呆,筷子敲了敲我的碗:」又在想什麼?「
我醒覺,抬頭對他一笑,繼續扒飯,假裝沒看見他眼底的一抹憂色。
辛集村的村民極為淳樸好客,四個月前,我和阿悠逃避戰亂來到這裡,本打算休息陣再走,誰知我突然又生了病,是辛集的鄉民上山採了藥治好了我,病好後我們便留了下來,這裡景致很好,清淨安適,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我們都很喜歡。
不過這些事,是阿悠告訴我的,包括我的身世,阿悠說我是濟寧人氏,我爹娘早逝,因他和我是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已有了婚約,所以我常住他家,也算得半個妻子,濟寧被燕軍破了城,朝廷和燕王大軍打得戰火紛飛,我們小老百姓怕遭殃,紛紛逃了出來,我在半路上便生了病,阿悠帶著我好容易走到甘肅,如今在辛集落腳,總算有個安逸的家了。
我聽著,努力思索這些事給我留下的印記,除了那燕王和朝廷幾個字眼讓我隱約有些奇異感覺外,其餘都感覺寥寥,總覺得腦中白茫茫的一片,飛絮游絲不定般抓不住任何物事,阿悠每次見我苦惱,總是微笑安慰我,說我那次病得太重,以至於病好後就失了記憶,然後便黯然長歎,說他沒照顧好我云云。
每逢此時我都心中歉疚,遂將揀回記憶之事丟開一邊,好言好語安慰他。
阿悠也是好性子,略歎一歎也便丟開,倒常和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往的那些記憶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忘卻也好。
是的,忘卻也好,我收拾了碗筷,望著阿悠隨意提了弓箭去打獵的背影,想著他明明懶散,總賴到午後再上山捕獵,卻總能滿載而歸的好本事,唇角掠起一抹淡淡笑意。